一阵笑谈后,李渊亲自将李善引到李孝恭的下首位坐下,侧头道:“虽然年少,孝恭勿要小觑。”
    李孝恭在江南颇为倨傲,但回了长安却显得极为谦逊,笑着说:“陛下真是好眼光,少年即为名将,古往今来,少之又少,恭喜陛下得此英杰。”
    关于代州诸事,李孝恭虽然闭门不出,但也知晓内情,心想李药师连自己都压不下,这为邯郸王倒是真有手段!
    呃,的确如此,当年灭南梁,连续立功的李靖建议坚守不出,但身为主将的李孝恭实在忍不了……结果一场大败,而李靖在最关键的时候率兵赶到,反败为胜。
    就因为此战,很多人都将李靖而不是李孝恭视为灭南梁的最大功臣。
    李孝恭随口应和着李渊,心里却在想,那次战事倒是和朔州一战有异曲同工之妙,自己被坑了,李善也一样被坑了。
    只不过李善胆子大,毫无顾忌的撕破脸皮,夺军立功……活该李靖吃这个亏!
    “哈哈哈!”李渊很得意于此,如果说李靖还是少年即得名将韩擒虎、名臣杨素称颂而扬名,但李善却是自己一手提拔而起的,“孝恭只怕还不知,怀仁之诗才,盖压长安!”
    李孝恭看了李善一眼,点头道:“臣弟回京之后,久闻李推敲之名,他日设宴,家中倒是有几株异花……”
    殿内响起一片笑声,李善有点尴尬,平康坊内吟花诗……大家都知道了啊?
    李渊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笑的脸上皱纹深深,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还好崔舍人今日不在,否则怀仁要遭训斥。”
    “陛下此言差矣。”宇文士及摇头道:“年初邯郸王回京,平康坊内咏梅,次日在崔府被清河县候严加责罚。”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柴绍笑着调侃道:“那胡女果真颇有风情?”
    向来端谨的陈叔达忍不住插了句,“听闻那胡女日夜期盼怀仁再至!”
    李善咧咧嘴,“此番回京修养,他日还要请玄德兄引路。”
    又是一阵大笑,陈叔达笑骂了几句,陈玄德是他的次子,那首诗也是这厮大肆流传出去的。
    “众卿安坐。”李渊手持金杯缓步而行,细细打量了几眼,“怀仁憔悴三分。”
    “为国事,多少将校士卒舍身忘死,几分憔悴,何足道哉?”李善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抗击外地,护卫民众,此乃臣的本分。”
    李渊重重的拍了把李善的肩膀,正色道:“此战怀仁奋勇,士卒效死,逐敌草原,扬大唐国威,今日设宴,为怀仁贺,亦为士卒所贺。”
    高举金杯,李渊扬声道:“众卿,饮胜!”
    众人手持酒盏行礼,一饮而尽。
    第六百七十八章 凌烟阁(下)
    呜呜咽咽的尺八箫声响起,时而混入几声横笛,有节奏的羯鼓声后,乐师拨动琵琶,宫女翩翩起舞,有女低低吟唱。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李善无所谓这首好像是明朝的诗文在唐朝现世,很可能还因为这场宫宴流传后世,但实在觉得今日的礼节实在有些太过。
    不怕想得多,就怕想不到啊……李善脸上笑吟吟的,时不时观察几眼端坐上首位的李渊,心里琢磨着,一般来说,身为皇帝,却如此怀柔臣子,未必是什么好信号啊。
    但这一次,李善实在是真的想多了,在他的观念中,虽然dtz在武德年间如此势大,但毕竟在贞观初年就被灭国了,再往后的几十年内,吐谷浑、薛延陀、西突厥、高句丽陆续亡国,也就吐蕃因为地势之利而撑着。
    所以,在李善想来,dtz再牛,也不过是最后的辉煌,这也是他有胆子搅风搅雨的一个因素,朝中难道没有第二个人有使突厥内乱的心思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都不愿意或者不敢去做而已。
    一个穿越者,没有切身经历,很难理解李渊长期俯身于突厥马蹄之下的憋屈,如此礼节,李渊并不觉得过分,甚至宗室子弟、朝中重臣也都不觉得过分。
    其实在历史中,当听闻dtz覆灭,颉利可汗被生擒的时候,李渊更过分,大宴宗室群臣,酒酣耳热之余,亲自拨动琵琶,当时的唐太宗李世民也亲身起舞……当时宴会的地点就是在凌烟阁。
    宴会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李善上首是李孝恭,下首是李道玄,后者自然不用多少,前者或许是因为李靖,对李善也很友善,频频偏头叙谈。
    眼看着宴会就要结束,喝得半醉的李渊手持金杯起身,踉跄几步,笑道:“惜怀仁已册封郡王……怀仁,此番大功,自当重赏,无论何物,尽管道来!”
    众多视线集中在脸色平静的李善脸上,如李道玄、平阳公主、柴绍、陈叔达等人都有些担心,李世民甚至怀疑父亲八成是喝醉了……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李善说出口,身为天子的父亲难道会不答应?
    但万一李善提出什么为难的条件呢?
    其他的都还好说,最关键的,也是最为难的,就是李善回朝如何安置……这让兼任吏部尚书的中书令杨恭仁已经非常头痛。
    考虑到李善是郡王爵,立下如此大功却自请回朝……但三省六部的长官、副官都已经足额,包括寺院在内的其他位置都显得有些低了。
    李善起身行礼,“无他所请,只请圣人赐下钱财。”
    殿内安静了片刻,好几个人都微微蹙眉,爱财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大家都清楚代州之所以兴盛很大程度在于霞市,但在这种情况下要钱……其实最好的回答是什么都不要。
    李渊都呆了呆,其实适才问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了,怀仁毕竟年少,万一弄出个尴尬的场面,这场宴会就有点糟心了。
    但让李渊意外的是,居然是伸手要钱……李渊哭笑不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父亲,坊间倒是有些传闻。”李世民笑着说:“都说邯郸王最爱阿堵物。”
    李世民转头看向李善,“三破突厥,颉利父子均败于你手,如此大功,何以钱财赏赐,怀仁此言,实是不堪……”
    总不能真的让父亲赏下钱财吧?
    这样的大功,一时难以赏赐,但以后未必不能赏赐……李世民在心里盘算过,说不定以后能以此为借口,将李善推到某个关键的位置上呢。
    但话还没说完,平阳公主已经长身而起,厉声道:“住口!”
    殿内一时寂静,乐师们也都停下弹奏,在众人视线内,一身劲装的平阳公主逼视李世民,朗声道:“怀仁赴任代地,筹建霞市,开拓商路,迁居民众,其中霞市颇有收益,父亲也是知晓的。”
    “但霞市收益,怀仁尽许迁居民众,搭建房屋,购置耕具,发放口粮,以弥流离之苦。”
    “此番怀仁自请回朝,霞市收益,尽散于阵亡士卒家人、伤残士卒。”
    “怀仁请父亲赐下钱财,无非是为了抚恤阵亡亲卫,三弟为何因此而鄙?!”
    李渊的酒都被女儿惊醒了几分,很快想起,关于霞市收益的处置的事,很久之前女儿就提过,甚至霞市每个月的账本都会送来。
    顾集镇一战,阵亡士卒,朝中均有抚恤,但李善身边的亲卫,大部分都未从军,是以私人的身份跟随李善的,比如代县势族子弟,比如日月潭的青壮,也就平阳公主先后两次遣派的亲卫都在军中。
    那些阵亡的亲卫,朝中未必不会有抚恤……但这种事也是需要代州执行,说得直接点,是必须过代州总管李靖那一关的。
    李渊很快就想明白了,不管是抚恤还是赏赐,没有好处,就算身边亲卫再忠心……
    想到这儿,李渊问道:“若为亲卫,何不求地?”
    “不为府兵,不求赐地。”李善平静的说:“此当为后者所鉴。”
    李渊不由得抚了抚李善的手背,感慨良久,这位开国君王虽然不像李善这个穿越者能看到百年后府兵的没落,但也很清楚土地和府兵之间的关联。
    对于李渊来说,他最欣赏李善的就是这位年轻臣子进退有度,掌代州总管府,对于东宫、秦王府两股势力不偏不倚,不远不近,此次夺军,也很好的把握住了尺度,没有将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沉吟片刻,李渊才道:“赐邯郸王李怀仁二十万钱。”
    去年长安斗米六百文,但因为河东去年今年都未被突厥破关,关内米价降到了斗米两百多文。
    十万钱,就是一千斗米,换成麦粟,还要多一些,李善在心里算了下,大概是五吨米左右……东山寺密仓也不知道塞不塞的进去。
    这场凌烟阁的宫宴,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是几个人比较尴尬。
    比如被姐姐怼了一顿的李世民,比如姐姐将李世民怼了一顿的李善,比如妻子怼了李世民的柴绍……
    第六百七十九章 本性
    日月潭。
    当大礼叩拜的李善直起身的时候,朱氏清楚的看见儿子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村口处到李宅,贯穿东西,沿途所见,放眼望去,几乎处处挂白,几乎家家带孝,这如何不让李善泪流满面?
    李善并不是见不得死亡,作为一个医生,他能冷漠的对待每一个将死的患者与其家属,但作为一个人,他不可能对亲人、朋友、同事的死亡也无动于衷。
    更别提,这些死亡都和自己息息相关,更别提,这些死亡大都是为了护佑自己的安全。
    面前的儿子容貌依旧,但似乎多了几分棱角,似乎多了几分憔悴,也多了几分沧桑……朱氏起身挽起李善,长长叹息,说不出话来。
    很多事,母子两人都彼此明了。
    之前的朱家沟虽然贫寒,但终究能平安度日,自从武德四年这对母子在此落脚……这座村落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李善曾经觉得,自己给这座村落带来了很多很多,更多的钱财,更好的待遇,更舒适的宅院,村民们不再为口粮犯愁,孩童们不再面黄肌瘦,年节时候家家户户能扯些布匹,做几身新衣裳。
    李善甚至改变了整个村落的布局,修建水渠,挖掘池塘,甚至这个村落都已经划在他的名下,连名字都改了。
    但这些能弥补那些生命的流逝吗?
    虽然只有微响呜咽,但李善襟前已经一片湿漉,朱氏轻声道:“大郎,纵然心伤,但首要拜祭。”
    李善点点头,看向一旁的侍女,“取孝服来。”
    朱氏怔了怔,却没说什么。
    在古代,什么时候穿孝服,什么人穿孝服,都是有规矩的,但李善却不在乎,对于那些为了自己阵亡的亲卫们,身穿孝服又算得了什么?
    当一身孝服的李善走出门外之后,整个庄子都陷入寂静之中,在这个时代,为了门下而身着孝服是难以想象的,更别说李善如今贵为大唐郡王,身居高位。
    迈过门槛,李善在朱玮的竭力劝阻下,只持香向灵位行礼,这是朱石头。
    李善清晰的记得,武德四年,自己刚刚穿越而来,从平康坊回到村落,恰巧救活了朱石头,那是自己得到村民认可的第一步。
    出城死战的八百勇士中,朱石头手持盾牌护佑在自己右侧,为自己挡住那些乱飞的冷箭和戳来的长矛。
    破阵的那一刻,朱石头被撞落下马,李善记得自己几日后回返,被收殓的尸首惨不忍睹,被马蹄踩踏的都看不出模样了。
    一旁朱石头的长子朱峰十六岁双目红肿,与一旁才十岁的弟弟小石头,向着李善叩拜回礼。
    这一刻,李善再也没忍住,失声而哭,朱石头跟着自己在山东,在代州,在马邑,在顾集镇,想来沉默寡言,但却和朱八、赵大等人始终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卫。
    寄住在日月潭的苑君璋父子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不由心中诧异,他们都是亲眼目睹,亲自体会李善行事风格的人。
    去年那夜,李善雪夜袭营,强行招抚,在苑君璋内心深处留下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阴影,他难以想象,那位似乎遇到什么都会冷静面对,脸上永远挂着温和而冷酷笑意的青年郡王会有这样的时刻。
    顾集镇一战,三破突厥,杀的颉利可汗狼狈北窜,战报传来,苑君璋大为震惊,何流、张仲坚的出现让他以手加额,庆幸不已,毕竟杜士远、牛斌、郭子恒的叛变让他处境艰难。
    苑君璋已经打听过了,李善对于亲卫的抚恤堪称丰厚,不由低声嘀咕道:“久闻邯郸王仁义……”
    一旁的何流低声道:“战后殿下于顾集镇拜祭阵亡将士,心伤而至晕眩倒地。”
    里面的李善一手搂着还在哭泣的小石头,一手搂着朱峰的肩膀,一旁的朱玮低声道:“大郎,朱峰有意入亲卫……”
    “稍缓几年吧。”脸上尚有泪痕的李善摇摇头,“娶妻生子之后再说……此事还请七叔代为操持。”
    “分内之事。”朱玮拍了拍朱峰的肩膀,“待会儿会有人再送一份抚恤,多吃点肉,壮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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