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利可汗多次率军寇河东,而且往往是大掠代州,坐镇忻州,遣派大军南下洗劫河东诸府,但自从去年李善赴任以来,雁门固,河东稳,代州兴,先是生擒欲谷设,此次又大破颉利,已经有很多人将其称为突厥的克星了。
    李善疲惫的躺在床上,勉强笑着说:“放心,死不了。”
    床边的李楷觉得这句话依稀耳熟,对了,就是在战阵中刚刚重逢,双目赤红的李善就是用这句话将自己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跃马持槊,不肯歇战。
    “六千骑兵,击破数万突厥精锐,代州军堪称强军。”魏征难得露出一副笑脸,“怀仁于代州年许,功勋卓著,陛下必有封赏。”
    李善无意识的呢喃了句,眼角余光扫了扫魏征那张脸,似笑非笑道:“或能晋爵?”
    坐的稍远一点的李道宗正在饮茶,被这句话呛的一阵咳嗽,别开玩笑了,郡王上面只有亲王了,只有皇子才有这个资格。
    李楷隐隐察觉到魏征的意图,起身道:“怀仁先歇息吧,君昊兄多多照料……呃,待会儿送两个婢女过来。”
    之前李道宗懵懵懂懂,但这两日早就通过张宝相知晓内情了,立即起身道:“此次大破突厥,缴获战马近万,怀仁可不能小气了。”
    “道宗兄说笑了。”李善勉强笑了笑,“尽可挑选……呃,可多多挑选。”
    李道宗听了这话愣了下才笑着点头,瞥了眼坐在那儿的魏征,心想李善这是不想太便宜了李靖啊。
    魏征自然也听得懂言外之意,等李楷、李道宗,不顾王君昊还在场,身躯前倾,俯身低声道:“如此功勋,既不能晋爵,回朝亦难以入三省,唯晋职而已。”
    李善摆手示意王君昊退下,才摇头道:“此番大战,遍体鳞伤,当回长安休养。”
    虽然魏征猜到了李善的抉择,但还是忍不住一阵失望,沉默片刻后道:“太子中允王叔玠、门下侍中裴弘大来信……怀仁与药师……”
    听到裴世矩的名字,李善嘴角微微扯了扯,“太子有意……在下应承便是。”
    魏征精神一震,“太子非是有意,只是李药师当世名将,怀仁此战功著,无谓内斗……”
    听到这,李善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做了个停的手上……什么内斗,你能说的更明白点吗?
    从政治立场上来说,自己和李靖都是李渊简拔而起,的确算是内斗,但魏征刻意这么说,无非是在隐隐替太子招揽。
    “去岁在京,已然提及,他日太子登基,在下必然效忠。”李善叹道:“玄成兄,小弟得圣人信重,又与平阳公主交好,只要能谨慎行事,自当无虞,玄成兄为何非要将小弟拉入漩涡呢?”
    “无非是秦王在军中威望太高,而此战小弟大破突厥,若执掌代州军的代州总管投入东宫门下……”
    “但……”
    李善眼角泛着泪花,“三千士卒,数百亲卫,音容犹在眼前,却只能送其尸骨返乡……”
    “父丧子,子丧父,妻失夫……”
    “小弟身心皆伤……”
    “唯愿回京休养,他日闲职度日……”
    半真半假的话,魏征半信半疑,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只能叹而住嘴,心想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坏,至少李善答应了缓和与李靖的关系。
    第六百六十章 刚烈至此
    两仪殿内,李渊似笑非笑的斜斜靠在榻上,视线落在手中的信纸上,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下面的太子、秦王还好,而齐王李元吉忍不住瞥了眼站在李渊身侧的平阳公主,心里琢磨着什么。
    稍远几步的诸位宰辅正在侧耳静听,听中书令封伦诵读代州报功奏折,其中裴寂不时打量着太子李建成的神色,而裴世矩微闭双目,灰白的眉毛时而耸动。
    “六月九日,臣遣中郎将苏定方、朔州兵曹参军张仲坚率兵进击长城,驱逐突厥,困其于苍头河畔。”
    “次日大战,诸将奋勇,连斩阿史那将校十余名,新野县公张士贵、临济县侯阚棱率千余骑兵由北突袭,苏定方、刘世让以重骑透阵而出,驱赶突厥,倒卷珠帘,颉利大败北窜。”
    封伦顿了顿,抬头瞄了眼李渊的神色,“苍头河水尽赤,尸首堵塞……”
    殿内一片寂静,一个时辰之前,代州长史邯郸王李善送来的捷报抵达长安,满朝轰动,谁能想得到这些年威逼大唐的颉利可汗率二十万大军南下,最终如此惨败而归。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察觉到了异样,因为送来的捷报是邯郸王李善,而不是代州总管李靖……如李渊、李建成、李世民都是心里一个咯噔,那两个家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但与突厥汗国开战,三败颉利,斩首逾万,缴获三面汗旗,生擒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多名大将,这样的功勋……李渊在大喜之余也觉得头痛欲裂。
    这是足以夸耀后世的战功,李渊相信,如果遣派名医北上,李善必定会自请回朝,但这样一来,就代表了李渊选择了李靖……那君臣之间必有间隙。
    如果是之前还无所谓,但今日这份战报的分量太重了,重到李渊也需要重新考虑,或许李善才是代州总管最合适的人选。
    就在这时候,平阳公主突然出现,递给了李渊一封还没有拆封的信。
    愤而夺军,追杀突厥,几乎不死不休,尽斩三千俘虏垒成京观,这很符合一个青年将领的心性,但之后却思虑周全,有进有退,真不像个年轻人……李渊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突然抬起头,“封卿?”
    封伦咳嗽两声,“陛下,之后是领兵将领报功名单。”
    “首功有宜阳县公刘世让、代州别驾张公瑾、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
    “次功有代州骑兵副总管薛万彻,左武卫将军薛万均、新野县公张士贵、朔州司马秦武通、并州骑兵副总管张宝相、代县令李楷。”
    “再次者有……”
    李渊哭笑不得的瞥了眼平阳公主,那厮倒是好手段,几乎将人一网打尽了,可谓得军心,药师也是实在势单力薄,难怪被人如此轻易夺军。
    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也都没啥话说了,连临济县侯阚棱的名字都在上面,换句话说,携千余江淮精锐北上代州的李靖……如今除了身边亲卫,几乎指挥不动任何人。
    等封伦念完一大串名单之后,门下省侍中陈叔达突然起身,“陛下,代州录事参军事卢承基、崞县令李义琰上书弹劾邯郸王。”
    “噢?”李渊低头瞄了眼信纸,随口问:“弹劾何事?”
    “卢承基弹劾邯郸王战后擅杀俘虏。”陈叔达眼珠子转到右边,又转到左边,“李义琰弹劾邯郸王纵军洗劫左云县。”
    李渊咂咂嘴,脑袋也是左右偏转,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秦王,心想怀仁也是真不容易,这种事都要思虑周全,分别让东宫属官、秦王门下来弹劾。
    下面一堆老狐狸哪里听不出来其中意味,杨恭仁笑着在心里回忆,好像大郎提起过,卢承基、李义琰和邯郸王是同科进士,向来交好。
    裴寂适时出列,笑道:“陛下,邯郸王战功卓著,不过太过年轻,还需陛下提点。”
    “裴监言之有理。”李渊笑呵呵的说:“不过此战怀仁力战数日,负伤多处……大郎,从太医署挑选名医,即刻北上。”
    李建成呆了呆才应是,还要暗示李善回朝吗?
    而心里有数的李世民默不作声,李善的各番决定已经通过凌敬转过来了。
    片刻后,宰辅一一退下,李渊才将手中的信递下去,让三个儿子阅看。
    信中的内容并不多,归纳一下约莫是三点。
    其一,痛斥李靖,三千士卒几近全军覆没,这差不多就是在婉转的解释……不是我要夺军建功,只是不想李靖这个王八蛋占了便宜。
    其二,为麾下诸将请功,李渊等人自然都能理解,没有好处,这份奏折上的名字也不会那么全。
    其三,遍体鳞伤,自请回朝休养。
    总的来说,李善将矛头对准了李靖一个人,有势不两立的架势,但实际上同时又退了一步,自请回朝休养意味着并不觊觎代州总管之位,甚至李善自请回朝还带上了苏定方、张仲坚等嫡系,以示无架空李靖之心。
    进退有度……李世民也想到了这个词,一方面遍体鳞伤,自请回朝,另一方面擅杀俘虏、纵兵洗劫左云县,理由都是现成的。
    李世民突然反应过来了,李善这一手只怕另有意味,朝中是因为李善遭弹劾召其回朝,还是因为伤势召其回朝……很大程度上能判断出李渊对其的态度。
    毕竟,李靖同样是得圣人简拔而起,同样是不依附东宫、秦王府,同样是圣人嫡系大将。
    李世民估摸着将来……李善可能还会针对李靖做些什么。
    李善、李靖……李世民有些心痒痒,如果能知晓此战细节就好了,难道自己又看走眼了,难道李怀仁也有大将之才?
    这时候,李渊侧头笑道:“平阳,怀仁真的遍体鳞伤?”
    在李渊想来,率六千骑兵北上追击大溃的突厥,李善身为主将,而且又并不擅亲自领兵,很难受伤,估摸着只是找个能回朝的理由。
    下一刻,平阳公主双目圆瞪,略为尖锐的声音响彻殿内,“父亲何出此言?!”
    “二战颉利,诸将皆言当缓行后撤,聚拢大军,再行进击,怀仁单骑出阵,端槊冲锋,负创六处,死战不退,铠甲遍插羽箭!”
    顿了顿,平阳公主的声音略为放低,“顾集镇外,祭奠阵亡将士,怀仁身心皆伤,晕眩倒地,道宗来信,亲眼目睹,遍体鳞伤。”
    李渊怔了好一会儿,叹道:“刚烈至此,刚烈至此。”
    “召中书舍人崔信,下诏,许邯郸王李善于代州疗伤,待其痊愈后,回朝封赏。”
    第六百六十一章 善意
    日月潭。
    凌敬难得的很迟才起床,事实上这一段时日,老头儿从来没睡踏实过,每每深夜惊醒,直到昨日大胜捷报入京,这才安然入眠。
    净了面,用了早饭,凌敬没有急着去长安,而是招手问:“朱娘子可回来了?”
    次媳一边收拾,一边摇头笑道:“昨日捷报一到,朱娘子就下了山。”
    一旁的长媳插嘴道:“不过今日朱娘子一早就入城了。”
    凌敬微微颔首,心里猜测要么是去平阳公主府,要么是去崔府了,听说那位崔小娘子那日晕倒后一直病卧床榻。
    “凌公。”
    “嗯。”凌敬笑着冲门外的青年招手,“朝中决议,怀仁伤愈后启程返京,你便不用奔波了,另让人送信去代州。”
    青年有些迟疑,走进门内,想了想低声道:“还是跑一趟吧。”
    凌敬看青年脸色颇有黯然,眉头一皱,“怀仁伤势到底如何?”
    这青年是当年随苏定方从冀州迁居而来的老人,后为苏定方亲卫,叹道:“郎君坚守顾集镇八日,战事极其惨烈,只怕他日……满村皆白。”
    凌敬叹了口气,这是他能想象得到的,三千士卒坚守八日,余八百勇士出城死战多时,能有多少人能生还长安?
    他日,的确会整个庄子都挂白。
    不过,凌敬在心里想,怀仁此次出战,虽亲卫伤亡惨重,但其一往无前,犀利无双,冲锋陷阵,已得众心,他日若有事变,必能得麾下死力。
    不多时,凌敬上了马车,慢悠悠的向长安而去,路上一直在细细琢磨,李善连续遣派了两批亲卫携信赶回来,虽然信中写的比较隐晦,但毕竟相处几年,凌敬自然看得懂那些言外之意。
    其一,圣人许怀仁在代州养伤,待得痊愈再行返京,而且还特地指派平阳公主从太医署挑选名医北上,这证明了一件事,圣眷不衰。
    如果说因为此战,李善的分量急剧上升,但随着其回京,至少在夺嫡之中,李善的分量并不算重。
    接下来的日子,李善能不能过的如意,很大程度要看圣人李渊如何看待李善这一番作为。
    凌敬琢磨着,怀仁此次以死战,以京观来显示对李靖的恨意,但同时很乖巧的上书自请回朝……总的来说,是在向李渊显示一个观念,虽然我有点熊,但还是个乖宝宝。
    进退有度。
    这个尺度把握的很好。
    再等到回朝……凌敬捋须笑着想,以怀仁的能力,圣眷更上一层,应该没什么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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