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侧头看了眼,果然齐王妃。
    众人看了看齐王妃,再看看面不改色的朱氏,一时间刚才还热闹的宴席寂静下来。
    郑观音不悦的瞥了眼,齐王妃杨氏自幼娇生惯养,因其父母早亡,少有长辈管教,养出了这般的脾气……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还没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呢,非要争一口气。
    朱氏都懒得搭理,也不觉得尴尬,虽然她至今都不知道儿子的诗才是从哪儿来的,但仅仅是亲耳聆听,就有数十首令人击节赞叹的诗文尚未传开。
    寂静的殿内,气氛有些古怪,郑观音有些恼火,但又因为齐王李元吉和太子的关系,不好随意训斥,正要给秦王妃使个眼色,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人突然起身。
    “前岁刘贼肆虐河北,荼毒山东,大军败北,敌骑近饮马黄河。”
    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也带着一份稚气,但身姿挺拔的崔小娘子直视齐王妃,“武城沦陷,诸族千余人口屠刀悬颈,若非李郎君夜袭破敌,几成人间炼狱。”
    “如今,李郎君掌代州总管,北拒突厥,逼降万余大军,使朔州重归版图,即使江郎才尽,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第四百八十八章 元宵(终)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十余岁的少女身子在微微发颤,但目光坚定,脊梁挺直,如此昂然而言,虽声音青稚,却隐隐有金石之声。
    张氏眼角余光瞥了瞥,看见一直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朱氏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哎,还好定亲流程已经走完了,不然……这个女儿算是留不住了。
    应国公夫人杨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崔小娘子,再转头看看面色发青却说不出话的齐王妃,心想今日倒是有趣。
    一个是弘农杨氏女,嫁入皇室为齐王妃,一个是清河崔氏嫡女,与近年名声鹊起又得陛下青眼的李怀仁定亲,其实身份差别不算大,两人都未满二十,阅历不深。
    但齐王妃虽然是为了赌一口气才说出那等话,但却无意间表明了态度,要知道她是没办法代表弘农杨氏的,甚至因为适才那件事涉及同样出自弘农杨氏的南阳公主而不得发难,但身为齐王正妃,她是能代表齐王府的。
    如今朝中局势,人人知晓,东宫拉拢齐王制衡秦王,而齐王妃说出这等话,难道代表了齐王对李善的厌恶,背后有没有东宫的意思呢?
    已经有人的视线落在了太子妃郑观音的身上……提起李善,都说东山李怀仁,谁不知道东山寺和李善之间的关系?
    今天不是来踢场子的吧?
    崔小娘子与李善定亲,此时毅然出列,但她不能代表清河崔氏……虽然她用谁都挑不出错的理由将齐王妃堵得胸闷气短。
    杨氏正如此想着,身边一位中年妇人突然起身,扬声道:“当日陛下赞李郎君为世间第一流,文武双全,若日后难以成诗,但建功立业,为国捍边,为国之幸事!”
    秦王妃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几个妇人纷纷开口打破了几近凝固的气氛,长孙氏身子微微倾斜,对朱氏解释道:“此人出身清河崔氏小房……”
    朱氏眉头一挑,她记得被儿子亲手斩杀的崔帛就是小房子弟。
    但长孙氏低声继续道:“嫁入武城孙氏,其夫君就是和怀仁同科进士孙伏伽。”
    朱氏这才明白,她知道孙伏伽,去年进士科仅次于儿子,而且还曾经登门造访……前年李善遣苏定方破武城,诸多大族深受李善恩情。
    南安郡侯夫人长孙氏笑着提起昨日战报,“如此大捷,陛下必当重赏,说不定会晋爵国公,只是不知道以何为名?”
    秦王妃和太子妃都眉头微蹙,没有开口,她们都知晓此事内情,长孙氏和朱氏也沉默了下来,她们都在担心此事。
    就在这时候,齐王妃冷笑道:“出塞大捷,连夜追击,远逐塞外……”
    众人一愣,几个和弘农杨氏走得近的都很奇怪,齐王妃自小就性子执拗,今日被两度落了脸却要改弦易辙?
    但接下来,齐王妃话锋一转,“如此年少,战功累累,或可加诸冠军……”
    “住嘴!”太子妃郑观音再也忍不住,呵斥道:“今日元宵……”
    话未说完,朱氏已然霍然起身,双眉倒竖,目射寒光,“吾儿北抗突厥,为国捍边,尊驾身为亲王妃,却咒其早亡!”
    “不知吾儿是得罪了齐王殿下,还是吾儿违逆圣人诏令?!”
    “难道是因为在下今日得罪了尊驾吗?”
    朱氏离案几步,冷然道:“若是如此,在下磕头以谢罪……”
    郑观音和秦王妃再也坐不住,忙起身一左一右扶住作势要磕头的朱氏……这个头磕下去,齐王妃那个蠢货无所谓,但损的是皇室颜面。
    朱氏双臂用力睁开,厉声道:“仅因言语起隙,咒领兵大将早亡,这就是亲王正妃的做派吗?”
    郑观音和秦王妃都有捂脸的冲动,之前还仅仅是怼弘农杨氏,现在将宗室一杆子都带上了……今日怎么就让齐王妃这个蠢货来了东山寺呢!
    众人视线对撞,看看怒气勃发的朱氏,再看看面有不忿的崔小娘子……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同样的性情刚烈。
    秦王妃低声好言相劝,她自然知道朱氏为什么如此大怒……这是朱氏的忌讳。
    毕竟李善和霍去病太像了,明面上,两人同样年少扬名,同样力抗胡人,同样出塞远逐漠北,同样得帝王青眼有加,一个是汉武帝的外甥,一个被李渊视为子侄……甚至两人都是因为平阳公主而得以扬名。
    而暗地里,李善和霍去病同样被父亲抛妻弃子,同样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此相似的人生轨迹,如何不让朱氏暗地里忧心忡忡呢,霍去病二十四而亡,而李善今年也十九岁了。
    一片寂静中,长孙氏冷着脸起身行礼,“吾家三郎随怀仁出塞,连夜追击,至今尚未有音讯传来,敢问齐王妃,不知该赐何名号?”
    齐王妃脸一阵青一阵白,对着朱氏她还有底气,但对上陇西李氏,而且是目前最强势的丹阳房……
    “冠军侯与馆陶县公,何能相较?”一位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女郎起身道:“冠军侯远逐漠北,杀戮甚重,但李郎君心怀仁义,设伤兵营,救死扶伤,不可同日而语。”
    “五妹说的是。”郑观音松了口气。
    女郎上前握着朱氏的手,“李郎君筹谋山东,出塞败敌,多少人家因其幸存,必能延寿百岁,他日朱娘子当五世同堂,其乐融融。”
    朱氏后退一步行礼道:“谢过长广公主。”
    这位就是李渊的第五女长广公主,她是最适合出面调解的,一方面因早年丧夫而得李渊怜惜,另一方面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如今的吏部侍郎杨师道。
    杨师道虽然年岁不大,但却是观王杨雄的幼子,在弘农杨氏中地位仅次于中书令杨恭仁。
    这时候,有侍女入内,附在长孙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追问后冷笑道:“让其入内,高声报之!”
    片刻后,懵懂的张文瓘站在偏殿门口,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狐疑的视线,高声道:“马邑战报,怀仁兄率军雪夜追击,一夜五战,连战连捷,斩首三千有余,俘战马数以千计,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逼退突厥援军!”
    “大军回塞,代州遍传怀仁兄新作,月黑风高夜,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殿内安静了一瞬,然后猛地炸了锅,叽叽喳喳的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杨氏瞄了眼如丧考妣的齐王妃,好笑的在心里想,真是自作自受啊。
    第四百八十九章 封赏
    “啪!”
    武德殿内,众多侍女面前,齐王妃被一巴掌扇在了地上,李元吉忍住上前踹两脚的冲动,毕竟是弘农杨氏女,毕竟是中书令杨恭仁的侄女。
    “蠢货!”
    李元吉挥手让侍女退下,忍了又忍还是没摁耐住,飞起一脚将案桌踹翻,地上的齐王妃战战兢兢缩成一团,她知道这位丈夫……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除了游猎之外,李元吉最喜欢玩的戏码就是,让侍女、奴仆披甲互刺,以至死伤甚重,一手将其带大的陈善意不过略为劝诫,却被李元吉杀了。
    世人皆知,有望继承大宝的唯太子、秦王,李世民南征北战,大半个天下都是他亲手打下的,李建成虽战功不著,但辅理朝政,礼贤下士,更为嫡长子……但在李元吉看来,他和这两位兄长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是嫡子。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吗?
    依附于东宫,但李元吉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太子之位的渴望,暗中培植势力,招揽人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自从山东战事之后,不肯涉入夺嫡之争,得到李渊青眼,又有执掌北衙禁军的平阳公主撑腰的李善进入了李元吉的视线中,为此,他暗中动过手脚,可惜没能成功。
    等到李善以长史掌代州总管府,李元吉更是下定了决心,之气李善虽然拒婚联姻弘农杨氏,但李元吉并不恼火……他也想好了如何去笼络李善,可惜这一切现在都化为泡影。
    东山寺一事,谁都知道齐王妃深恨李怀仁,李元吉再如何招揽,只怕都没什么效果了。
    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转,李元吉冷冷的说:“无孤王之命,不得出武德殿半步!”
    丢下这句话,李元吉匆匆忙忙赶往了两仪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李渊的长笑声,李建成以及几位宰辅的恭贺声。
    “如何?”李渊将战报放下,大笑道:“果为人间第一流!”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陈叔达笑道:“怀仁之作,往往以景喻人喻情,此作却直抒心胸,大有豪气。”
    “李药师、李怀仁均得父亲简拔而起,南北两战,均大捷告终。”李建成凑趣笑道:“父亲实有慧眼。”
    李渊捋须而笑,心里不无得意,“赴任将校未至,怀仁太过行险,不过战报中提及,代州司马尔朱义琛急赴雁门关,随军出塞……”
    李建成补充道:“尚有任城王弟遣派的张宝相,奋勇冲阵,身中数十箭,犹如刺猬,依旧不退。”
    “道宗任并州总管……”李世民突然插了句。
    站在一旁的平阳公主打断道:“代州兵力暂且不足,突厥攻打雁门关,怀仁来信请援,父亲许并州遣派偏师北上。”
    “不错。”李渊点点头,笑道:“一同出塞的还有代县令李楷……记得是陇西李氏子弟?”
    “是,天策府左二护军李客师三子,李药师之侄。”
    李渊在心里琢磨,正好东宫、天策府一边选了一个……代州司马随军出征说得过去,但县令随军出塞,虽有先例,但并不多见。
    江淮大局已定,雁门大捷后连夜追击再度大胜,南北均定,李渊心神大畅,靠在榻上笑道:“如此大功,何以封赏?”
    李孝恭、李靖那边已定,重建江南道行台,自不必多说,但代州这边……虽然战事规模不大,但意义非凡。
    这是李唐建国以来,唐军第一次出塞迎战突厥,也是改旗易帜后的首战,更别说还有生擒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这等大功。
    首相裴寂想了想,“授宅授田,赐予奴仆、金银自不待言,其余的……”
    李建成朗声道:“此等大功,自当晋爵,当晋国公。”
    李世民眉头一挑,“父亲,怀仁之能毋庸多言,或可晋代州总管。”
    李渊略一沉吟,一旁的平阳公主开口道:“未加冠已爵封县公,不宜再度晋爵,更何况适才父亲亦言,怀仁此战过于行险,非堂堂正正之道。”
    “代州总管辖四州之地,如今空缺,他日父亲当择稳重大将任之,如何能轻易托付?”
    下面的宰辅都脸色古怪,一直为李善撑腰的平阳公主一个劲儿的推辞,这是怎么了?
    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视了眼,不约而同的转头瞥了眼下首位的李元吉……平阳这是要为怀仁出气吧?
    果然,下一刻,平阳公主面无表情的说:“听闻战报抵达前,宗室提议以冠军二字为号赐爵。”
    李渊愣了下,谁那么王八蛋?
    “怀仁年少,北拒胡人,深得父亲信重,但非为国储才之道。”平阳公主冷笑了声,“三胡,说起来……冠军侯霍去病亦出自平阳公主府,对吧?”
    几个宰辅都莫名其妙,今日是元宵节,他们都是李渊刚刚召入宫中的,只有消息极为灵通的中书令杨恭仁在临行之前听人提了几句……你家那个侄女真是不让人省心啊,脸被扇的啪啪作响。
    李建成、李世民投去同情的视线,李元吉嘴唇抖了抖,眼角余光瞄了瞄颇为无奈的杨恭仁……齐王妃父母早亡,是杨恭仁夫妇抚养成人的。
    “三胡?”李渊眉头一皱,“你与怀仁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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