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征求慕容灼的意见:“我们去风筏码头看看?”
    风筏,是道门应用最广的一种飞行法器。而设立风筏码头,是现任道尊溯舟十年前颁下的谕令。
    按照溯舟道尊的意思,道殿在九州各处大城设立风筏码头,无论是修行者还是凡人,只需要缴纳一定灵石或金银,就可以乘坐风筏前往别处。
    由于此事牵涉九州地域,风筏成本又高,十年过去,风筏码头虽然渐渐推行开来,但仍然不够广泛。譬如宣州,由于地处九州最南部,至今还没有一座风筏码头。而虞州占据地利,离中州相对较近,虽然在九州中算不得富裕,如今也有了三座。
    风筏码头位于长赢南郊。
    踏入风筏码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厅外那片一望无际的空地上,停放着数十艘风筏。远远望去,风筏高达数十丈,巍峨高大气势非凡,人站在风筏下小的像是一粒芝麻,油然而生仰望畏惧之感。
    长赢城的风筏码头由虞州分殿和修行世家陈氏共同管理,这也是风筏码头推行过程中的一点让步。风筏码头仍然是虞州分殿管理的产业,但陈氏派出门人子弟负责经营和日常打理,从中获取四成红利。
    风筏分为许多种,价格越高速度也就越快,飞行中更平稳舒适,反之亦然。当日去往齐州的风筏中,最便宜的只要五两银子,二十日到达齐州——这种最便宜的席位数量极其有限,往往也最难买。
    景昀和慕容灼选了最贵的风筏上最贵的席位,两个人一共二十块上品灵石,六日就能到达。
    穿着瓦蓝衣衫的陈氏门人亲自引领二人,从另一个门离开大厅,前往风筏。
    走到停放风筏的这片空地上,慕容灼才发现,她在厅中看到的这座高达数十丈、共三层的巍峨风筏,是这里最气派的一种,也正是她和景昀所乘的风筏。在它身后,许多同类向远处一字排开,全都被这艘最气派的风筏牢牢挡住,被它衬得矮小许多。
    空地最尽头的地方,是一艘灰头土脸很不起眼的‘大船’,那应该就是最便宜的风筏了。
    景昀和慕容灼的席位在三层。
    她们来得晚了,这艘风筏今夜就要起飞,因此二人住在三层最角落的一个房间。饶是角落,却也毫不敷衍,推门进去陈设精美一应俱全。
    陈氏门人将她们送到门口,嘱咐她们夜间起飞时千万不要外出,关门闭户等到天亮再出门,林林总总叮嘱完毕,才礼貌地退了出去。
    房中墙上迎面悬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陈氏门人叮嘱过的话,同时强调如有违背后果自负。
    景昀打量着房中陈设,慕容灼已经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四处张望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乘坐风筏虽然比御剑晚两三日,但比御剑舒服多了。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感叹道:“才二十块灵石。”
    景昀失笑。
    王后殿下从来没有用过灵石,也不缺灵石,压根分不清楚上品、中品、下品灵石的价值。等闲修行者口中的‘灵石’,基本上都是下品灵石,这是灵石中最普通的一种。而一枚中品灵石要用一百枚下品灵石来换,一枚上等灵石又相当于十枚中品灵石。
    二十块上品灵石,相当于两千枚普通灵石。
    这个价格实在算不得便宜了。
    昂贵的二十块灵石花的还算物有所值,当夜风筏起飞时极为平稳,甚至没能惊醒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的慕容灼。
    景昀坐在窗前桌旁,依照惯例检查了月华瓶中的神魂,确定它们依旧在玄阴离火中静静沉睡,一手端了杯甘露,开始研究她来时高价买下的齐州舆图和史书。
    她毕竟离开此方世界千年,千年中九州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变迁。正如景昀此前从未听说过风筏码头一样,在她飞升的这千年里,齐州的局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千年前,齐州之上共分三国,其中齐国国力最盛,鼎盛时浩荡齐州八万里,齐国一国便占据三分之二。
    凌虚道尊尚在时,齐国已经传国六百年,国力渐衰积弊丛生。正应了那句谚语,屋漏偏逢连夜雨,齐国本已经国力衰退,偏偏在此时又连着出了两代昏君。
    两代昏君之后,太子齐澈即位。
    这位紧跟在两代昏君之后的新君倒不能以昏君称呼,至少和他从不上朝的父祖相比,他还愿意过问朝政。但对于满朝朝臣、后宫妃嫔而言,他们可能宁愿新君是个普普通通骄奢淫逸的昏君。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齐澈在位时只凭喜恶行事,暴戾好杀。折损在他手中的朝臣妃嫔比前两代昏君加起来都多,齐国平民百姓自然也不会过的好到哪里去。朝臣惧他、嫔妃怕他、百姓恨他,乃至于最后他的嫡长孙登基时,甚至连孝道脸面都顾不得了,为他上谥号‘厉’,史称齐厉帝。
    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固然是件幸事。但生为这么一个杀妻杀子视若等闲,屠戮朝臣如宰猪羊的暴君之子,那就是大大的不幸了。
    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位齐厉帝留存在史书之上的名声都一如既往糟糕透顶。但比起厉帝,撰写《齐史》的史官们显然愿意花费更多的篇幅描写他的嫡次子。
    这位嫡次子出现在史书之上时,为尊者讳,往往不提及他的本名,而是以他的道号拂微相称。
    ——凌虚道尊座下首徒,玄真道尊同门师兄,拂微真人江雪溪。
    第48章 48 谒金门(二)
    ◎“思陵修的不错,就是太仓促了。”◎
    慕容灼睡醒时, 景昀依然坐在小厅窗下翻阅齐州史书,面前《齐书》《梁书》《魏纪》《齐州本纪》四本史书一字排开,桌面上铺开一张巨大的舆图。
    慕容灼从内间的寝室披了外袍蹑手蹑脚走出来, 见景昀看得专注, 又蹑手蹑脚悄悄离开。
    慕容灼推门出去,冷气迎面扑来。
    风筏穿行于云海中,入眼尽是一色纯白。云絮轻飘, 在碧蓝天穹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四面八方难辨方向,只能听见云海深处传来鸟儿高亢清丽的啼鸣。
    风筏穿行于一望无垠的云海中,往前走几步从船头下望,下方山峦化作了一条细细的线,而街巷城池小如星点几乎难辨。恍惚间令人生出深沉的恐惧,仿佛正凝望着深不见底的渊海。
    慕容灼非但没有恐惧, 还好奇地伸出手, 试图将手探出风筏的阑干。
    她的指尖触到了无形的边界, 像是一层覆盖在风筏船身之外的无形的墙。慕容灼轻轻用力,那堵墙丝毫不动。
    果然,风筏上设有保护的结界。
    慕容灼缩回手,四处张望,对于风筏下那渺远的景物和船畔的云海并没有什么兴趣, 反而转头去看甲板上其他人。
    三层共有十六间房,按照陈氏门人的说法, 这十五间房都已经住满了, 她和景昀昨晚来得巧, 订下了最后一间。
    慕容灼起的早, 此刻天色刚亮, 甲板上除她之外, 只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是一主二仆,两名蓝衣婢女一左一右簇拥着中间衣衫华贵的少女。那少女生了幅宜喜宜嗔的好相貌,却满脸傲慢神情桀骜,显然并非易于之辈。
    慕容灼转头看她,是因为那少女正在呵斥她的婢女:“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对本小姐指手画脚,我偏要!我偏要!”
    慕容灼目光在少女脸上稍微停顿了片刻。
    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少女的容貌看上去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但这种熟悉感实在太淡薄了,淡薄到慕容灼自己都疑心是不是记错了——大凡长相标致好看的少女,多多少少总能有些共通之处。
    然而她正出神,那少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喝道:“看什么看,本小姐挖了你的眼珠子!”
    其中一名婢女小心翼翼地:“小姐……”
    那少女抬手就甩了婢女一耳光:“蠢货,闭嘴!”
    她显然有些修为在身,并非弱质女子,一掌下去当即抽的婢女重重跌倒。
    慕容灼顿时恼了。
    她从前做公主时,皇姐皇妹一大堆。各个金枝玉叶不肯容人,使起性子来说两句狠话再正常不过,慕容灼还不至于因为小女儿家的几句话翻脸。
    但面前这少女神态天真傲慢,语气狠毒娇蛮,全然不像说两句狠话吓唬人的模样。少女身边两名婢女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几欲落泪,挨了一耳光的婢女委顿于地,半张脸红肿,张开口吐出一口血沫。
    现在慕容灼相信自己的确是认错了,她从未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迎着那少女傲慢凶狠的目光,慕容灼毫不避让,冷冷道:“好大的威风,要挖我的眼珠,也要先看看你的本事。”
    .
    甲板上传来喧闹之声。
    景昀从书中抬起头来,只听房门轻响,慕容灼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像只威风凛凛斗胜了的雄鸡。
    “出什么事了?”景昀问。
    风筏三层各间屋子都有隔音结界,足以隔绝隔壁和甲板上传来的大部分声音。景昀起初没注意外边的动静,现在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慕容灼骄傲地把甲板上的冲突讲给景昀听。
    “没事吧。”景昀先关怀道。
    慕容灼遗憾道:“没来得及让她有事。”
    景昀:“……”
    慕容灼和那少女战火一触即燃时,临近房间的乘客终于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情况,风筏上的陈氏门人闻讯赶来,制止了这场没来得及开始的冲突。
    景昀按住眉心揉了揉。
    慕容灼犹自不快:“这是哪家教养出的子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正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叮铃铃两声轻响,有人摇动了挂在门前的银铃。
    门口站着的是风筏上的陈氏门人,见房门打开,他朝慕容灼恭谨地道:“仙子,盈号房的客人想来向您赔礼。”
    风筏的房间编号与普通客栈相似,三层的十六间房从头至尾,分别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方才那少女家中的人出面将她带了回去,是以慕容灼知道,‘盈昃辰宿’四间房,全都是少女一家包下的。
    慕容灼转过头和景昀对视了一眼,见景昀点头,便道:“可以。”
    不多时,陈氏门人便引来了一位青裙青衫,发绾高髻的妇人。
    妇人自称文娘子,是天端文氏的管家。奉夫人之命来替小姐赔礼,很客气地奉上了一只锦匣。她言语谈吐间身段放得很低,全然没有推诿塞责的意思,倒令慕容灼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说,今日之事是小姐性情骄纵、出言不逊引发的,她身为母亲,没有好生管束教导女儿,同样难辞其咎。这是一点赔礼聊表歉意,她会责罚小姐,给姑娘一个交代。”
    慕容灼向来吃软不吃硬,文娘子这番话说出口,她的怒气消退了大半,摆手道:“赔礼就不必了。”
    她微一犹豫,还是补充道:“夫人明理通达,着实令人敬佩,不愧天端文氏之名。只是天端文氏声名在外,文府小姐却随意毒打婢女,未免损害文氏声誉。”
    文娘子十分聪慧,闻言立刻道:“多谢姑娘提醒,夫人已经命随行医士为红珠诊治面上伤痕。天端文氏家风清明,凌虐下仆之事绝不容忍,夫人会责罚小姐,令她不得再犯。”
    景昀眉梢微微扬起。
    慕容灼没想那么多,文娘子出门后,她掩上门,回头对景昀道:“听上去文夫人倒是个十分明理的人。”
    景昀不语,微觉古怪。
    文娘子话中两次提及夫人要‘责罚小姐’时,语调似乎过于刻意,神色间有些不易察觉的异样。
    但她并不为这一段突如其来的插曲多费心思,只合上手边书册,转而对慕容灼道:“来看看这幅舆图。”
    .
    文娘子回到盈号房小厅中时,文夫人正坐在椅中捧着一杯茶,闻声回过头:“东西没送出去?”
    文娘子低眉顺目地道:“是,那位姑娘不肯收,只说既然奴婢上门赔礼,此事就了了。”
    她目光往旁边一扫,不见红珠的身影,心下微觉恻然,听着内室里传出来的哭声,顿时把恻然抛去了九霄云外,劝道:“夫人,小姐年纪还小……”
    文夫人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是看着那孽障长大的,她是个什么刁钻脾气你还不知道?依我看,再不狠狠打上几顿,她连天都要翻了。”
    话音未落,内室里忽然响起少女尖利的声音:“你打呀,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也不改!”
    文夫人面色铁青,恨恨一拍扶手:“孽障!”
    又吩咐侍从:“给我打,再加十鞭子,我看她的嘴还硬不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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