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勰神情终于有些受伤:“你,都不愿意唤我一声彦和了么?”
    萧君泽沉默了数息:“别靠近我,否则,将来恨我时,会更难过。”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整个空气似乎凝滞起来,元子直哪见过这种阵帐,一时被惊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时,萧君泽怀里的三狗看他们许久不说话,便露出一个好奇的微笑:“爹爹,狗狗饿了,你要在这位叔叔家吃饭么?”
    萧君泽低下头:“你就知道吃。还有,不叫叔叔,这是元伯伯。”
    三狗于是大声道:“元伯伯。”
    “好,这就是三皇子么?”元勰一看小孩就被可爱到了,“你想吃什么,伯伯亲自给你做。”
    三狗咬了咬手指:“想吃杏仁豆腐,淋上蜂蜜的那个!”
    元勰立刻答应。
    萧君泽不由道:“你以亲王之躯,亲自下厨,倒是三狗赚到了。”
    元勰轻叹道:“这几年,居于深宅,纸堆到底看得疲惫,也只能去厨房里消磨些时光了。”
    被关在王府中,每日谨言慎行,他比囚徒只是略好一丝罢了。
    萧君泽沉默,那一瞬间,才真真感觉到,物是人非。
    他又在帮人做什么决定呢?
    元勰都这样的了,还能有什么看不开的,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于是萧君泽冷冷道:“那,我可以指点你一下。”
    “那便多谢了。”
    ……
    襄阳,新年。
    数十小船沿着汉水而下,绕着鱼梁洲,放出烟火漫天,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欢呼着这盛世之景——对他们来说,千里之外南北两朝,会是什么模样,都不重要,他们只需要过好眼前的日子。
    城墙上,已经有一米四的萧道途正倚在墙上,默默地擦着手中的火器,向正在看烟花的小伙伴们道:“我要离开襄阳。”
    萧道歌惊讶地看着弟弟:“你要去建康,我觉得不必,没有爹爹的允许,咱们走不出雍州,就会被抓回来。”
    别说走出去了,沿途说不得还会被母亲和义父们加戏,被各种教育。
    萧道途放下手中火器:“所以,我觉得咱们应该拉拢一下母亲,你也不想看他动不动就看着南边发呆吧?”
    萧道歌幽幽道:“不想,母亲有多听话你又不是不知。”
    独孤如愿和黑濑已经听过无数次这种对话,前者不由道:“我有个小小的想法,或许……”
    萧道歌和萧道途同时看着他。
    独孤如愿小声道:“前几日我听说,商队要把粮食顺大江而下,北上送于草原六镇,到时粮船千艘,必然会经过建康,也就可以在那里跳船停下。”
    “北边怎么会一下要这么多粮食?”萧道歌疑惑道,“要调集粮食,难道不应该从代地、燕州等近处调动么?”
    提起这事,独孤如愿就来气:“去岁,北魏水旱频发,元恪把河北的饥民全发去六镇,弄得六镇兵荒马乱,又碰上柔然悄悄来抢粮,六镇损失惨重,今年又遇到了白灾,再不送粮过去,别的镇我不知,反正我家武川镇不知要饿死多少人了。”
    这事萧道歌也知道,胡太后当政不过半年,继续崇佛,她治国之事几乎全托付给崔光、元怿等人,军中之事,大多托付给尔朱荣。
    这位从襄阳叛逃的尔朱将军,如今正在如救火队长一样,四处为北魏平叛,又懂得贿赂,更有天赋,把那位胡太后哄得十分满意,但他的部队,在一开始时还秋毫不动,得了许多美名,但在随后,朝廷的军饷不够赏赐后,便渐渐暴露本性,不但烧杀抢掠,还施展酷刑,以作威慑,无恶不作,甚至于许多叛军在听到他的名字后,便被吓得四散而逃。
    只是,火是压不住的,虽然尔朱荣所到一处,平叛无所不利,但就像是星星之火,整个北魏的起事数量不但没有下去,反而一年比一年多。
    毕竟,如果能活下去,又有谁愿意舍出性命,与朝廷相争呢?
    这两年逃亡雍州的流民越发多了,但这条路也是最危险的,朝廷在沿途布下大军,只要被抓,立刻拉去修筑石窟寺,再也别想出来。
    “……所以,河北到处都是饥民,燕京的粮价涨了百倍,我们族人的钱根本买不到够吃的粮食,只能从大河调度。”独孤如愿想着父母那愁苦的脸,“好了,你们去吗,去的话,我去打听一下。”
    萧道歌沉默数息后,摇头道:“不去,二狗你也不许去。”
    二狗震惊:“老大你说什么,最想去的不是你么?”
    萧道歌认真道:“我怕真的去了,爹爹会生气。你也不想看他生气吧?”
    萧道途沉默了:“我当然怕,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如果不去找他,等到下次见爹爹时,他会把我们吓死……”
    萧道歌其实也有这种感觉:“好了,别说了,等我们再长大一点,谋定而后动。”
    ……
    就在大狗和小伙伴们商量时,贺欢也在与崔曜等人商议。
    “一万骑兵已经准备好了,”贺欢坐在沙盘前,“六镇的宇文、贺拔、高车等部都已经答应,只要粮草到达,他们就会驱使镇民反叛,守备城池,以待时光。”
    “尔朱荣也说了,”斛律明月微笑道,“需要的话,他能把洛阳的权贵,全丢黄河里。”
    “这种玩笑他也敢开,”崔曜笑了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已经有了准备,那就开始吧。”
    贺欢悄悄举手:“这事,真的不要主公前来坐镇,就我们几人决定么?”
    崔曜摇头:“主公还顾念了几分旧情,而且,我们也不是要立刻起兵,而是让北魏内部自己起兵,咱们的事,当然要主公决定了。”
    贺欢于是明白了:“所以,咱们要让人去帮他们么?我看鲜卑军中虽然激愤,但好像还欠缺些火候……”
    崔曜认真思考数息:“不必,你看这个,有了这个,鲜卑军中的火候,怕是就不会缺了。”
    他拿出一封书信:“这是前些日子朝议中上书的法令,还在商讨中,一旦出现,便得把这火烧足了。”
    贺欢接过一看,不由惊叹:“这是哪位上神想出来的法子!”
    上边写的是,取消六镇军管,一律仿照内陆,改镇为州,编户为民。
    看似公平,但草原部族变成百姓了,就是断掉他们的武途,让他们与汉人比文科……
    会有什么乱子,他都不敢想。
    第262章 这份礼物
    新年新气象,不得不说,在北朝,胡太后当政,是算是皆大欢喜的事。
    因为,这位太后除了喜欢修佛寺、赏罚都是按着她的心情来之外,对于其它的国事,几乎可以说是不管不问。
    她也非常相信宗室,但相信的却是元叉这种贪婪狠毒,谄媚奉承之辈,朝廷上唯有清河王元怿会尽量以国事为重。
    如今,北魏的大小官员上任,都要先给宦官刘腾和元叉这两人上贡,而当年元宏给予厚望的汉臣之中,却是坐视不顾,如崔光等人与元叉、刘腾等人谈笑风生,亲如一家,这些高门世族,在北魏改制的三十余年间,就已经开支散叶,几乎进入了所有朝廷机要之位。
    但他们依然不愿意停止,新年的二月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姓张的汉臣提议,请奏修订选官的规定,以限制武将,不让他们在朝中列入士大夫的高位。
    这种断武官前途的事情,瞬间引发了巨大的非议,于是,在几日后,禁军中近一千人冲入北魏的尚书省,寻找那个提议的汉臣,没有在尚书省找到,于是又追到了其家中,将其父子三暴打,并烧毁了张宅,其中提议的二儿子翻墙逃跑了,长子被丢进了火中,烧得看不出人形,父亲则在拖了两日后断气。
    这事震惊了整个洛阳,但胡太后知道禁军们惹不起,于是只抓了八个首恶杀死,其它参与者不再追究,并下令武官可以入选高品。
    这事除了震动天下外,还震动了一个北地过来送信的小军官,他生得高大俊美,靠着妻子家的支援得来一匹马,从而可以在洛阳和怀荒镇之间送传递书信,偶尔能带些洛阳的特产,也算赚些家用。
    这次,他就在送完信后,在洛阳给妻子挑买襄阳产的绒花时,看着上千人冲入朝廷大员家中,烧杀之后扬长而去,朝廷却无人追究,这极大震撼了他的心灵。
    “北朝的天下,不可能长久了。”高欢如此想着,将那贵重的绒花揣进怀里,飞快上马,赶回老家。
    ……
    “北朝的天下,不会长久了。”尔朱荣从胡太后的宫中出来,这样对自己弟弟天光说。
    “兄长,是胡太后对您的服侍不满意么?”年轻的尔朱天光调侃着问。
    胡太后喜欢俊美的臣子,元怿和他的兄长都凭借此身份,在朝堂上有很大优势。
    “唉,”尔朱荣看着傻弟弟,摇头道,“朝廷的压不住这胡汉之分了,你立刻多从部里调些儿郎过来,就如今这些人,我用得不放心。”
    尔朱天光点头,但又忍不住问道:“兄长,襄阳那边的信,你有些日子没回信了。”
    尔朱荣应道:“不用你提醒,我知晓。”
    说到这,他有些烦躁地道:“那火器之药,你们弄得怎么样了?”
    尔朱天光耸耸肩:“不知道他们的秘方到底是什么,咱们的工匠配了几年了,就是威力差很多,而且,有些火枪内膛已经磨损的非常严重了,不能再用,襄阳那边的给我们换的,都是些二手淘汰下来的,啐!”
    尔朱荣倒不意外,他只是在沉思。
    这几年,他在北朝身居高位,纵情恣意,尤其是不用理由襄阳那些可笑的军法,抢来的东西里,他占大半后,剩下的也都分给军中儿郎,但儿郎们却都不像在襄阳时那么满意,甚至许多旧人都逃回了襄阳,说是受不了这北朝。
    是以,如今,他的军中几乎换了一轮血,如今在他身边的,都是些部族来新人。
    他有感觉,若是回到襄阳治下,那位大人,必然不会喜欢他如今的行事——他在襄阳的位置,永远比不过斛律明月,还有那贺欢。
    如果,如果……
    如果能真的打下襄阳,就好了。
    -
    建康,萧君泽抱着已经开始学写字的三狗,忧愁地看着他。
    三狗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无辜地抬起头,看着爹爹,小声问:“爹爹,是不是有大灰狼啊?”
    萧君泽托着头:“倒是没有大灰狼,只是爹爹觉得,你该去见你的哥哥们了。”
    小孩子一般记不得三岁以前的事情,大狗二狗以前养在他身边,带他们出门了一年多,青蚨也都是叫的公子,所以他们对自己是皇子这事,其实是没有概念的,小孩子可能记得排场,但到底代表什么,他们其实也不懂。
    可是三狗已经三岁半了,再不送走,就要开始记事了呢。
    “什么是哥哥?”三狗眨着大眼睛,“像子直哥哥那样的吗?”
    “比他小一点,”萧君泽笑着捏他的脸,“是两个很能折腾的哥哥呢。”
    青蚨在一边默默收拾着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魏知善对这事倒是有不同见解:“那您是又要在肚子里揣一两个回来么?”
    萧君泽转头看她:“贵妃最近是材料有多么?”
    魏知善无奈道:“你就会用这招威胁我么?而且我又没说错,对了,罗盘草汁,这次是真的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袋子像阿胶样的灰褐硬块:“可以事前,也可以事后,每次一块,兑水化开就可,哎,你别说,这草还挺香,和肉一起吃起来,像蒜又有点像葱,但是味道柔和得多。”
    “是么,在哪里培育出来的?”萧君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真种成功了。
    “农院那边仿照干燥的环境,打量过后,派人去了河西考察,最后在祁连山下,河西走廊那边种出来的,”魏知善感慨道,“这种香料如今是由吐谷浑的人种植,还是绝密,吐谷浑的人都是把草收割晒干后,拿到襄阳来贩卖的。就怕被北魏知道了。”
    “那也算是好事。有个好收入了,”萧君泽拿起袋子,心中又有了幸福生活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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