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元恪猛然打断他,“他所行之事,都是让人心浮动,是乱源之始,你们只看到他将一地治理的丰饶,那又可曾看到就因为那小小羊毛,草原诸部纷争不断,边境难安,那漕渡之地,更是惹得世家们与草原诸部多次私启大战,他的襄阳让司州、东荆州、关中诸地难以安稳,连臣服多年的吐谷浑也闹出无数是非!”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们都只知道他的好的,却从不愿意看看,代价是什么!你知道因为襄阳财物,如今国库是何等空虚,甚至连修一座佛塔,都要摊派的税入……”
    听到这话,元勰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捂住了眼睛:“若是先皇在世,又岂会耗费四十万金,去建一座琉璃塔寺……”
    草原诸部与汉人世家的争端,更是朝廷偏袒所至,汉人门阀这些年来居于高位,诸胡酋长于朝上根本求诉无门,世家门阀更是广占田地、部曲,这几年来,民间起事此起彼伏,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可是这个陛下顾及过么?
    没有,他只知道信佛崇佛,大有事物,都交给了高肇。
    元恪已经懒得再与他分说:“皇叔,今日,朕本欲取你性命,但既然他求朕留你一命,朕便给他这个面子。”
    说到这,他凝视着元勰,却是幽幽道:“这是他第一次求人吧?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或许将来,皇叔你这性命,还有大用才是。”
    元勰听到这话,却只觉得悲凉:“陛下,您就没有一点,觉得自己所行所为,毫无为君之相么?”
    元恪却没有生气,他只是道:“朕本是君,又何需按你们要的模样过活,皇叔啊,是你,你和那个死了的冯诞一样,还未从父皇的死里走出来么?”
    这话说得太过,元勰一瞬间头晕目眩,只觉得胸口发闷,一口鲜血就那么喷在地上,捂胸不起。
    元恪嘲讽地笑了,像一个胜利者,他起身离开。
    夜风吹起他的冠带,他看着天上明月,从袖中拿出那串念珠,琉璃的珠串中,却有一个金属的铜壳,正是当初与君泽同落深山之中,打在猛虎身上的那枚。
    他还记得那夜,凭虚御风,看山河大地的时光。
    那记忆中的寒冷与危险,已随着时光渐渐退去,留下的,只是那天地山河的广阔,还有那人,比明月还要让人沉迷的容颜。
    他是嫉妒的。
    元勰也好,冯诞也好,都能被他看重到以性命想助,为何自己就入不得他的眼,连引诱利用都是那么敷衍!
    留下元勰的性命,或许会带来一点小麻烦,但能牵制住萧昭泽,也算他的功德!
    他这样想着,旁边的侍者突然过来,小声道:“陛下,王御医已经验好那丸丹药,前来禀告!”
    元恪顿时神色一肃:“快宣!”
    这药物是萧昭泽随信送来的,说是能治他头晕胸闷的旧疾,若真有效果,在御医验出丹方之前,他必是要留元勰一命。
    -
    南朝,一连半月,北魏并没有什么大事传来。
    萧君泽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元勰或许日子会过得不太好,但只要元恪杀心暂时去掉,以后的事情,便以后再说了。
    “你头晕只是最近思虑太多了,”魏太医收回手,“胎像有点不稳,还是要早睡早起,不要熬夜……”
    “真的假的,这还能不稳?”萧君泽惊讶了,“那可太好了……”
    魏知善幽幽道:“陛下啊,您的体质特异,这不稳,不是说会流产,而是会吸收母体精气,给您带来麻烦啊。”
    萧君泽大失所望:“我让你研究的罗盘草入药,你做得如何了?”
    魏知善摇头:“普通人自然是有些效用,但是陛下,你扪心自问,你是普通人么?”
    萧君泽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我这一胎,是男是女啊?”
    魏知善道:“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哪能摸个脉便摸出来?再说,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您生出来了,还能再塞回去?”
    萧君泽继续无言以对。
    魏知善笑了笑:“那臣先告退了,最近‘羊踯躅’做的麻沸汤已经出来,臣还要继续研究手术治疗呢。”
    萧君泽托着头:“喝死的人多么?”
    魏知善一滞,辩解道:“也不是特别多,十个里边能活三五个,您是不知道,不同人喝那个汤药,致死量都不同,这不多花点时间,怎么能找出因果关系……”
    萧君泽哦了一声:“省着点,建康城的死囚已经被你用得差不多了。”
    魏知善立刻道:“放心,巴陵的马营蛮沿长江为寇,江州刺史萧秀前些日子剿灭了此寇,匪首的数十人够我用几个月了。”
    萧秀是萧衍的弟弟,能力非常出众,也是对萧君泽的各种理论研究深刻的人物,还喜欢客串历阳书院的讲师,是萧君泽新发掘的人才。
    萧君泽皱眉道:“不许用外地囚犯,那些想要巴结你的人,给人罗织罪名还不容易么,建康城有我看着的,外地你是想都不要想!”
    魏知善顿时按住心口:“你让我把麻沸散减量加药做成丹药,我花了两个通宵,才减量做成,你这是用完就要扔吗?”
    元恪那是遗传病,特效药是很难做的,但麻药就简单了,麻药本身就有止痛之效,吃了之后,至少会自我感觉好了,便显得有效了。
    萧君泽随意道:“行了,我回头再想个方子告诉你,算是补偿。”
    魏知善大喜:“一言为定!”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提醒道:“那的麻沸散做成的丹药,万万不能多吃,否则很容易暴死,明白么?”
    萧君泽点头:“放心吧,我会提醒用药人的。”
    魏知善这才离开。
    看魏大夫走远了,萧君泽这才冷笑一声,将一杯茶水饮下。
    提醒个鬼,元恪暴死了更好,到时北朝必然会更乱,无论是那位历史上祸国殃民的胡太后,还是高肇当权,都是一个比一个能祸害。
    至于元勰,他根本护不住北朝,他的权力欲望太低了,别说元恪,就是他那些兄弟,都可以轻易将他排挤出中枢,他这样的人,需要一位贤明的君主,才能一展长才,失去了支持,以元勰那善良温柔的性子,根本支棱不起来。
    萧君泽将茶水放下,又忍不住叹息。
    元宏真是个好人,但你把自己喜欢的人,照顾的太好了。
    “冯诞我是照顾不了了,元勰那,我也算尽力了,”他走到窗外,向着天空举杯,“欠你的情,便算是还了。”
    随后,他将茶水倒在窗下。
    茶水没有渗下去。
    想着救了元勰一命,还可能随时把元恪命收走,萧君泽心情好了几分,对着窗下的茶水调侃了一句:“我怀孕了,不能喝酒,你就别挑剔了。”
    他又补了一杯。
    第246章 自掘坟墓
    清晨的雾气笼罩在宫廷里,萧君泽缓缓走在雾气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宫廷,神情带着一点疑惑。
    这不是洛阳王宫么,当年阿兄和元宏时常在这里邀请亲朋好友,那时的元勰还算年轻,喜欢表现,喜欢提意见……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元宏的声音。
    “真是太过分了!他居然能生孩子,都不告诉我一声,亏我那么信任他!”元宏的声音愤怒的咬牙切齿,把头埋在冯诞怀里,委屈极了,“就算元恪长得不好看,他不能看看元勰么?元勰不行,那元怿不好么?”
    萧君泽挑眉:“那倒没有不好,就是太熟了,下不了手!”
    元宏气极,拔出长剑,就追了过来。
    萧君泽也不躲,只是微笑道:“我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跑动,会动胎气……”
    元宏提剑的手僵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最后气得把剑一丢,回到冯诞身边:“你看他,你看看他啊!”
    冯诞无奈地道:“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在他嘴上讨过便宜,阿泽,你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孩子气?”
    萧君泽微微一笑:“没什么,谁让他脾气好呢。”
    冯诞抬手摸摸他的头:“好好照顾自己,你有了血亲,这世道便不只有你一个人,我听……”
    他的话还没说完,萧君泽只觉得头脑一阵晕眩,猛然睁开眼睛。
    他抬起头,过了两秒,眼眸才重新聚焦,环视了一眼周围的精致园林,再看看面前将他推醒的青蚨,不由皱眉道:“什么事?”
    青蚨道:“要下雨了,陛下您应当回屋去歇息。”
    萧君泽从躺椅上起身,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不由抱怨道:“这就一定要叫醒我么,不能把我抱去寝宫放在床上么?”
    他好久好久都没有梦到过那两个人了,如今好不容易梦到一次,居然就这样被打断了。
    青蚨强忍住想翻上去的白眼,恭敬道:“老奴体力不足,抱不动您,至于宫中禁卫,陛下你忘记当初把靠近的人差点枪决的事情了么?”
    萧君泽更不悦了:“你总是这么有道理,真是无趣。”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小腿,叹息道:“果然,我虽然一直没想,但心底其实是没有放下过的,如今元勰小命暂时保住,我好像也松了口气。”
    青蚨恭敬地听着。
    “多派些探子,去打听一下北朝的局势,若我所料不差,很多事情,会在一年之内有所变化。”萧君泽一边走一边吩咐着,走到一半,他伸手扶住青蚨,顿了好一会,才缓缓道,“以你身边准备些糖果,我居然也会低血糖,真是……”
    青蚨看着有些憔悴的陛下,不由心疼道:“那北魏皇帝,让你操心许久,真是该死!这几日,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萧君泽不由笑道:“那都是我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这入秋了,天气变化无常,看来得多加些衣服,先前压箱底的那些旧衣服,翻出来吧。”
    青蚨有些不愿意,以前怀大皇子和二皇子穿的衣服,如今都已经老旧了,陛下身为天子,怎么能穿旧衣呢。
    “这可不是旧衣,”萧君泽认真道,“当年晋时就有穿旧衣的风尚,如今北朝竞奢之风,有传到南朝的架势,咱们如果不以身做则,搞不好南朝这边也要学起来,这个是万万不可的。”
    如果只是奢侈消费,他不但不会禁止,还会推崇,但像北朝那样的发疯一样开始锤奇观,那是万万不可的。
    石头奇观到底还能传上几百上千年,但北朝锤的大多是木头的奇观,那些木塔,在千百年的时光里,太容易起火焚毁了,完全没有必要,至于那些铜佛金佛之类的,就更是天方夜谭,在这种年月,哪有那么多的重金属给他们造啊!
    青蚨受教:“那奴这便去准备。”
    萧君泽挥挥手,把青蚨支走,走到榻上,缓缓躺下,缓和着胸腹中的晕眩和恶心,他闭上眼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上次怀大狗二狗时,哪那么多伤春悲秋,各种胡思乱想?
    这怀个二胎怎么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呢?
    完全不合理!
    一定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
    时光缓缓而过,转眼,便到了十月,元勰虽然没有被杀,但却因为其舅与元愉有过交集,而被问以失查之罪,元恪剥夺了他的彭城王、大将军、开府封号,贬为平民。
    这其实对元勰没有什么影响——先前元英也因为襄阳之败,被贬为平民,回头元愉一叛乱,便又被重新重用了。
    所以,这次元勰能活下来,被宗王和群臣视为反抗高肇的一次胜利。
    但是,让诸位宗王和反抗臣子们没想到的是,自那一次入宫后,元勰便一蹶不振,只在王府中,不但闭门不出,以前的亲友也都不再相见,只是在家教育子嗣,平日则读起了一些杂书,更沉迷于天文,不再理会朝中之事。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他是被惊到了,但渐渐地,这种事情持续的时间长了,大家才骤然反应过来,彭城王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明白这一点后,群臣无不叹息扼腕,几位看不惯的高肇的边将,主动联系了南朝,想要前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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