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泽微微摇头:“陛下不知,如今淮河一带,已有四成农户,改种麦菽,若是五月动兵,怕是明岁淮河以北,便要饥荒了。”
    元宏不解:“何以至此?”
    萧君泽给他看了一张统计表。
    元宏打开之后,紧皱的眉头缓缓疏展,纸上写的,是各地石磨轴承产量。
    石磨轴承是铁坊的新产品,普通的石磨是以木头做轴,易断易腐朽,且更耗费力气,而随着坚固耐用价格实惠的“河阴铁”畅销,铁器多了,便有越来越多的石磨被打磨出来。
    有了石磨,麦子和豆子便能成为主食——没有磨过的麦子是真的割嗓子,长期食用会喉咙肿痛,腹痛腹胀,而豆子更是废柴废命。但经过去岁数万河工与洛阳权贵的推广,柔和香醇的麦饼、蒸饼、面条,已经开始大规模蔓延。
    尤其是冬麦可以在九月种,五月收,中间空出的几个月,便能多收一茬豆子,在如今豆油、炒菜风靡的如今,那是真正地提高了农民生活水准。
    就算使用石磨时需要交出半成的粮食做为使用费,可多收的一茬豆子却可以卖出弥补这个亏空,比只种一季的粟米增加了约三成的收入。
    农人的时间不值钱,他们为了多挣这一点点收入,哪怕会多上许多麻烦,也不计较,萧君泽在河阴时,甚至会遇到有开封县附近的村民,在寒冬腊月走上六十多里,合伙推着板车,将麦豆送到河阴,原因仅仅是因为河阴磨面几乎不收钱,收购豆子时比在开封县城要贵上那么一成价,以及河阴的铁与盐更便宜。
    元宏看完萧君泽纸上的统计,神色复杂:“朝廷劝课麦菽多年,成效十分有限,如今你这一计,倒是让我朝上下,无论士族庶族,都改了过来。”
    萧君泽微笑道:“以前劝课,未能解决问题,如今问题解决,他们自然知晓好处。”
    种麦子五月就收,有效避开六七月的大雨或者干旱,农民不是傻子,既然可以吃麦子又能赚钱,为什么不做?
    “好,朕便推迟些时日,”元宏微微点头,“只是君泽你,此次,想用什么官职随行呢?”
    萧君泽微微挑眉,思索数息:“军主如何?”
    元宏眉头一皱:“军主为一军之主,素要需得武勇过人,君泽你年幼体弱,怕是没有服人之力。”
    萧君泽微笑道:“我让斛律明月做我副将便是。主军部曲,由让斛律氏族来出。”
    如今是南北朝,一军主将最重要就是自己的核心部曲,没有这些人,主将基本上不要想指挥得动鲜卑子弟。
    元宏指尖在桌案上轻敲数下,道:“朕可令你做三千兵将军主,但,朕要你再做一件制甲之器。”
    萧君泽摇头道:“此器需要水、铁、高炉,三者皆有之地,河阴之水,带动一件,已是十分勉强,不能再加。”
    “是么,那在洛河筑坝呢?”
    “洛河水筑坝,筑洛阳之上,一旦有失,便水淹洛阳,筑洛阳下游,又会阻塞粮道,换成平城汾河倒是可以,”萧君泽思考数息,突然恼道,“但我可没兴趣回平城,你给不给的,不给我不去了,东西还我!”
    元宏摸了摸鼻子:“给你便是,一点小事,何必发火,真是小孩脾气……”
    萧君泽这才点头:“那我便去准备了,还有,明月年纪太小了,你给他一个县男爵位,不然他容易被其它军主排挤。”
    王公伯子男,五种爵位,这是最低的一个了。
    元宏觉得可以,但又不想给得那么轻易,便叹息一声:“这倒是不难,只是你阿兄念你许久,你来这一会便走,身为幼弟,不该给他一个离别相拥么?”
    冯诞不由轻笑出声。
    萧君泽拧起好看的眉头,冷淡道:“有理,那我今晚便留在宫中,和兄长抵足而眠,一述这兄弟之情,你看如何?”
    “行了,这你小狐狸,也就朕能容忍你这脾气,”元宏宽宏道,“那么,朕便只有一个条件了。”
    “说。”
    “把你那位魏道长,也一起带着。”元宏笑道,“她于金簇之伤颇有所得,连徐太医也甘拜下风。”
    萧君泽思考了一瞬:“可,但她要在我治下。”
    元宏应允。
    萧君泽于是告退,走出宫门时,对今天收获颇为满意,不但有了领军的机会,还能顺便建设一支战场医疗队,魏道长应该也很欣喜脱离妇产科,去外科找大量素材练手了。
    第85章 安全第一
    四月,在崔曜的辛苦串联下,白沟周围百里内的几乎所有乡豪,都大力支持了他提出的“代理人”制度。
    没办法不支持啊!
    这个时代的乡豪,虽然也压榨乡人,但也确实肩负着维持乡间稳定、保护乡人的责任。
    他们并不铁板一块,一个乡与另外一个乡里经常为了道路、抢水、婚嫁、举荐之类的事情刀兵相向,但是他们也是真的在经营乡里,只要想想,若是对面乡人都能买得便宜的铁器布帛盐卤,他们不但会失去民心,还会被乡里稍微次一点家族挤下头把交椅。
    唯一让他们愤怒的,就是这位叫崔曜的小子,只愿意把代人的位置分到“县”,也就是一种货物,一县只能有一家代理售卖,不愿意再细分到“乡”和“村”里。
    这不是瞧不起他们么?
    不过问题不大,他们生于乡里,相互之间多有姻亲,县中大户们没有他们的点头,货物同样的进不来的,如此一来,他们的利益自然也能维护住。
    于是一时间,崔曜门庭若市,各种糖衣炮弹接踵而至,送的礼物从美人到黄金再到各种珍宝,几乎要堆满他的屋子,让他多花了许多时间才把这些处理掉。
    ……
    大船缓缓行进在平缓的白沟运河里,船上是整整齐齐的砖石,这种砖石比后世的砖石要更大,因着价格便宜,运送方便,成为各大寺庙的优秀原料。
    船只顺着白沟连接的漳水,去到如今河北之地最繁华的邺城,这里正在建设一座道观。
    观主师从洛阳魏真人门下女观,有着一手治病接生之术,是邺城杨家费尽心机,甚至搭上一名庶子才求来。
    如今这南岳娘娘观虽还未建成,杨家却已经受到邺城周围大族的一致赞赏。
    有了这南岳娘娘观,将来他们邺城大族女眷,便更加安全,这种延绵子嗣的大事,让他们十分欢迎。
    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会挑选心腹奴仆,去这观中学习医术,作为传家的保障。
    ……
    同一时间,馆陶镇,已经有了几名年轻人正摸着码头上修好的宿舍,满脸不舍之色。
    他们已经修完了白沟,即将搬离这里,去下一个镇子。
    虽然这样的屋了听不到草原上的风声,每日清晨也十分吵闹,但是方便也是真方便,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找水,有澡堂,有面饼,有盐汤,还有钱赚。
    “我觉着可以把这屋舍买下来,”一名叫贺拔胜的胡人咬了咬牙,“以后运河修好,咱们的牛羊都要由运河送到洛阳,到时有这么个码头仓库,必然大赚!”
    “钱呢?”他的朋友宇文颢泼起冷水,“咱们没那么多钱。”
    “怎么没有!”贺拔胜大声道,“我让兄弟们一起出钱,积水成河。”
    “嗯,怕还是不够……”
    “……”
    “这样吧,咱们宇文家也算一份!这仓库,算我一份。”宇文颢果断道。
    “算我借你的,成么?”贺拔胜小声问。
    “那算我借你的,成么?”
    “……”
    -
    洛阳城中,萧君泽这几天倒是难得地清静。
    许多学生被他拉去了河工处做练手,三个弟子各有事情,青蚨更是忙的看不见人,许琛去雍州一带让人种植茶园去了。
    学校已经走上了正轨,各位老师都已经熟悉要传授的的内容,不需要萧君泽,也一样能教得马马虎虎。
    但这样的日子过于无聊,他闲了几日,便感觉到不自在,便又去了河阴。
    河阴镇如今真的是一天一个样,围绕着工坊,许多店铺、酒楼在周围筑起,码头的船舶也一日多过一日,数千力夫都在这里讨口饭吃。
    天朗日清,萧君泽坐在黄河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青蚨则低声给他们念起这些日子的总账,那娓娓道来的各种细节十分洗脑,一般人听不了一会,就会头晕目眩。
    但萧君泽显然不是一般人,他不但全记住了,还在心中一番加加减减,把账从头到尾对上 不说,还心情很好地道:“这个月织机的销量比上月涨了两成,看来羊毛纺织业会在合适的地方发展起来了。”
    青蚨有些疑惑:“为何要让人在其它地方纺织,握在咱们手中,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萧君泽微笑解释,“只是人力有时而穷,青蚨,你说衣服有何用?”
    “这,一是遮羞,二是御寒。”青蚨不太确定地道。
    “对啊,”萧君泽叹息道,“这燕赵大地,一到冬季,滴水成冰,不知有多少贫民冻饿而死,若是有厚衣御寒,他们柴禾是不是,便能少用些?”
    “自然。”
    “柴禾少用些,打柴的时间便能多些,接些补衣搬货的时间便能多些,干的活多些,便能多得些粮食,有时那过不了的坎,便能过了,对否?”萧君泽微笑着问。
    青蚨深受震撼,目露顿悟之色。
    “这就是效率。我将它称为固定时间内的产出,”萧君泽将茶喝完,“效率越高,人们便能越富足,生活得也能越好。如果能有这效果,咱们赚多少钱,又有什么关系?”
    青蚨受教。
    一边帮着把桌案马扎搬过来的少年阿瑰听到了这些话,却不是很懂,他目光迷茫,有心想要开口询问,但看着不远处那主家人天人般美丽圣洁的脸庞,又忍不住自惭形秽,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请教了。
    萧君泽看着远方滔滔河水,微笑道:“等将来,我要让这大河之上,目之所及,都是咱们的商船……就是不知,让天下人无饥馑的那日,要何时才来了。”
    青蚨微笑道:“那你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萧君泽没有反驳:“走吧!”
    阿瑰看着少年与他的仆人离开,有心想跟上去,但又舍不得留在江岸边的桌案和席子,有些委屈,又有些眼红,看着他们消失在夕阳里。
    ……
    从河阴巡视了一圈回来,洛阳城里,元宏又去讲武,同时,表达了要南征的意愿,要朝廷臣子做好准备。
    南征的准备工作是很长的,因为不急,所以这次大家还算从容,不像两年前那次,手忙脚乱的,各地都下发通知,让几户出一个人丁,粮食的调拨路线规划,当然,还有选拔军主,确立主将。
    北魏最不缺的就是军主,斛律明月知道自己也可以统领一军时,激动得不能自己,他的兄长斛律平成了兄弟炫耀的最好对像,整个人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斛律大那瑰也极为支持此事,他们不是鲜卑族,而是属于杂胡,并不被信任,在朝廷的地位并不高,如今,儿子有了一个上位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抓住,为此,他几乎将整个斛律部的优秀健儿全数挑选出来,让他们听从少主指挥。
    而这个事情也没有掩住,就在萧君泽准备把名单报上去时。
    在一天晚上,他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皮肤白皙、容貌俊美,还有着一对蓝眼睛,看着十来岁的胡人少年。
    居然有贼?
    萧君泽一时欣喜,就想上前练练手,不想还未靠近,便见那少年猛然一跪:“见过少卿,小子为秀容部族人,对您仰慕多的,听说您想要征召勇士南下,愿追随左右,势死效尤!”
    当听说斛律明月成为军主后,他们这些氏族少年一个个嫉妒的咬牙切齿——如今都城南迁,北方又没有战事,当军主又要朱门子弟,他们这些六镇胡人想有出头之日,太难了。
    但是斛律明月就是跟了个人啊,居然又是爵位又是军主,这凭什么啊!
    所以他来了,无论如何,试试总没错,这位少卿总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他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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