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您给的那个黑土粉吗?”许玦指了一个方向,“都按您的吩咐,埋那里了。”
    “嗯,很好。”萧君泽仔细上前检查后,拍拍手,道,“这几日,你需得跟我紧些,明白么?”
    许玦不明白为什么,但点头道:“明白!”
    萧君泽点头,顺手在河提上摘了一节柳枝,回到居所,插在瓶中,与先前王郡守那摘的梅枝,放于一处。
    他凝视数息,不禁莞尔。
    不怕危险?呵……也不算错。
    第14章 可怜
    “殿下,这树枝早已枯死,你为何还要将它放于瓶中?”一边的青蚨不解地问。
    “生活嘛,总需要一点仪式感。”萧君泽没有在瓶中加水,把那插根柳枝的花瓶随意放在书桌上,感慨道,“不然,有时会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又新开了一局‘维多利亚3’来重现罗马、咳,重现帝国荣光。”
    青蚨听不懂,但也不分辨。
    萧君泽笑了笑,低头在面前的纸上写下“萧衍”二字。
    这位即将来到的敌人,是将来无论是原著还是历史上都有名的重磅角色,梁武帝。
    萧衍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文韬武略都是上上之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分出名,他当政后,选拔良才、重立儒学,让南朝平静了接近五十年的时光。
    但是吧,这位皇帝运气、智慧都不缺少,但缺少的是君王最需要的决断。
    他想拉拢世家大族,又想任用寒门,花钱想做大事,又不想落个坏名声,想严明刑律,却又舍不得对犯错的宗族施加惩罚,想用佛教化解社会矛盾,却又找不到矛盾原由,至于到后来信佛信的走火入魔,让天下人吃素,想用佛教治国。
    于是才有那段梁武帝与佛教达摩祖师的著名问答:“我修佛寺,写经卷,供养僧人,有何功德?““没有功德。”
    想到这里,萧君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萧衍了。
    ……
    七月初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南齐朝中如今最有权势的大将军萧衍,便带着一千精兵,前来迎接临海王回京城继位。
    一千人并不算少,因为兵马越多,需要的准备时间越长,行军时间越慢。
    而继位这事,主打的便是个快字,一个傀儡宗室罢了,也不需要迎接。
    但进入梁园时,萧衍是有些惊讶的。
    这梁园之中,冬麦已收,菽豆兼作,长势十分丰茂,若只是河边上田有些长势,他倒也不惊讶,但一些山腰上的下田,也长势喜人,就让人很是意外了。
    尤其是园中居然还放了一个木箱,其中有蜜蜂来来去去,看着十分热闹。
    于是便询问了庄中奴仆,才知居然是那临海王让人把蜜蜂从野外放到此处,说是能帮助授粉,让山间贫田多收几斗豆子,一时心中有些惊讶。
    顺着山谷走到园中坞堡,萧衍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性情懦弱,不喜与人相交”的临海王。
    那日,这名少年未穿士族喜欢宽袍广袖,长发束起,而是穿着一件窄袖的常服,他眉眼生得极是精致,清秀绝伦,那肌肤生得如上品的白玉一般无暇,若是长成了,必然是何晏卫玠一般的好郎君。
    他站在门口,明净如秋水的眸光与萧衍对视,带着好奇与纯真,像春天的花朵、夏天的雨露、秋天的果实、冬天的阳光,不由自主便让人心神放松,想要多加亲近。
    “末将萧衍,见过临海王殿下!”虽然早已对王族已经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萧衍还是单膝跪拜行礼,不在礼仪上有分毫冒犯。
    “快快请起,萧将军,”少年清澈的嗓音如鹿鸣一样好听,主动上前扶起萧衍,有些羞涩地道,“我早就听说你的威名,哪能让你这样的人物拜我呢?”
    萧衍恭敬道:“殿下即将继位,礼不可废,未免夜长梦多,还要请殿下速速休整,与末将前往都城。”
    “这是应当,”萧君泽连连点头,“不过天色已晚了,夜里行军不便,今晚住下,明早便与将军同行,可否?”
    萧衍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便点头道:“谢殿下通融。”
    见萧君泽应了,他便指挥着手下禁卫安营扎寨,同时收编梁园的禁卫——他本是军中大将,做这些事,自然轻车熟路。
    做完这些事,他便准备去寻临海王谈谈。
    若说未见到萧君泽前,他还担心有什么意外,但当他亲自见到这位临海王后,便已经将心放下,他手下的一千精兵是他的部曲,全是从自家奴仆中挑选出的健壮子弟,给妻给地,好吃好喝操练着,关键时候,会为主人奋不顾身,但这种完全脱产的私兵,每日至少要食五斤米粮,备武器盔甲,一个士兵,一月就是一石粮食。
    如今南边一亩地能产两石粮食,就算是上田,就算以他门第,养这一千部曲已经算是极限了,
    这也是他十分在意那丝车的原由,如今西南的广州、交州、云州一带少有战火,世家有大量余粮,需要有足够的钱财,才能与他们交易,供养更多部曲。
    于是他褪下铠甲,换了一套便装,前去拜见临海王。
    高大俊美的将军,换上峨冠博带,儒雅中又带着英武,惹得园中侍女频频脸红,系带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他前去临海王院后,很快那名为青蚨的侍者便为他通报,请他进去。
    入得房中,见少年伏于案上,正以一木尺炭笔做图,听闻内待来报大将军到了,也只是略抬眉眼后,微微点头,便继续伏案作画。
    萧衍等了片刻,心中便生出一抹好奇,无声地靠近了数步,看那少年究竟沉迷何画。
    但见那图上,竟然绘画着一长串的各种木块,其线条横平竖直,车轮之物,线条遒劲有力,竟有一种异于寻常的美感,萧衍未见过这样的画工,一时兴趣大起。
    “这是水丝车,”见萧衍神色有动,萧君泽伸手道,“萧将军请坐。”
    萧衍谢过之后,跪坐于案前,有些惊讶地道:“我听闻您为制那一人当三的大丝车,这水丝车又是何物?”
    萧君泽伸手,在图上给他解释道:“丝车要以脚力,驱动纺轮缫丝,水丝车则是以水驱轮,溪流之力,以一当十,大河之力则以一当百。”
    “世间竟有这等奇物?”萧衍一时惊叹。
    “不错,我已经在园中建成此物,将军若有心,明日行军之前,可以一见。”萧君泽语气诚恳而淡然。
    萧衍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天色已晚,烛火伤目,殿下还是莫要太辛苦才是。”
    萧君泽微微摇头:“还未画完,今晚彻夜绘尽,才能交给将军。”
    萧衍一怔,脸色便有些严肃:“殿下,末将不是为了这丝车财务而来。”
    就算真的是,也不能认!这萧君泽是必死之人,他岂会接对方的人情。
    萧君泽轻叹道:“我自不是要贿赂将军,只是听闻,将军是礼佛之人,所以才准备将一些无用之物,托给将军。”
    萧衍微微皱眉,沉声道:“请殿下明示。”
    萧君泽拿出一叠图纸,一一摆出,白皙指尖从昏黄的纸面划过,给萧衍讲起了这曲辕犁的优势,还有蜂箱的来由,大小丝车的使用方法,应用原理。
    萧衍学富五车,于数术一道也有涉猎,一时如听天籁,以前许多不懂之处,居然有茅塞顿开之感。
    “萧将军,这个,是曲辕犁,节省畜力,且能深耕,方便山地、水田,能改两牛并耕为一牛独耕,还有这丝车,若是广为流传,能让人添衣加裳……将军,这些可能利天下?”
    萧衍观察着那图纸,肃然道:“殿下于民有大功,此为神物,节省民力,必能利天下。”
    “我此去京城,生死难料,”那少年神色悲伤却又坚定,“我听说,信佛者,以慈悲为怀,将军若能将此物广传天下,于长夜中做明灯,便是最大的慈悲。”
    萧衍怔住:“慈悲为怀?殿下年纪轻轻,竟能说出如今佛语,实在让末将羞愧。请殿下放心,小将必会将此物传于天下郡县,只是,这些物件,怕是不会有您的姓名。”
    嗯,慈悲为怀后世那么口头禅的佛语这时候居然没有么?
    “本不必有姓名,”萧君泽心中一动,眼中盈泪,委屈中又带着一丝颤抖:“想是前世不修德行,今生于帝王之家,让将军见笑了。”
    萧衍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有些无措。
    萧君泽轻擦眼角:“萧将军,以后这山水,小王怕是见不到了,明日可否容我去堤坝间的小舟上走走,片刻便好,再看一眼这故居。”
    “这是小事,当由殿下做主。”萧衍也见过那小水坝,顺便要去看丝车,就同意了。
    看着这少年感激又带着不安的模样,萧衍忍不住心生了丝怜意。
    如此少年,可怜生在帝王家。
    第15章 插翅难飞
    与萧衍约定后,萧君泽神色轻松了许多,眼睫间尤带着细小泪珠,似乎已经认命。
    萧衍便见他有些失落地起身,缓缓走到院中,微微抬头,凝视着远方星野,那思绪仿佛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萧衍低声道:“夜风已凉,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萧君泽凝视着远方天空,轻声道:“将军,你知道岁差吗?”
    “略有耳闻,天上星辰,每岁有变,”萧衍博闻广记,倒是知道这个,“祖仆射在二十年前曾修订《大明历》,便引岁差记入历法,由他算出,太阳每四十五年退一分。”
    “他算错了,是七十一年八个月退一分,”萧君泽幽幽道,“我喜欢算天上星辰轨迹,也喜欢算地上人心,越算,便越觉得无趣。”
    “天上星辰可算,地上人心,又如何能算?”萧衍只当少年笑谈。
    “为何不可算,”萧君泽认真道,“将军,这三国乱后,换了多少皇帝,天下无有片刻宁歇,你可知这为何?”
    “为何?这难道也是数术可以算出来的么?”
    “为何不能呢?”萧君泽平静道,“我观史书,自嘉禾七年(三国时东吴的纪年),到前朝晋国建元年间,百年之间,建康城遇大雪陨霜七次,而建元年间至今,百余年来,却只有的一次陨霜,还是在八十余年前。”
    “自汉末来,天下大乱,灾劫无数。”萧衍顺他的话说下去。
    “梅花喜暖,而汉之时,梅花遍开长安,而到晋朝时,黄河一带,再不见咏梅之作。”萧君泽凝视北方星空,“秦汉时,石榴在青州之地可安然过冬,前朝之时,青州石榴树需要以藁草裹缠,方可越冬。”
    萧衍似乎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但却怎么也抓不住,便不解道:“您的意思是,天下大乱,是因为天灾?”
    “不,是气候,”萧君泽淡然道,“三国魏晋年间,天灾频频,整个北方都变得严寒,而江南炎热之地,却变得温和许多,所以,草原上过不下去的族群,拼命南下,而严寒少雨,让北方谷物欠收,势力大损,这才有了衣冠南渡,五胡乱华之灾。”
    “这……”这种角度,萧衍大受震撼,但又莫名地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学富五车,不由得大脑急速运转,把这个理论与所学印证,但越是对照,却越发现有道理。
    黄河一带,以三月桃花开时种谷为上时,但在秦汉时,种谷却要早过一旬,还有冻树时节,都能推断,最近这两百年,中原之地,确实要比秦汉更为严寒。
    而晋书五行志,更是记录了大旱七十余次。
    农谷讲究节气,严寒干旱,不但会使减产,还会促生蝗灾……
    但回忆越多,他又越心惊,因为按着对方的理由:“可是,如你所言,如今建康城已经许久不见陨霜大雪,梅花年年来,似乎已经开到了洛阳,如此,草原必然不再严寒,可鲜卑人,却也不见回乡啊……”
    “鲜卑人为何要回去,”萧君泽微笑道,“他们不是急着汉化,抛弃草原旧俗,做中原衣冠正统么?”
    萧衍脑中思绪瞬间清晰,不由惊道:“这天气转暖,北方收成日渐恢复,所以北魏才立了三长制,重定田亩,收缴税赋!”
    他本能地在院中走了几圈:“所以,北魏新帝一亲政,就忙着重定门阀,设九品中正之制,还改姓为元,把自己定为世族之首!这,这都是,这就是因为天气暖和了?”
    “不错。”萧君泽叹息道,“就是如此,天气转暖,北方雨水便会丰足,收成日足,国势日强。”
    萧衍心中一寒,竟生出一种顿悟之感,不由问道:“那我朝呢?我朝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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