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员仍是激情昂扬的模样,登记车间,登记名字,然后继续表扬鼓励。
    “姜湘同志,再接再厉!除四害需要你我每一位同志的力量!”
    “是。”姜湘吓得额头出汗,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广场后面堆积成山的东西。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转过身逃得飞快。
    一整个上午,国棉厂乱糟糟的。
    有组织成群结队出去除四害的,有负责焚烧掩埋四害尸体的,有登记上交任务的,更有全厂动员大扫除,扫地,擦桌子柜子,擦设备机器……
    人人都在忙,姜湘也没闲着,拿着扫把,跟着大部队扫了一上午的地,累到虚脱。
    然后分小组,拿着大喇叭,去附近的街道各种宣传——
    “除四害,人人有责。”
    “讲卫生第一要义,勤洗手,不喝生水,不喝生水!”
    喇叭声一遍一遍循环,大杂院的老太婆探出脑袋,纳闷问:“怎么连水都不让人喝嘞?”
    对方耐心解释:“老人家,不是不让喝水,是不让喝生水,得把水烧开了喝!”
    “这还有讲究?俺们夏天的时候都是打了井水直接喝……”
    “那不行,必须烧开了喝。”
    有小孩争答,“俺知道,老师说了,没烧开的水里有看不见的虫子,喝了生水,肚子里面会长蛔虫。”
    “对,就是这样。”
    “……”
    听见这话,姜湘头一回觉得除四害讲卫生的宣传号召还是有点用的,起码能让人意识到不少生活常识。
    单单不喝生水这一点,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年头家里有小孩的,十个有八个都买过“糖丸”——所谓的“糖丸”,其实就是打虫药,通体亮黄,甜甜的一颗小糖豆儿。
    小孩儿上山下河折腾,泥地里打滚,吃饭不讲究,再加上抵抗力差,肚子里很容易有蛔虫,吃一颗糖豆儿就能打掉虫。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五六十年代,因为“糖丸”吃起来很甜,很多小孩儿就盼着自己肚子里有“虫”,这样大人们就会买“糖丸”……【1】
    无论什么时候,即便从小到大已经看习惯了,但姜湘仍然会对这个年代的贫瘠落后生活感到震惊和诧异。
    然而生活给人的震惊和诧异往往不止如此!
    中午下班,姜湘忙活了一上午,累得半死,坐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等着梁远洲。
    没多久,梁远洲骑着自行车准时来接她。
    然后,然后自行车停在了公安大院的门口。
    公安局旁边——就是民政局。
    被拉到民政局门口,姜湘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个激灵,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抱着街边的柳树桩子惊恐道:“不行,我不进去。”
    “湘湘乖,”梁远洲哄她,“我提前打听过了,民政局中午也有人值班呢,能给□□。”
    “我不,昨晚我没答应。”
    “你答应过的,你点头了!”
    说罢,梁远洲拿出杀手锏,把专门从家里翻出来的、压箱底的邮储银行存折本本,打开给她看。
    “看清楚了,一千八百块。”他压低嗓音。
    话音刚落,姜湘抱着树桩子的手微微一顿,歪过脑袋,控制不住瞄一眼,再瞄一眼。
    1836.98……
    草,真的是一千八百多块!
    姜湘心脏跳得极快,忍不住诱惑,下意识想去拿存折。
    梁远洲轻笑一声,高高抬手,指着民政局大门口,“乖,跟我走,进去了就给你,都是你的。”
    “…………”姜湘果断偏头,继续抱紧了柳树桩子。
    梁远洲无奈,只能继续拿出下一招杀手锏,口袋里掏出一个略微发旧的小荷包,给她手心里塞。
    姜湘后脑勺对着他,看不见他动作,只觉手心冰冰凉凉,似乎有什么东西。
    哇,荷包。
    扭头看梁远洲一眼,到底忍不住好奇心,低头打开了小荷包抽绳,一包沉甸甸金灿灿的金瓜子……
    姜湘在心里疯狂吱哇吱哇尖叫,面上却丝毫不显,看似淡定地收拢小荷包口子,然后拉开工装拉链,装进了自己的隐藏式口袋中。
    见她收下,梁远洲满脸笑意,“走,进去领大红奖状。”
    “领什么领,不领。”收了金瓜子公然翻脸不认账。
    “湘湘你……”
    “你看,天上有牛在飞!”姜湘突然抬手。
    梁远洲岂能上当,压根没抬头看,直接伸手抓住了某个想要趁机跑路的小骗子。
    “想跑?”他冷笑。
    “没,没想跑,”姜湘试图解释,“听说领证要户籍本的,我没带啊。”
    “我带了。”两个户籍本在梁远洲手里成双成对。
    “不是,我户籍本怎么在你手里?”姜湘震惊。
    梁远洲微笑:“小洋房的钥匙我也有,就那丁点大的地方,你藏东西放东西无非就是衣柜或者木箱子……”
    “那,那领证是大事,得挑个黄道吉日是吧?”
    “这个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湘湘,你放心,今天就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
    “…………”
    姜湘狠狠沉默了一下。
    梁远洲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千方百计拖延,怕什么,领了证,他只会对她更好,不信她看不见自己的诚意。
    “湘湘。”他摸了摸她的头。
    “我,我才十九岁。”姜湘别扭解释。
    “十八岁以上就能领证!”
    “我不是说这个,”姜湘张了张口,磕磕巴巴,半晌才道,“我是说,我十九岁,我不想,不想这么早生孩子……”
    这句话出来,梁远洲也愣了好半晌。
    他想遍了种种理由,唯独没想过这个理由。
    姜湘红了脸,蹲下身怯怯道:“我就是想着明年夏天,我二十岁,到那时再结婚,就算不小心,不小心怀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时候,我也差不多二十一岁啦,应该可以当妈妈了……”
    梁远洲听得心脏发软,同样蹲下了身,和她目光对视,“你怕的就是这个吗?不想太早生孩子。”
    姜湘点点头。
    梁远洲抬头望天,思考了一秒钟,“要么结了婚我不碰你,要么我想办法弄避孕套,以前在部队当兵那会,好像见过部队医院里发避孕套?”
    姜湘脸颊更红了,捂着脸,一点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梁远洲轻笑,和她十指相扣,“我知道了,湘湘,我答应你,两年内三年内甚至一辈子不要孩子都可以,都随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姜湘望向他,她能看得出他眸光里的期盼,他好像盼着这一刻很久很久。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越来越快。
    如果是这样,她,她应该是愿意的。
    姜湘回过神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踏进民政局大门口的。
    她全程晕乎乎的,步步紧跟着梁远洲的脚步,走到前台,先是领了两张调查家庭背景的资料表,然后坐下来填表。
    梁远洲背景清清白白,唰唰填表,没几分钟搞定。
    倒是姜湘,填完所有信息,拿着笔犯了难,在家庭成分那一栏上犹豫许久。
    梁远洲成分好,八辈贫农,她若是和他结了婚,其实算是拖累了他。
    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梁远洲直接夺了她的表,唰唰帮她填完,一股脑交了上去。
    办公窗口有一个齐耳短发的婶子,打着哈欠,接过两人交上来的资料表和户籍本,大概翻了翻,然后明显一顿,和梁远洲确认一遍。
    “这丫头成分不行,民族资本家后代,你了解这个不?想清楚了吗?”
    梁远洲没应声,不知从哪里掏出喜糖,还是少见的大白兔奶糖,给办事的婶子塞了两个。
    姜湘看呆了,喜糖都随身带着,他真的是早有预谋准备齐全了。
    只听梁远洲乐呵呵道:“没事儿,我不在意成分不成分的,麻烦您帮我们快点盖章办好……”
    收到喜糖,对方语气明显高兴起来,“好嘞,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一张大红奖状,盖上民政局公章,两人一块签字,摁手印,手续办完,从今往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兹有梁远洲同志,和姜湘同志,双方申请于1958年3月2日结为夫妻,共同建设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爱情,携手同行,共同进步……”
    姜湘捧着大红奖状结婚证,看了又看,总觉得不太真实,仿佛做梦一般出了民政局。
    梁远洲比她更飘,出了门,抱起姜湘疯狂转圈,“我们结婚了,结婚了,湘湘!”
    姜湘被他转得晕乎,“冷静,冷静,大街上呢,你放我下来,下来。”
    “我不放,我们名正言顺的夫妻,谁来说都没用。”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乍然看见这一场面,先是一愣,再看见两人怀里的大红奖状,还是在民政局大门口。
    老奶奶顿时了然,不由捂起了眼睛,“哎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第69章
    领了证, 在街上被迫陪着梁远洲发疯,又被无数个过路行人的眼神望过,姜湘真的很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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