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快破皮了。
    邬长筠有些心疼,嘴上仍硬着,冷冷道:“咱们唱戏的得护好这张脸,破了相,多少脂粉盖都不自然。”
    二丫点头:“是。”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二丫。”
    邬长筠睨她一眼:“二女儿的意思?”
    “是的。”
    “那不算名字。”
    二丫有些苦恼:“女娃不需要名字,男娃才有。”
    “女孩子也该有名有姓,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我们并不输于男子,不该自轻,更不该有男尊女卑的观念,知道了吗?”
    “知道了。”二丫顿一会,“那师父帮我起吧。”
    “不帮,这是你的事。”
    “我不识字,没文化。”
    “花花草草山川河流,世间万物都能做名字,你自己随便挑一个。”
    二丫绞尽脑汁想了会,还是没主意,嗫嚅道:“还是师父帮我吧。”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瞧她那对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背手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她望着远处的麦田,再过两月,麦子就成熟了,“那就叫穗吧,麦穗的穗,你姓什么?”
    “田。”
    邬长筠有些诧异,莞尔又笑起来:“好,田穗。”她折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记住。”
    这哪能记得住!田穗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字,头一个还好记,可这第二个字……
    她在手心比划许久。
    邬长筠点点她肩:“记住没?”
    田穗摇头。
    邬长筠又笑了:“这可是你让我取的。”
    田穗噘了下嘴,随即又一脸坚定,肃然道:“我肯定能学会。”
    “慢慢记吧。”
    田穗顺邬长筠的目光看过去,很普通的景色,不知她为什么一直在看:“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走鬼子吗?”
    邬长筠没有立马回答。
    只见风拂动青色麦浪,千千万万麦穗拥抱在一起,左摇右摆,始终不倒。
    它们扎根于同一片土壤,吹同一阵风,淋同一片雨,你推着我,我拖着你,回首望去,每一株,皆是我自己。
    等到绚烂时,将全部奉献。等到来年,又能长出新的麦穗。
    永无止境——
    “能。”
    ……
    一九三九年,秋。
    沪江自沦陷后,便成为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拨开层层迷雾,是纷纭杂沓的世界,民间组织和各党间谍暗潮涌动。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曲折悠长的老街巷、雕梁画栋的大宅院……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最近一家戏院新开张,生意不愠不火,请了位当红的青衣来唱两天,人流量瞬间上来了。
    晚上,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邬长筠挑帘往座上看一眼,瞧见几个熟脸,没出去打招呼,放下帘子到后台晃一圈,乌泱泱的,吵得闹心。
    她从后门出去,坐在外头点根烟清净会。
    前头的戏唱上了,咿咿呀呀,清灵的嗓子动听得很,难怪最近红透大江南北。
    她心算了比账,这价格请这名角儿来,不亏。
    今个排的全是文戏,散场后,邬长筠叫小胡盯着点,便自己先回去了。
    她叫了辆黄包车,往住所去,闲时看着一路街景,想起它从前的模样。
    这儿不是租界,遭过轰炸,也重建了,和前轰炸完全不同。
    不到两年,真是恍如隔世。
    邬长筠租了一个小别墅,两层楼,六个房间,四人住。
    田穗见她回来,提着煮好的花茶跟上楼:“师父,喝点茶。”她长高了几公分,留了一头长发,也出落的圆润、漂亮许多。
    邬长筠接过杯子喝了口,边上楼梯边问:“老陈呢?”
    “半小时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嗯。”邬长筠把空杯子递到后头,“太浓,下次少放点。”
    “好。”
    邬长筠抬手,示意她别跟上来,兀自往房间去,关上了门。
    她换下鞋,脱了外杉,打开衣柜拿了条睡裙,刚关上,楼下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邬长筠没去看,拿上睡裙去洗澡,见人进屋:“回来了。”
    陈修原夹了个公文包:“嗯,脸色不好,怎么了?”
    邬长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没事,洗澡去了。”
    “好。”
    邬长筠走进卫生间,将门拴上,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在绳上,她忽然想抽烟,又去衣服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
    “卡”一声,着了。
    外面的男人道:“少抽点。”
    耳朵真尖,邬长筠不想理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眯眼看着缭绕的烟雾后、镜子里到处是疤痕的身体。
    腹部、双肩、后背……长长短短,一共八处。
    怪骇人的。
    邬长筠背过身去,不想看,倚着冰凉的洗漱台静静抽了会,余光瞥到一旁架子上的报纸,随手摸过来扫两眼。
    燃到烟蒂,她才转回来,打开水龙头,用流水灭了手里的火星,拿着报纸站到淋浴下,瞬间,密密麻麻的墨字晕得面目全非,徒有一个大字若隐若现——舟。
    她仰面朝着喷落的水流,紧紧攥住湿透的、无形的报纸,将它揉成团,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垃圾篓。
    邬长筠洗完澡,陈修原也发完报,从暗室出来,拖柜子挡住门,见她湿着发,随口道:“擦干,降温了,小心着凉。”
    邬长筠不想擦,拿瓶酒到露台上坐着,任风吹干。
    坐了不到一分钟,陈修原走出来,将一块浴巾搭在她肩上:“擦擦吧。”
    邬长筠没吱声,敷衍地揉几下。
    陈修原将她的酒杯拿远些:“少喝点。”
    邬长筠这才睨他一眼,笑道:“你真啰嗦。”
    陈修原坐到圆桌另一边:“刚回来,还适应吗?”
    “我喜欢湿一点,那边太干了,这里刚刚舒服。”
    “晚上冷,还是注意点。”
    “嗯。”
    两人同时默然。
    凄清的春夜,树影扶疏,只有风在低吟。
    少顷,陈修原才开口:“看到报纸了?”
    “嗯。”
    “他还不知道我们来了沪江。”
    “嗯。”
    “我明天去见见他。”陈修原看向她微垂的眼睫,“一起吗?”
    邬长筠眸光更加黯淡下来,伸长手,去拿桌那边的酒杯,抿了一口,冷冷道:“见一个汉奸干什么。”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认识的阿召不是这样的。”
    “人会变的,变好,变坏。”握酒杯的手悬着,由紧变松,由松变紧,半晌才想起来喝一口,邬长筠放下空杯子,“我只知道,他的弟弟杀了我们的同志,蛇鼠一窝。”她起身,裙边被风拂起,像汹涌的血浪,流向卧室,“亚和商社没有一个好东西。”
    ……
    第98章
    下午,陈修原独自来到亚和商社,却被门房告知杜召已经两天没过来了。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听说他只是在这里担个经济顾问的闲职,托的还是自家兄弟的福。
    陈修原刚要离开,碰巧就撞上刚到的杜兴——杜召的六弟,他现在是日本人面前的大红人,也是亚和商社的一把手。
    当初杜召带余下几千战士与杜兴分道扬镳后,他便带着印章回了昌源,由于战略失误,仅剩下两万军队也几乎败光,他被日军生俘后,选择投敌,先后在北平、南京为日方效力,又于今年春来到沪江和日本军部合作创办了这个名为商社背地里做着收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的卖国勾当。
    杜兴与杜召的这个舅舅不熟,只记得他去过杜家几次,给每个孩子都带了糖果。如今自己身份显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受人眼色的庶子,连杜召都瞧不上,更别提他这位舅舅了。他着一身米白色西装,头发珵亮,手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名表,颔首虚伪地与陈修原打了个招呼:“这不是陈——”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是长辈,这句话,摆明了是没给他和杜召半点面子。陈修原丝毫不在意,脸上挂着微笑,淡淡道:“陈修原,杜兴吧,好久不见,长变样了。”
    杜兴也笑起来:“确实好久不见,得有三四年了吧,怎么?过来找杜召?”
    听听,连声哥都不叫了。
    陈修原瞧他这嚣张的气焰,真是小人得志,踩着无数同胞的鲜血上位,卖国求荣,还洋洋得意,但他只觉得庆幸,如此一般虚张声势、没有格局的劣物,反而没那么值得畏惧:“对,听说他不在,你知道他住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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