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恩寺又来了两个难民,一位身怀六甲叫柳红梅的孕妇和九岁的女儿小兰。以如今寺院的情况已经没有能力接济难民了,可风雪夜,百里冰封,又不好让两个弱女子离开,李香庭问过灯一后,便安排她们在这先住几天。
    加上先前来的刘爷爷一家,寺院一共住了九人。
    除夕夜,他们用仅有的一点面粉和挖来的野菜包了十八个饺子,原本是按一人两个分发,但灯一和李香庭都不肯吃,把自己那份留给了怀孕的柳红梅,吴硕和王朝一见状,也将自己的给了两个小孩。
    这是在华恩寺度过的第二个除夕,物是人非,唯有灯一和李香庭一直在。
    尽管家园破碎、物资紧缺,但众人聚在一起,又成了相扶相依的一家人。
    灯一身体不适,不能久坐,吃完后李香庭便把他抱回了房里,灯一骨瘦如柴,才不到八十斤重,李香庭将人放回被褥,又道:“我帮您擦擦身体吧。”
    这一番折腾,灯一已无力气说话,似乎是点了个头。
    李香庭便去打了盆热水,将小火炉点上,挪到床边,揭开灯一的僧袄,帮他擦拭。
    自打明尽去世,这是第一个给他擦身体的人。
    灯一紧闭眼,忽然落了两行泪。
    李香庭手顿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灯一开导自己,像一座稳重的大山默默矗立身后,支撑着自己早已破碎的灵魂,他从未想过,这座坚韧的大山也有晃动的一刻。
    可李香庭猜不透,他的泪为的是什么。
    也许是为苍生,也许是想明尽了……
    他继续为灯一擦身,什么话也没说。
    ……
    斋饭里热火朝天,小兰站起来,给大家唱歌,嗓子清脆嘹亮;刘奶奶也哼起乡间小调;王朝一以碗为器,敲击配乐,献一首英文歌;吴硕讲起笑话来,惹得大伙捧腹……
    可这样一个特殊的、美好的日子还是被忽然而至的日本兵打破了。他们是生面孔,第一次来这里,虽然只有两人,但气势汹汹,举着枪到处扫。
    吴硕紧握拳头看他们翻箱倒柜,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恨。
    一个日本兵看到柳红梅碗里的饺子,上去就夺,一边吃一边将剩下两个饺子塞到口袋里。
    “妈的,抢孕妇吃的!”吴硕咬牙切齿,再按耐不住,忽然扑过去,将身材矮小的日本兵按倒在地。
    听到呼救,另一个日本兵忙举枪朝他射击过来,吴硕反应快,一手将身下的日本兵翻过来,子弹正中他的胸口。
    枪声传了过来,李香庭愣住,顾不得替灯一穿好衣服,拉过被子盖上。
    刚要走,灯一拉住他袖子:“带我出去。”
    李香庭推开他的手:“我先去看看,别担心。”
    又一枪响从斋房传来,李香庭远远就听到里面叮铃光当的声音,一进门,看到一群人吓得缩在角落,王朝一和吴硕死死扣住一个日本兵,还有具尸体躺在地上。
    “老师!”王朝一死死抱着不停挣扎的日本兵的头,“枪!”
    李香庭赶紧过来将枪拿走,又找了根麻绳过来,将人捆绑住。
    死了个日本兵,事情就复杂了,现如今只能将另一个解决,防止事情败露。
    他们将活着的日本兵背手绑住,和尸体一起带到远处的林中。
    日本兵被塞住嘴巴,恶狠狠地瞪着挖坑的三人,躺在地上像虫子一样蠕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吴硕听得烦,上去给他一脚,想起惨死的明尽,又冲脑袋猛踢两下。
    坑挖好了,三人立在日本兵面前,手足无措。
    必须得杀了,可他们三个文人,哪里轻易下得去手。
    李香庭拿刀过去,抵在日本兵脖间,汗顺着脸滑落,迟迟没有动手。
    日本兵这才吓得流眼泪。
    李香庭盯着他祈求的双眸,心乱如麻。
    吴硕见人不动弹,夺过刀一把插进日本兵的脖子里,怕死不透,冲心口又补了一刀。
    看着日本兵瞪圆的眼睛和喷溅的鲜血,他才后知后觉地吓退一步,跌坐在地上。
    王朝一扶起吴硕:“是他们作恶多端,是他们该死。”
    吴硕脸色苍白,干咽口气,点点头。
    王朝一看向地上的两把枪:“这枪怎么办?”
    “一起埋了,不能留隐患。”李香庭将尸体拖进坑里,一锹锹将泥土填进去。
    他们凌晨才回来,斋房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墙上有处弹坑,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补,好在常年修复壁画,经验丰富,这点痕迹不算什么。
    修复好,他把众人召集过来,严肃道:“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没见过日本兵,吃完了年夜饭,灯一师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我,王朝一和吴硕一直在工作室画画;刘奶奶在后厨刷锅洗碗、打扫卫生;刘爷爷带阿强回房休息;红梅姐哄小兰睡着后,就去大雄宝殿里跪拜,直到十点才回去睡觉,明白了吗?”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假如有日本兵来问话,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能心虚,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大家都得死。”李香庭看向柳红梅和刘奶奶,“尤其是两位弟弟妹妹,一定要记住了。”
    柳红梅道:“我会嘱咐好她的。”
    刘奶奶胆战心惊地点头:“好。”
    ……
    他们度过一个提心吊胆的春节。
    李香庭还是不放心,大人嘴巴把守的住,万一孩子害怕说漏了嘴,就全完了。他想让吴硕带着几位难民先出去避避,明日天一亮就走。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晚上九十五十分,一队日本兵砸开寺院的门,大概有十三个,带头的小队长说:“我们失踪了两名士兵,据其他士兵说,他们走前提过要去华恩寺找点吃的,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李香庭咬口道:“最近没有士兵来过这里。”
    小队长不信他的话,一声令下:“搜。”
    几个士兵分散各边开始搜查。
    一番找寻,并未发现那两个日本兵踪迹。
    小队长看向柳红梅怀里的小女孩,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将人从柳红梅怀里拉了出来。
    为母则刚,此刻即便再害怕,作为母亲的柳红梅也毫无畏惧地厉声喊道:“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放开她!”
    刚上前两步,两个日本兵举枪对着她。
    柳红梅拨开枪要去孩子身边,被拽回来推搡在地。
    刘奶奶过来扶住她:“没事吧。”
    一群人被枪口围堵在一起。
    李香庭对小队长道:“长官,我们真的没见过贵方士兵,她还是个孩子,求您放了她。”
    小队长蹲下身,笑着看着小兰,用中文道:“告诉叔叔,有没有见过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叔叔来过这里?”
    小兰摇摇头。
    小队长歪了下头,脸色冷下来:“真的没有?撒谎可是要被惩罚的。”
    小兰仍摇头:“我没有见过。”
    大家刚松了口气,小队长忽然掏枪对着小兰,对柳红梅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有没有见过?”
    柳红梅泪流满面,看着被他挟持在怀里的女儿,咬牙摇了摇头:“没有。”
    小队长轻笑一声,扯了下领口:“看来,你们还是不愿说实话,那我只好亲自审讯一下她。”语落,提着小兰的后领往房间去。
    小兰被他拉拽着,哭喊:“妈妈——叔叔——”
    李香庭知道她一旦被带去房间会发生什么,又上前拽住小兰的手:“长官,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审讯我吧,我跟你们走,酒井中佐答应过——”
    小队长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刚要走,腿被抱住。
    李香庭死死抓着他站起来,将他胳膊往后折:“她才七岁!这里是寺庙,你不能这样!”
    小兰忽然对准小队长的手狠咬一口。
    “啊——”小队长掰开小女孩,气得掏出匕首,回手给了李香庭一刀,接着将小兰扛到肩上,往屋里去。
    匕首刺穿腹部,李香庭单膝跪在地上,捂住伤口,抬头看去,只见小兰拚命挣扎:“救我——妈妈——”
    柳红梅泪流满面,挣脱开刘奶奶,刚上前就被日本人的刺刀抵住肚子。
    王朝一见状,立马挡在人前:“欺负孕妇和孩子算什么本——”
    话未说完,“彭”的一声。
    所有人怔住了。
    王朝一往下看去,只见心口的棉服不断溢出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趴在地上的李香庭,弯起唇角,缓缓倒了下去。
    吴硕被两个日本兵扣住:“王朝一!放开我!放开我!”
    远处,刘爷爷背灯一出来,把人放到座椅上,
    灯一猛咳两声,见小队长扛着小孩:“你要干什么!”
    小队长停步,把小兰放下,笑着朝灯一鞠了一躬:“惊扰了大师,抱歉。”
    “放开她,佛门圣地,不得作孽,这里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离开。”
    刚起的兴致被这一个两个全磨没了,小队长放下小兰,小兰立马跑回柳红梅身边,两人紧紧拥抱。
    小队长对灯一道:“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这些人必须跟我回去受审讯。”
    灯一看向李香庭:“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他又朝王朝一合掌低头,随后抬脸看向小队长,“贫僧掌管寺内大小事务,你要带便把贫僧带走吧。”
    “不不不,大师慈悲心肠,一定和这件事无关,这里的闲杂人等就不一定了,可大师如果与他们同流合污的话,就恕我无理了。”小队长抬手示意,“全部带走。”
    除了王朝一和李香庭,其余人全被按上了车。
    李香庭朝王朝一爬过去,血染了一路,他抓住王朝一的手:“朝一,朝一。”
    可人已经断气了。
    李香庭痛苦地合上他的眼,强撑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又跌下来。
    血汩汩往外流,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他穿过几番回转的长廊,爬上台阶,刚至大雄宝殿,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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