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长筠把潮湿的裙子脱下,穿上长款衣裤,坐到桌前,将文件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她不敢看第二遍,可信中一字一句都像刻在她脑中一般,久挥不去。
    邬长筠干坐了会,去衣柜里拿出箱子,将信放进去。
    她看着箱子里母亲遗物,又觉得不吉利,把信连同黄钻戒指一起取出来,放到书桌上。
    硕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回忆潮水般涌来,曾同杜老太太的对话一遍遍敲击着她的神魂:
    “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邬长筠看向桌上成堆的书和试卷,晃晃脑袋,揉了信,将钻戒与它一同扔进抽屉里。
    诓骗她的话而已。
    什么生死与共,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震得人心微动。
    邬长筠缓缓拉开抽屉,将那团纸拿出来。
    展开,推平。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她看着刚劲有力的几个字,将信拿起,贴于心口。
    也愿你平安,得胜。
    了我……
    ……
    李香庭正在看陈今今写的文章,外面传来两声枪响。
    他立马去窗户前往外看,只见一个男孩穿着军蓝色衣服在跑,后面追了四五个日本兵,又朝他开了一枪,男孩中枪倒在地上,还是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李香庭攥紧窗帘,早听说日本人残暴,在东北滥杀无辜,可听说归听说,永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愤怒。
    此时此刻,仇恨充斥了整个头脑,恨不得提着刀枪与他们去拚命。
    “别看了。”陈今今把他拽过来,拉上窗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天就攻占北平天津,日本兵的魔爪一定会逐渐伸向全国,你别忘了一直保护的壁画,它不仅仅是几面墙上的画,更是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文化,它不能毁,更不能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日后攻入寂州会怎样?我们已经丢了太多无价之宝了。”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是八国联军犯下的恶行,也一直担心会重蹈覆辙。
    “日本人现在搞文化入侵,要学生们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他们要征服的不仅是这片土地,还有我们!”陈今今恨得声音微颤,“折断我们的脊梁,掠夺我们的文化,摧毁我们的精神,从根上真正奴隶我们。可他们做梦!中华五千年文化传承至今,只要还有一粒文化的种子,就永不会枯朽。”她握住他的双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我也想。”
    李香庭一直沉默,忽然转身出去。
    陈今今怕他冲动,上前拉住人:“干什么?”
    “孩子。”
    陈今今松开手,同他一起下去。
    两人把男孩拖进来,枪打在胸口,没救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微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李香庭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想说什么?”
    他无力地攥住李香庭的衣领,嘴巴张合,却只但了一个字:“疼。”
    小小的手落下去,咽气了。
    李香庭久久未能直起身,他沉重地呼吸着,万般苦痛闷在心里。
    半晌,才将男孩抱上去,放到床上。
    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街上只有一队接一队的日本兵活动。
    李香庭要去整理最后一批孤本古籍,自打北平沦陷,日军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他叫陈今今不要离开,自个出去。
    一列大卡车从西边拐了过来,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辆,装满了移民过来的日侨。
    最后一辆车上坐了几个看上去像表演者的人,其中两个带着白色鬼面具,做着神神叨叨的动作,格外瘆人。
    因为穿着像书生,日本兵没有理他,李香庭顺利走到图书馆,发现大门紧锁,敲门没人应,喊一声守门大爷,还是没人应。
    他想:可能逃难去了。
    便往墙边去,想翻过去。
    忽然,门被打开,里面的大爷只透了条门缝,见四下无别人,对他招手,小声喊:“李老师,快过来。”
    李香庭跑过去。
    大爷迅速锁门,对李香庭说:“肖老师昨天半夜就来了,一直在里面。”
    “只有他在?”
    “对,这兵荒马乱的,谁敢往外跑,日本鬼子不是人啊!以后这日子也不好过了。”大爷唉声叹气的,同他往里走,“李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
    大爷送他到内门,就回头了。
    肖望云只身一人在内,他是北平艺专的老师,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一直致力于宣传抗日救国,并为军队筹集物资。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你来了。”他见李香庭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没事。”
    肖望云继续小心捆书,眉头紧锁:“这里只剩这些了,博物馆和古物陈列所还有一些,管理人员说誓死守护文物。”
    李香庭蹲下身帮忙:“幸好四年前大批文物已经南迁。”
    “是啊。”
    两人一同沉默,空荡的馆内只有绳子抽拉的声音。
    半晌,肖望云才开口:“这批书运出去,你就回寂州去吧。”
    李香庭没吱声。
    “中国缺的,不仅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士,护文脉,力于传承,亦为战士。”肖望云轻叹一声,“也许别人不懂,但你我同在异国留学,在他们的博物馆里见了多少我国文物。”
    李香庭无奈地苦笑一声:“年幼不知国恨,现在才知,国土沦丧之痛,国宝遭掠之耻。学长放心,我会护好它们。”
    肖望云面露欣慰:“现在北平被占领,到处设日军关卡,也不知道能不能运出去。”
    “我买通了一条线。”忽然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大爷带一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她身着淡青色长裙和矮跟小皮鞋,打扮精致。
    肖望云起身迎接她:“守月。”
    人走过来,肖望云对李香庭说:“介绍一下,姜守月,我的未婚妻。”
    “你好,李香庭。”李香庭伸手。
    姜守月与他握手:“你好,听望云提过你,感谢你坚守贫苦之地守护民族艺术。”
    “这是中华儿女的职责,不言谢。”李香庭跟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听闻不少事情,其中便有相关这位女士的,听说她父亲在东北和几个日本巨商关系匪浅,也认识不少日本文化界与政界朋友,人脉很广。
    肖望云问她来时那句话:“什么时候走?走哪路?”
    “今晚,”姜守月蹲下来帮忙打包,“他们今晚要喝庆功酒,趁这个机会,要尽快运出去,防止意外。”
    肖望云自然是相信她的:“那我们抓紧。”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撞门声。
    李香庭透过窗户去看,只见大门硬生生被撞开,几个日本兵持枪冲了进来,守门大爷吓得抱头趴在墙边。
    日本人用枪指着他,叽叽歪歪。
    姜守月见状赶紧下去,迎面撞上冲进来搜查的日本兵,见这么个美人,几个猥琐小人眼睛都亮了。
    姜守月用日语与其中一个沟通,日本兵表情严肃下来,去请小队长。
    离太远,李香庭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小队长过来,同她说几句话,便礼貌地笑起来,收起枪支,带着人撤退了。
    姜守月松口气,往回走。
    肖望云问她:“说了什么?”
    “要进来搜查,我说里面就是一些书籍,没别的。自报家门,有东野先生做盾牌,他没敢为难。”
    “那就好。”
    几人都不说话了,心中愤懑无处抒发,逢此危难时刻,只能各司其职,做好眼下的事。
    能守下一点,也是好的。
    ……
    下午四点多钟,祝玉生的保姆来找邬长筠,说祝玉生不见了,中午吃完饭自己滑轮椅去家门外的树下跟人下棋,就再也没回来,还带走了家里所有钱。
    这老头,准是跑北平去了。
    最近本就烦躁,这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发保姆回去,不想管那老顽固了。
    邬长筠一夜辗转,怎么也睡不着。
    祝玉生虽脾气大,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但到底有养育和授业之恩,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北平火车站挂着数面日本国旗,还有日军守卫,每位出站乘客都要被搜身,设有女警,从头到脚,连胯.下都要搜个仔细,防止带有枪支弹药。
    过了检查,邬长筠出站叫了辆黄包车,往崔师姑住处去。
    短短一月,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样。
    无数日本店铺相继运营——居酒屋、艺伎馆、服装店、料理店……随处可见穿和服的日本人,不时走过一队日本兵,肆意占领城市的各个地方。
    黄包车停在胡同口,邬长筠下车,快步进去。
    门被敲响时,崔师姑正在院外的大缸边洗菜,吓得一哆嗦,轻声走过来,透过门缝往外看一眼,见是邬长筠,心才落下来,赶紧开门:“长筠啊。”
    “师姑。”
    崔师姑将人拉进来,又立马锁上门,擦去脸上的汗,对人道:“我还以为是日本兵。”
    邬长筠见她吓白了的脸:“他们经常找麻烦?”
    “也不算麻烦,就是问问话,但是隔壁几家的丫头都被拉走了,过了两夜才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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