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神谕落下,属于昆仑之主的金印自虚空浮出,悬于沈丹熹身前。
    沈丹熹伸手,接过了这枚昆仑印。
    握住昆仑印的那一瞬间,沈丹熹立即便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的灵感范围不再局限于阆风山,而是整个昆仑。从这一枚昆仑印中,她能清晰地看到纵横于昆仑地底的金色地脉。
    也能看到萦绕于昆仑之中,代表着昆仑气运的紫气。
    然而,沈瑱交予她手上的,早已是一个残破不堪的昆仑。沈丹熹心中早有预料,人间四处战乱,民不聊生,昆仑的气运想必十分低迷。
    可实际情况却比她预料中的还要糟糕许多。
    昆仑拥有万里疆域,除却昆仑墟内三山四水,神域地界之内还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仙山和灵水。
    因昆仑气运流散,昆仑神域之内整体的地脉力量也前所未有地颓靡,外延的地脉力量自然往内填补昆仑墟的不足。
    以至昆仑墟境内的天墉城和昆仑宫表面看着依旧如往日繁华,可昆仑墟之外的仙山灵水,却早已被牺牲枯竭,成了死地。
    沈瑱为免引起昆仑子民恐慌,在外缘山水一旦现出枯竭之态,便会立即下令将这些枯败之地封印,不再允许旁人靠近,自然也不再允许被封禁的生灵外出。
    这些被封禁的死地一片片,一块块,散布在昆仑墟之外,就像是烛台脚下斑驳的阴翳,不断地往内侵蚀。如今阴翳连接成片,已是将昆仑墟环绕在了中间。
    沈丹熹眉尖紧蹙,重新睁开眼睛,便看见玄圃和樊桐山主躬身俯首,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说道:“我等定会秉承主君遗令,尽心辅佐殿下。”
    在他们二人之后,是昆仑的四水水君,宋献默默拂去眼角泪痕,也拱手下拜。
    有昆仑君的神谕昭告所有人,自然可证神女清白,众位神官为昆仑君的陨落哀戚之余,向着神女躬身俯首,表明忠心。
    殷无觅站在这一群神官中间,忽然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几乎盖住了山林中风声的呜咽,将许多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误入歧途,误入歧途哈哈哈——”殷无觅一边笑着,一边重复着这四个字,从他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刻骨崩心,含着滔天恨意。
    他一个字一个字听完了昆仑君的神谕,到最后只剩下无边的恨意涌上心头,他的母亲因他而被囚入九幽,受尽折磨,含恨而死。
    他从出生便背负罪责,为母所憎,为天不容,到了伟大的昆仑君嘴里,就只换来一句“负天所命,因一己私情,误入歧途”!
    他好恨,他恨他魂上的封印没有早一点破,他恨他没有早一点想起来,他恨沈瑱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恨眼前依然高高在上的神女,恨这一座昆仑神域,恨为昆仑君的陨落而哀泣的群山,恨这个不公的世道。
    殷无觅的袍袖鼓动起来,周身流泻出一丝一缕幽暗的魔息。
    “他要入魔了!”玄圃山主道,转头朝沈丹熹看来,请示她的意思,“殿下。”
    沈丹熹毫不留情地下令道:“杀了他。”
    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应声而动,同时祭出法器向殷无觅击去,殷无觅被两位山主的神威压得猝然跪到地上,膝盖传出骨骼断裂的脆响,本就浑身染血的身躯上,又淌出新的鲜血。
    沈丹熹感觉到拂过耳畔的灵风,她瞳孔微缩,蓦地转头看过去,只见阆风山中的灵气正急速地涌往殷无觅,只要一沾他身,清气就被污染成浊气,灵气转化为魔气。
    不止是阆风山中,玄圃和樊桐两位山主的神力也在触及他时,就会被反噬污染。
    两位山主也发现了这个异常,立即撤回法器,往后退开,昆仑神官们包围在四周,竟一时不敢再向他发动攻击。
    流往殷无觅身周的灵气越多,他身上的魔气便越厚,到最后,他的整个身影都被遮掩在了混黑的魔气当中。
    玄圃山主震惊道:“殷无觅入魔,为何能逆转昆仑当中的灵气?”
    “殿下的仙元,曾经滋养过殷无觅近百年,为他洗筋锻骨,重塑了这一具仙身。”沈丹熹怀里的小鸟张嘴,出声道,“现在的殷无觅已经与昆仑密不可分了。”
    殷无觅不止受过神女仙元洗筋锻骨,他被沈丹熹剖回仙元后,身受重伤,还受过昆仑君的仙元救护。
    先前沈丹熹以己身为诱饵,故意留出破绽,令心魔侵染了一些,阆风山中便有魔息滋生。但她神智清醒,意志坚定,阆风山中的魔气都在她可以控制的限制内。
    现在的殷无觅已经彻底堕魔,他这一具受神女仙元塑造而成的仙骨重新被浊气侵染,一寸寸地堕为魔骨,他身上魔气暴涨,如同泼洒的墨汁,不断污染着阆风山中的灵气。
    殷无觅心中翻涌的恨意让与他同居一身的伏鸣都大惊失色,伏鸣的残魂嵌于殷无觅魂上,即便只是残魂,也比殷无觅的魂魄要更为强大。
    他从始至终一直都能看见殷无觅的一举一动,若不是为了打开九幽,他必须要隐藏,他随时都能夺了殷无觅的身躯为己用。
    现下殷无觅当着众人的面入魔,伏鸣自认也没有了隐藏的必要,他当即便想吞噬掉殷无觅的魂魄,彻底霸占这具身躯。
    伏鸣的魂与殷无觅的魂开始融合,一开始,伏鸣还觉得是自己在吞噬殷无觅,到了后来,殷无觅的意识越来越多地侵占入他的灵台。
    当殷无觅将他对昆仑君,对沈丹熹,对整个昆仑的浓烈的恨意,都灌注入他心头时,伏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他活了数万年,竟然要被一个活了不到他零头的黄口小儿,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爱恨所左右了,这究竟是自己在吞噬他,还是在被他吞噬?
    当伏鸣意识过来,抽身想要与殷无觅的魂魄剥离时,却发现早已来不及。
    殷无觅蜕变得很快,从他身上溢出魔息,到他彻底堕魔,也不过片刻时间,他的身影在魔气当中陡然拔高,完全脱离了人形。
    粗如巨木的蛇尾猛地横扫出来,只一下便击溃了他身后神官们竖起的结界屏障,将数人击飞出去,口吐鲜血。
    “都退开。”沈丹熹喝道,数枚玉简从她手中飞射出去,笃笃笃地钉入殷无觅四周,灵线结成法阵,将他的魔气封在当中。
    殷无觅的面容在浓郁的魔气当中显得极为模糊,唯有他那一双化为血红的眼从魔气中透出来,紧紧盯着沈丹熹,问道:“沈丹熹,你知道我是谁么?”
    沈丹熹面不改色,抬手前推,玉简不断往中心收拢,法阵将殷无觅的魔气和外界灵气隔绝开,交织的灵线将他的魔气不断往中心处压缩。
    殷无觅打量着她的神情,便懂了,“看来你知道啊,难怪你这么恨我,次次都想杀了我。”他说着,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如此说来,我合该称呼你一声阿姐才对。”
    他这句话令周围的人大为吃惊,就连蹲在沈丹熹袖口的山雀都一个踉跄,爪子险些抓不住她的袖摆,滚落到地上。
    昆仑众人只知昆仑君下凡历劫,却并不清楚主君历劫的详情,他神谕里那一句“因一己私情,误入歧途”,已是叫许多人浮想联翩。
    如今再听殷无觅这么一句话,联想到他半人半妖的出身,众人哪里还有想不明白的。
    神仙历劫,归位之后,自当斩断红尘牵绊,在人间留下的子嗣,自然也属于红尘中应当被斩断的牵绊,没想到,主君竟将他带回了昆仑。
    神女殿下即便不是昆仑君亲生的血脉,却是昆仑君和四水女神耗费五百年心血,聚昆仑山水精华孕育而生,是因他和女神而诞生的。
    令殷无觅意外的,沈丹熹没有被他激怒,她看他的眼神依然高高在上,就像是在看一只拼命想攀扯她的蝼蚁,甚至怜悯他的可笑。
    殷无觅愈发被她的眼神激怒,几乎陷入癫狂。
    他的魔气和玉简激烈地冲撞起来,沈丹熹忽而皱了下眉,回头吩咐道:“枯竭之地的封印有异动,去看看。”
    沈丹熹并不认同沈瑱封山锁水,隐瞒昆仑山水枯竭的举动,但现在主君刚刚陨落,又有他那一篇罪己诏在前,若在这个时候爆出昆仑大片山水已死,莫说人间的气运了,就连昆仑子民的信仰都得崩塌。
    现在的昆仑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第68章
    在昆仑即将翻覆之时, 沈薇的魇梦也生出了波澜。
    她毫无预兆的,又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也不算是毫无预兆,她滑冰之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因此摔伤了脑袋, 在昏迷的过程中, 一些细碎的画面飘入她意识当中。
    沈薇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她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时不时会在夜里梦见他。
    她原以为在她离开之后,殷无觅会如同系统说的那样, 也如她期望的那样, 前路一片光明, 他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庇佑苍生的神君,顺遂地度过他漫长的神生。
    她偶尔也想过, 随着时间流逝, 殷无觅会不会逐渐淡忘了她,就像她渐渐忘了他一样, 他们各自都遇上新的喜欢的人, 拥有新的伴侣,那一段过往终究会被掩埋在尘土之下。
    但她从未想过,会看见他堕魔之景。
    他被一座法阵死死压制在当中, 浑身都是血,周身的魔气浓得如同墨汁, 萦绕的魔气遮掩了他的面目, 却遮掩不住那一双血红的眼眸,瞳孔深处透出浓烈的怨恨和不甘。
    他的眼神, 比她第一次见到他时,还要令她胆战心惊。
    “怎么会这样?”沈薇下意识问道,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她心底一直希望着他能过得顺遂,所做的梦也皆是他高坐神君之位的美梦,这还是第一次梦见这样揪心的画面,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隐隐犯痛,目光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系统的声音便是在这个时候回答了她,它道:“宿主,你离开之后,原主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就在你们大婚之时,于晟云台上刺伤了他。”
    原主?原主怎么会回来?
    沈薇来不及多想,随着系统的声音,她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殷无觅一身赤红的喜服,清风拂动他的袖摆,他眸中含笑,温柔似水,将那根金簪放入她手中。
    这一次,沈薇看清了金簪的形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是她最爱的花种。
    她也终于听清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殷无觅对天起誓,从今往后,只会爱你,护你,绝不会再伤你一分一毫,此志永世不变。这根金簪以我心血锻造,可以破我不死不灭之身,如今我将这根金簪送与你,若是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你可亲手杀了我。”
    沈薇眼睁睁地看着“她”忽然收紧手指,握住那一根金簪,抬起手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口内。
    鲜血瞬间从他心口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洒落在晟云台上,他眸光破碎,眼底都是难以置信,唇角淌下一条血线,问她,“为什么?”
    沈薇被他那样痛苦的眼神看着,下意识回道:“不,不是我……”
    但另一个人却满怀恶意地应道:“我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她说着话,手上用力,又将那簪子往他心口送入两寸。
    鲜血浸透了金簪,渗入蔷薇花苞里。
    沈薇的视线死死盯着那一朵染血的花苞,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这是梦吗?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可为什么那朵花那么真实,为什么他痛苦的表情也那么真实。
    系统依然是那副熟悉的语气,毫无起伏道:“宿主,这当然不是梦,你离开之后,原主重新回来,她剜出了殷无觅心口的仙元,夺走了他的一切,将他重新踩入深渊,逼着他堕魔,让你之前所做的努力尽数付之东流。”
    沈薇听到它所言,心里不知是气是疼,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那、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她这么问的时候,心中其实已经有了预感。
    下一刻,预感便成真。
    系统道:“宿主,你的任务最终失败,反派依然走上了黑化老路,只有你能够拯救他,拯救这一方世界。”
    ……
    昆仑。
    枯竭之地的封印恰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不用想也知道是薛宥这一行人在背后动手脚。
    先前试图引诱沈丹熹入魔的,只是薛宥的一缕心魔,他的本体藏在何处,却不得而知。
    沈瑱下凡历劫期间,就连她和母神都不知道他投生去了何处,投生成了何人,幕后之人却能准确地找到他,甚至安排好一个穿越女去攻略他,以破坏他的历劫,使人间大乱。
    之后又有薛宥堕魔,自己被沈薇穿越,这一连串的计划环环相扣,处处都占尽先机,直到现在方才露出些许马脚。
    沈丹熹环视一圈周围的神官,从他们的表象已难以确定,谁的心还向着昆仑,谁的心早已背离昆仑。
    她无法判定,便谁也不相信。
    沈丹熹接受沈瑱最后的神谕,虽未正式接任昆仑之主,但她有昆仑印握在手中,这一方印玺能赋予她绝对的权威,就像当初她离开昆仑前往密阴山织魂魂,沈瑱给她下的绝不容拒绝的禁令一样。
    此时此刻,沈丹熹通过昆仑印,也给昆仑众神官下了一道不容反抗的敕令。
    “竭尽全力护住枯竭之地的封印,维护天墉城的稳定,阆风前任山主薛宥未死,但已然堕魔,见到立即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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