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照出她无望的挣扎。
    这种本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心中的阴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来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旁人或许并不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但沈瑱却曾亲身踏入其间,又岂会看不出。
    “九幽,九幽……”沈瑱心头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轰然一声,震得他心神大动。如果那个时候,她的魂魄便已被困入九幽,那这百年来,他所疼爱的“女儿”又是谁?
    沈瑱神情有些恍惚,可脑海当中,这百年来被他有意无意忽视过的许多细节反而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当年,他强闯九幽,他并不觉得自己此举错了,人间历劫失败,他自认错在自己,与一个女子无关,不该由她一个人承担这样天大的错误,以至于要被囚入九幽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顾姒瑛的反对,在未查明前因后果之前,便强入九幽,试图救出她来。可他到底去得迟了,九幽偌大无垠,等他找到她时,她已魂飞魄散,白骨成灰,唯独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在被囚入九幽之时,便孕于腹中,即便是母亲罪责加身,也不该祸及孩子。
    沈瑱更加不能放任这一个无辜的孩子生于九幽,囚于九幽,最终也死于九幽。他违反天规,从天道法则规定下“只进不出”的九幽中,将殷无觅带了出来。
    那一场降于昆仑,劈了九天九夜的罚雷,只是其中最轻的处罚。加诸在他身上的天人五衰,才是天道对他打破天规的最终惩罚。
    这百年来,他的身躯和神魂都在衰败,神性的光辉从他身上片片剥离,曾经被斩除的三尸之根在身上复苏,贪嗔痴念等诸般欲望复归其身。
    终究还是让为人之时的凡心占据了上风,蒙蔽住了双眼,让只看得见顺应自己私心的一面,而有意无意地忽略掉其他。
    殷无觅是“打破天规”从九幽出来的第一人,天道虽惩戒了沈瑱,却依然不会放弃修正这一个错误。
    沈瑱将殷无觅带出,在他身上下了许多禁制,遮掩他的身份,蒙蔽天机,将他锁在昆仑山下,虽不在神域之内,却仍在昆仑庇佑之下,本意是希望他能在自己护佑下,在那一座小镇上安度一生。
    当他第一次发现,神女携带着昆仑的仙草灵药,偷偷跑去昆仑山脚那一座小镇时,他本应该立时阻止的,可心底偏又有另一个念头盘桓而生。
    ——这孩子来此世间一遭,生来便在九幽遭受苦痛,若有人能打开他的心扉,带给他一些欢愉也是好的。
    因此,沈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由他们去了。
    后来人间秩序崩坏,昆仑的气运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试图挽救这种颓势,他分身乏术,便难以再多顾及到他们。
    等到沈丹熹剖出仙元相送之时,他虽惊怒后悔,心中却又另有想法。
    ——也许有了神女的仙元涤身,殷无觅脱胎换骨,抛却前身,便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天光之下,阿娆已经因自己的过错而魂飞魄散,她的孩子亦受了这么多苦楚,若能补偿一二也好。
    沈瑱试探性地一道道解开曾落在殷无觅用以掩饰身份遮掩天机的禁制,当最后一道禁制解开,殷无觅没有被天道锁定,遣返九幽,沈瑱便以为,他的猜想是对的。
    他又何尝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牺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卸下昆仑未来之主的光环和责任,她更加享受现在的生活。
    沈瑱想,这样也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台上刺伤殷无觅。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说她想要回到从前,重新拿回属于她的东西,重新走回属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这百年来,他闭目塞听,有意无意地回避掉一切异常之处,从未去审视她身上的变化,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来自我安慰,换来他想要的两全其美,最终所成全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照魂镜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转眸各看了一眼冰墙左右照出的影子,确认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时间,她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饮光说过的话。
    他说,冥府有一面照魂镜,不仅能照魂,还能照见魂魄的经历,虽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废了大力气修复,修镜的耗损都由羽山买单,漆饮光随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镜子已修复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最轻微的裂纹,对照看魂相的影响不大。
    这裂谷凌厉的弯折,看上去的确像是镜子的裂痕。
    这就是漆饮光说的那面照魂镜么?
    漆饮光曾用照魂镜照过穿越女,只可惜此镜到底只能照这世间之魂,照不出来自于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现在冰墙两面不仅照出了她的魂相,还将她魂相的经历也一并照出,从她在莲台之内孕育诞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长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浊,都尽数照见了出来。
    就连她缠缚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气都在冰墙内暴露无遗。
    沈丹熹看清冰墙内的魂相时,脑子里便开始发出持续的尖鸣。
    她以为只要不往前走,只要往后退,冰墙两面的魂相就不会再继续变化,可是她错了,只要她还身处在这里,冰墙里的影就在,将她魂相上的污浊扒开来,展露人前。
    她知道,沈瑱一定在看着她,看着冰墙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怀疑她,如今这个能照见魂相的东西,想来也是他放置进来的,等着她上钩,走进来。
    沈丹熹心中的愤怒如同海浪越叠越高,气到极致,反而唇瓣一张,笑了出来,说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设上这样一座阵法,遮遮掩掩地将我拽入湖底。”
    话音未尽,沈丹熹抬手结印,灵线在手中结成数十枚尖锐的长钉,她抬手点往眉心,抽出魂力掺入其中,金丝一样的魂力渗入钉子内,立即让钉子的威势大涨。
    细长的灵钉从她手中飞射入两面冰墙,撞出尖锐的嗡鸣。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着震颤。照魂镜本就属于极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见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伤痕还未完全修复,如今又遭重击。
    对峙好一阵后,嗡鸣声骤然一停,裂隙当中继而响起“叮叮叮”的碎响,宛如琴音一般,悦耳极了。
    冰墙被灵钉凿穿,生出裂纹,极快地往深处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镜!”宋献的神识传音刺入耳中,一下将沈瑱震得回过神来,他蓦地抬头看向山碑显出的画面。
    镇山令中,那一座辽阔的大湖,平静的表面忽然生出阵阵涟漪,涟漪从湖中心向四面荡开,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条条银色反光。
    但涟漪平复后,这些银色反光却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叮叮的碎响如铃音一样传荡出来,将祭台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当银色反光铺满整座湖面时,照魂镜终于到达极限,覆盖在照魂镜上的结界也同时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间炸裂开,无数碎裂的镜片飞溅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阆风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丹熹提着一盏灯,从漫天飞溅的碎镜中走出来,牵起唇角,抬起的双眼黑而沉,像一双毫无感情的石子,眼尾处一条被碎镜割破的伤口往下淌着血线。
    对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吗?”
    她以前执拗,满腹怨恨,回昆仑之后,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你们爱她什么,我便抹去她什么,想要像这百年来,穿越女对她做的那样,一笔一笔擦掉她留下的痕迹。
    她心中怀着恨意,魂上染着阴霾,不愿正视现在这个满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将自己丑陋的一面藏得严严实实,不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无法回到心无尘垢的从前。
    如今想来,是她落入窠臼,魂虽出了九幽,心却还被困在九幽,用满腹怨气将自己画地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无所作为的一百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光叫他看还不够,最好昆仑上下能一同见证,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仑真正的神女,免得她这个心眼子已从西昆仑偏去了东蓬莱的父君,暗地里再给她使什么绊子。
    沈丹熹抬手,指尖灵线闪动,照魂镜的碎片被蛛网一样的灵线联系着,悬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镜的镜面都对着她。
    她便站在这些镜片的中心处,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细小的碎镜中,像无数闪耀的萤火。
    萤火之下,还有她定格在碎镜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从她自咸池诞生之时到现在,再到可预见的将来,每一个时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镜中看见。
    沈丹熹复又问道:“可看得够清楚了?”
    碎镜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样闪耀,就连月色都逊色许多。
    阆风祭台下的神官们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闪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晕中,属于昆仑神女的魂相。
    这些画面通过悬于祭台两侧的影石,传递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广场,矗立一块三丈见方的影玉,影玉通体雪白润泽,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内显示出的影像,正是阆风山祭台之景。
    所有人都看见了,看见他们的神女如何从澧泉的莲台里孕育诞生,如何在众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长,如何光辉灿烂,如日东升,又是如何黯然坠落,连雀火都难以照亮她魂上阴霾。
    阆风祭台边缘,没有人注意到玉昭卫的首领突然往前迈了一步,满是震惊地盯着山碑内悬空的碎镜。虽然只是看到镜子破碎的轮廓,但曲雾还是认出了它,是照魂镜。
    她曾经亲手捧过这面镜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雾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点动摇,帮助羽山少主照魂,才会导致他后来那么疯狂,才会导致他那一次针对神女的刺杀。
    她至今都在因为曾经的那一点动摇和怀疑而后悔,因为那一次对神女的背叛而自责,从此不敢再有丝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来,心境凝滞,修为再无寸进。
    可是,若方才所见真的是照魂镜,为何现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雾下意识转头,将目光投向山阶旁边一株不起眼的绿树冠上,浓密的枝叶间,蹲着一只黑白色的小鸟。
    殿下从浮玉台出来时,手里便捧着这一只小鸟,曲雾曾从它身上听到羽山少主的声音,她脚尖动了动,忍不住想要穿过正窸窣议论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询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只单脚往那里侧了侧,最终按捺住了,没有立刻上前。
    长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头上,一双绿豆小眼直直望着高处的祭台,鸟族的视力极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他还是能将山碑里的画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饮光已经在契心石里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经知晓一切,当再一次见证她这段孤寂晦暗的过往时,还是不免心生刀绞般的钝痛。
    可就如在那个早已湮灭的泡沫里,如沈丹熹说的那般,过去已经过去,他终究不曾走进过那段过往。
    祭台下的神官已有人从神女零碎的魂相经历中看出端倪,拼凑出真相。
    宋献听到了祭台下的议论声,或是震惊,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远处的,还有从天墉城中遥遥随风而来的声浪。
    神女殿下对于整个昆仑来说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于昆仑君沈瑱,她不是他们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仑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仑的女儿,在昆仑万千生灵心目中意义非凡。
    宋献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仑君遮掩住山碑里的画面,不论神女殿下曾经历过什么遭遇,都不应该就这么赤裸裸地公布于众。
    “主君。”宋献偏转目光看向沈瑱时,到了舌尖的话语却是霎时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睁大,惊道,“主君,你的头发……”
    夜很快过去,朝阳从天边斜铺入这片仙境当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灯火,照亮昆仑。
    天光逐渐变得明亮,朝阳洒在昆仑君梳理齐整的发冠上,将发中几缕新增的白发照得分明。
    沈瑱闻言,抬手伸往脑后,勾了一缕发丝到身前,他低眸看时,眼角的细纹越发密而深刻。手中捻着的一缕发中,青丝不见几许,白发反而更多。
    宋献说着,立即抬手施术,想要替他遮挡住祭台下望来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沈瑱怔愣须臾,叹息道,“我的神躯早就开始衰败,已步入天人五衰,这些痕迹挡是挡不住的,早晚都要显露人前。”
    宋献垂下手,他是神君身边近卫,沈瑱没有向他刻意隐藏身上的变化,是以,他一直都将神君的变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从神君在人间历劫归位后,就开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仑之主像一个凡人一样,开始了衰老,只是这种衰老的迹象,在他身上进行得很缓慢,要经过漫长的时日才会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细纹,发间生出一丝白发。
    平日里,他束冠时,会将白发藏入发下,会额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饰眼角的细纹,不易被人察觉。
    然而今日,在这一座祭台上,只是一夜过去,他头上的白发陡然多了许多,比过去百年时间生出的白发都还要多,眼角的细纹也一根根越发深刻地铭刻至皮肤上,就连术法都掩藏不住。
    在众目睽睽之下,昆仑君一夜衰老,再也无法遮掩得住。
    这么些年来,他越来越不敢去看人间,不敢行走人间,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从每一个苍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结局。
    他的神躯退化为凡骨,一颗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细看满目疮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细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献牺牲的女儿。
    沈瑱的道心进一步生裂,摇摇欲坠,仙元枯败,体内的经脉血骨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太阳的光照下,这一具神躯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飞快地委顿,身形不再挺拔,皮肤不再光滑,头上的青丝又白了大片。
    就连萦绕在昆仑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仪的气势,也消弭不见。
    这样的现象,几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台下的神官们已惊骇地说不出话来,震惊与悲戚的气氛如阆风山上不散的浓雾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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