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饮光睁眼便近距离对上她的眼睛,余光瞥见她从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直接侵染上她的魂魄,沈丹熹立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了几步,“别碰我。”
    她独自一人呆了太久,早已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她可以触碰他,但反过来不行。
    漆饮光蜷缩回手指,脑子里有些昏沉,“抱歉,我刚才还没清醒。”
    “你身体很烫。”沈丹熹搓了搓被他握过的指尖,迟疑片刻,重新蹲下身,打量着他的情况,担忧道,“你不会在外面的我结束这一世前,就先死了吧?”
    “不会。”漆饮光露出一点身上的伤口,“发热是因为伤口在愈合。”
    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已经不哑了,虽然伤口愈合得很缓慢,但这具身躯的确在自愈。
    “我会陪着殿下,直到最后一刻的。”
    ……
    弃神谷中,清漪看着神女殿下的眼睛,不知为何她会露出这样无可奈何般的遗憾眼神,她随着神女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魔宫,问道:“殿下想去魔宫?”
    沈丹熹垂下眼睫,点了头。
    清漪从水镜里看了他们许久,知道神女殿下为了那个男人舍弃了多少原则,改变了多少,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自己就能令她幡然醒悟,虽有所预料,可到底还是失望的。
    清漪往后退开一步,“您还想去救他?”
    沈丹熹摇头,“我去杀他。”
    清漪劝说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闻言猛地顿住,她抬眼看去,从神女殿下的眼中看到一片森然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抱歉,我无法送你离开了。”沈丹熹说道,周身灵气流转,拂动衣袂翻飞。
    清漪原本想说“不论是救他还是杀他,都不值得殿下为他冒险”,可她见沈丹熹去意已决,已是阻止不了,只好道:“殿下无需为我操心,洈河是我诞生之地,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的。”
    沈丹熹最后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身形化作流光朝着山巅魔宫飞去。
    神力撞上魔宫大阵结界时,魔宫内的混战还未停歇,屠维还在与魔君对峙,试图拖延住他,即便听了魔君那一番言论,他依然选择了放任清漪离开。
    清漪以为他们只打过两回交道,可实际上,屠维不止见过她两次。他以前深得魔君信任,是魔宫守将,经常出入魔宫,时常能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湖底那一座宫殿中的情形。
    屠维知道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沿着湖底的游廊行走,然后坐到水晶宫的顶上发呆。她喜欢流动的水,而不是一片静谧的湖。
    洈河一战,屠维险些丧命在那凶险翻涌的水浪之下,比起仇怨,更让他铭心刻骨的是酣畅淋漓的对战,他至今都还记得洈河水神立于浪涛之上的勃勃英姿。
    屠维觉得,比起在静水中生,她想必更愿在急流中死。
    坍塌的水榭内,魔君终于从座上起身,他抬起手来,握了握拳,磅礴的魔气从他身上爆出,威压四散,瞬间便将四周的妖魔压得滚落地上,匍匐在地,直不起身来。
    好些追随屠维的妖魔,直接被魔气贯穿,爆体而亡。
    锵——
    屠维用力一掷,将偃月刀插入地底,他同样释放出浑身魔气,与之相抗。两道魔气激烈地对撞到一起,轰隆一声巨响,残败的御花园越发坍塌成一片废墟。
    沈丹熹的神力就是在这时砸向魔宫的大阵,她的一击将大阵全部激活,沈丹熹快速扫过层叠交错的法阵线条,悬空而立,闭上眼睛。
    在她身周,金茫流转,凝聚出一具高逾百仞的金身法相,法相凛眉肃目,玉带飘飞,臂上金钏映着耀眼的日光,祂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尖如同拨动琴弦,从魔宫上空的阵线上拨过。
    法阵线条在祂指下扭曲,断裂,魔气从阵中流泻而出,不消片刻,猝然崩溃。
    “昆仑神女,果然不同凡响。”魔君镇压着屠维的魔气,还有闲暇关注自己被破的护宫大阵,他加快了走向屠维的脚步,嘴角含笑,“看来孤得快些解决了你,才好迎接到访的贵客,免得失了礼数。”
    屠维大喝一声,提起偃月刀,朝魔君杀去。
    半空中,沈丹熹敛回金身法相,看也没看那方打斗的魔君二人,直接往湖中遁入,漆饮光也从水里冲出,气恼地迎上去,试图阻拦住她。
    “沈丹熹,你还是来了。”
    竟然还为了救他放出金身法相。
    漆饮光气极,怒而笑道:“可惜你还是来晚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你要真杀死了他,我也就不用来了。”沈丹熹挡开他的剑,与他错身而过时,还不忘嫌弃地骂了一句,“没用的走地鸡。”
    漆饮光:“……”他只是不喜水,也不擅长水下寻人而已。
    漆饮光被她一身凛然杀气掠过周身,脊椎骨上窜过一阵麻意,汗毛几乎是立刻就竖了起来,他倏地回头,看着沈丹熹的身影没入水下,想也没想地跟着跳回水里。
    洈河水神被散入湖水里的仙元已被殷无觅吸收殆尽,湖水再无自净的能力,魔气和兽血将湖水污染得浑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也是为何漆饮光在水里扑腾良久,却始终未能找到殷无觅。
    沈丹熹入水之后,指尖释出一枚铭文,浑浊的湖水以她为中心,迅速地回复干净澄澈,在水中寻物于她而言轻而易举,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能不费吹灰之力,何况是一个人。
    沈丹熹立刻便锁定了殷无觅的所在,往湖底深处游去。
    殷无觅躺在水晶宫的一座殿宇里,他周身的伤已基本愈合了,只是吸纳入体的仙元与妖气相斥,无法共存。
    他在感受到仙元的滋养之后,没有丝毫犹豫,选择了舍弃那一枚他用尽心机得来的蛇丹。
    殷无觅将蛇丹逼出体外,内窥自己被仙元清洗过的身躯,比起妖丹,仙元更能滋养他的身骨,他这一具半妖之身,原来还可以走仙途。
    他从前以为,自己身上属于人的那一半血脉是拖累,他一心想要洗去那一半血脉,成为真正的纯妖,但如今看来,竟是妖的那一半血脉拖累了他。
    殷无觅静静地浮于水中,看见琉璃壁瓦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游来。
    见到她,他并不惊讶,他已经习惯神女殿下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朝他奔赴而来。
    他一个卑贱的半妖,的确不配站在昆仑神女身侧,所以他将她拉下高坛,要她和自己一起跌入尘泥,但现在,他找到了一条能够与她一同登上高坛的途径。
    殷无觅看着她穿过一道门廊,漂亮得宛如一朵水中盛开的春花,朝他游来。
    他张开手臂迎向她,心想,如果他想要她的仙元,她也会答应吗?
    殷无觅越过她,见到半透明的琉璃壁砖之后,又追来一道身影,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那个不止一次插手他和神女之间,将他一脚踩入湖中,试图置他于死地的羽山少主。
    同样是妖,凭什么他一出生就能是妖神,而他只能是诞生于幽暗之地的半妖?
    殷无觅时常觉得世道不公,但有些时候,却也觉得世道偶尔也是公平的。
    就算是妖神又如何,终究不也没能争过他这一个低贱的半妖么。
    殷无觅翘起唇角,抬手,张开怀抱,拥住朝他游来的神女,余光看到那只骄傲的孔雀少主表情狰狞,愤恨地捏碎了门廊的琉璃玉柱。
    但下一刻,殷无觅嘴角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鲜血从他们之间溢开,染红了周围一片水域。殷无觅低头看到贯穿在自己心口的伤,还有些难以置信,“薇薇,你做什么?”
    沈丹熹右手按在他心口的伤上,将清漪的仙元从他体内一点点抽离出来。
    闻言,抬眸看向他,眼底森然如冰,回道:“取回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
    漆饮光的伤好了后,他们又慢悠悠地朝着九幽中心那座高台而去。
    九幽没有昼夜之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时常还会停下来休息,就如沈丹熹所说,九幽的时间太多了,多得就像是地上沉积的灰烬,就算外面只一天的时间,堆砌到九幽便是一年的光阴。
    沈丹熹刚入九幽时,为寻出路,曾一个人围绕这座高台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
    有人陪着一起,和独自一个人摸索,感觉终究不一样。
    就这样一路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走走停停间,还是到了九幽中心的戮神台。
    这一座戮神台有百丈之高,台中心存放着古神泓的棺椁,九头魔神巨大的蛇躯就盘缠在棺椁之上,即便风化成灰也尽忠职守地护佑着它的主神。
    神剑钉穿了蛇躯,剑尖的神力没入棺椁当中,亘古不变地镇压着叛神,无法撼动。也许要等泓和祂的一众臣属全都风化成灰,再无所存之时,这柄剑才会倒下。
    沈丹熹和漆饮光登上高台,站在残破的蛇躯之下,只能远远打量那一副棺椁,隐约能见棺上封印的铭文,再近些他们便无法靠近了。
    他们围着斜插在戮神台上的大剑漫步,大剑上缠绕着繁复的剑纹,自剑纹沟壑中隐约有神力流动。
    沈丹熹早便研究过这剑上刻纹,甚至对剑纹中的神力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曾试图在神剑上寻找出去之路,可惜并未成功。
    九幽之地,只进不出,这是天规所定,并非她一人能够撼动。
    “漆饮光,九幽这么大,你是怎么能正好就找到我的?”沈丹熹隔了这么许久,才想起来问他这个问题。
    要在九幽找一个人是很难的,那个时候她被掩埋进了灰烬里,若不刨开灰烬,就算从旁边走过都发现不了她,更何况,照漆饮光的说法,那时候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她会被囚在九幽。
    沈丹熹当然能揣摩得到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些将她彻底以往的亲朋好友,她就算出去以后,也绝不会在他们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博取他们的怜悯。
    漆饮光走到她身边,两人的臂膀轻轻相贴,他道:“为了入契心石,我和殿下通过寄魂花结定了一个契约,我可以通过契约感应到殿下的存在。”
    沈丹熹先前便听他细说过寄魂花,“这个花是你与后来的我所结定的契约,也能感应到过去的我的魂魄?”
    “嗯,想来是的。”漆饮光颔首道,他当时其实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应,只是冥冥之中有种直觉,想要往这个方向寻来。
    沈丹熹顿住脚步,抬手摸向他的心口,“是永久的么?”
    漆饮光因她的动作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暂时的,花谢后,契约就断了。”
    沈丹熹略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想来也是,她怎么可能会糊涂到为了解除一个契约,而又和另一个人绑定一个契约,即便这个人是漆饮光。
    沈丹熹修习阵术,自然知道这种短暂却强大到能够蒙蔽天道圣器的契约,承载它的花种,必定没有那么容易培育出来。
    这花靠血肉哺喂,以宿主七情六欲为食,什么样的情感才能够让他为她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五彩的霓虹从天边卷过来时,沈丹熹蓦地睁大了眼睛,她转过身,怔怔望着远处极快逼近过来的光芒,这是她被困九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虹光。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限定的泡沫就要破了?”沈丹熹一瞬不离地望着霓虹,眼尾染上傲然的笑意,“我就知道,我会很快结束的。”
    直到看见湮灭这一方天地的虹光,她才算是彻底相信了漆饮光说的话,毕竟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段外面的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经历,编造谎话。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温热的体温渗透入魂魄,沈丹熹轻轻抖了一下,终于舍得将视线从那逼近的霓虹中抽离,落到身侧之人脸上。
    这一次,她没有甩开他的手。
    漆饮光凝视着她被霓虹镀染上一层斑斓光泽的魂魄,俯身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沈丹熹微微一怔,即便有所预料,他这句话还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心湖,让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丝涟漪。
    霓虹逼近,九幽在湮灭,她的神魂也在随着九幽一起湮灭。
    沈丹熹放任了心里的涟漪荡开,反正此时的她也只是一个正在湮灭的“泡沫”罢了,并不会对外面的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仰头盯着他,霓虹的光映照在他眼中,使得他这一刻的眼睛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漆饮光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如瓷器般皲裂的脸颊,“嗯,我知道。”
    沈丹熹忍不住笑了,就如从前每一次抓住了他的把柄那般,哼声道:“胆小鬼。”
    霓虹席卷了戮神台,她最后那个笑和话语都一起破碎在了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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