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诗册放怀里揣好, 问道:“三郎君为何要我宣扬这些诗?”
    魏徵借着黑暗白了王薄一眼。
    一边询问,一边把诗册往怀里揣,你也太虚伪了。
    他真的很好奇, 三郎君给王薄的诗册上写了什么。
    李玄霸平和道:“诗你看过了。有许多士人哀民生多艰, 这些诗若留在文人压箱底的诗册里, 不过是无意义的感慨。顶多让后世人读到这些诗后, 为遭受苦难的先人掉几滴同情的眼泪,感恩他们美好的生活。”
    夜风袭来,李玄霸咳了几声。
    站岗的乌镝赶紧冲进李玄霸怀里,比陈铁牛递暖炉的速度还快。
    李玄霸将手放在乌镝暖烘烘的翅膀下,继续道:“在你手中就不一样了。他们的悲怜,会成为你们手中锐利的刀。”
    王薄将手贴在诗册上:“三郎君为何要帮我?你是想天下早些大乱,好逐鹿天下吗?”
    李玄霸轻笑一声,道:“现在的天下还不够乱吗?”
    王薄对李玄霸道:“对达官贵人而言,不乱。”
    “那就是已经天下大乱了。”李玄霸让陈铁牛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箱子抬上来,“你们因活不下去而揭竿而起,但揭竿而起之后却成为比官兵更残忍的盗贼。自己淋了雨,却去撕了别人的蓑衣。这样的揭竿而起,我看不下去。我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揭竿而起。”
    魏徵惊恐道:“郎君,你……”
    李玄霸打断道:“魏玄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时间有限,只教你这一晚。知世郎,若你想听就留下,不想听就离开。听完之后不愿意照做也没关系。”
    王薄被李玄霸的反常吓住了,他问道:“李三郎君就不怕我告密?”
    李玄霸失笑:“谁会听你告密?”
    王薄呼吸一滞。
    他握紧拳头:“没有人会听我们说话。”
    李玄霸道:“是的。所以我不怕你告密。而且,我相信知世郎的品行。你为何要向你口中的狗皇帝和贪官污吏,告发一个帮助你的好人?”
    王薄深吸一口气,跪下道:“请三郎君教我!”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一个比当民贼更大的机会来了!
    此刻王薄胸口悄然生出了野心。
    李玄霸没有让王薄起身。他让魏徵帮忙把篝火烧亮了些,拿起箱子里的书籍一一讲解起来。
    “虽然你们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不走造反这条路,但要长久地走下去,你们得思考未来。”
    “整合一个队伍,需要思想和利益双管齐下。”
    “曾经黄巾起义为何能迅速席卷大汉?”
    李玄霸从历史中各种农民起义说起。这些农民起义大多失败了,但根据掀起风波大小,也可以得到许多经验。
    他又提起百姓的基本诉求,以及这些诉求和为了壮大队伍的实际利益的冲突。
    不服役、不纳粮,人人有田耕。百姓的梦想就这么朴素。
    但这朴素的梦想,在这个时代却不可能实现。
    王薄眼睛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好像是跟着篝火闪烁。
    李玄霸将闯王和太平天国的事迹改到先秦,将这些失败的事例剖析给王薄听。
    夜色更凉了。
    李玄霸又咳了几声。陈铁牛抱来被子给李玄霸裹了一圈,把乌镝也裹了进去,又在被子里塞了好几个小暖炉。
    李玄霸简略讲完他想教授的内容时,鸡鸣已经响起。
    王薄跪坐在地上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
    他悲哀道:“就算按照三郎君教授的去做,我也不可能成功吗?”
    李玄霸淡漠道:“嗯,不可能成功。”
    王薄痛苦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李玄霸道:“对个人而言,没有。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可以成为王侯将相,王侯将相的后人也可能沦为平民甚至奴仆。但就整个阶层而言,是的。你可以加入他们,但不可能带着你手下的人都加入他们。你识得多少字?你手下的人识得多少字?就算你们的势力再怎么扩大,管理百姓的权力仍旧会交到士族手中。”
    王薄哭着问道:“那我现在所做的有何意义?”
    李玄霸道:“有。把天下大乱之势波及那些冷眼旁观的士族,让他们看到百姓被逼急了会燃起多大的火。你们不会成功,但可以令他们畏惧。在下一个王朝来临时,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李玄霸有些困了。他捏了一下手背,压下自己的困意。
    “古贤人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只读圣贤书,这句话进不了他们的心中。只有让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你们的力量,他们才会知道这句话的真意。”李玄霸道,“你问我目的,这就是我的目的了。”
    王薄抬起头,看向李玄霸的眼神带着绝望的空洞感。
    他原本心中有野心。但听完李玄霸所有教授内容后,他的野心却变成了浓厚的绝望。
    李玄霸让陈铁牛把裹着他的被子解开。
    活动了一下手脚后,他把王薄扶起来。
    “如果你继续当民贼,等大隋覆灭后,你可能会有被其他势力覆灭的一日。”李玄霸道,“如果你按照我的教导做,你可能会提前让大隋覆灭,可能有更高的声望,可能会青史留名。但你的处境会很危险,几乎所有势力都会想杀你。”
    王薄低头道:“李三郎君将来也会想杀我?”
    李玄霸道:“我和二哥还太年少。你不一定等得到我和二哥掌权的那一日。”
    王薄抬起头,看着李玄霸的双眼。
    他年纪比李玄霸大很多岁,但李玄霸生活比他富裕多了。虽然李玄霸比李世民矮半个脑袋,但比起普通人身姿挺拔太多,所以现在的李玄霸已经和王薄差不多高。
    王薄想,若不是李三郎君的面容过于稚气,李三郎君已经颇具雄主之相。
    不,李三郎君这样的作为,不像是雄主,倒像是雄主身后的谋士,是他曾经听过的话本故事中那些神奇的贤臣名相。
    雄主身边,必有圣贤相助。
    谁是雄主,谁又是圣贤?
    王薄将眼中所有绝望的希望的情绪都收敛到眼底,让双眼恢复古井无波的模样:“我这么做能提前灭了大隋?”
    李玄霸道:“能。”
    王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不像是人类,很像是被逼急了的野兽的古怪笑容:“那就干。”
    李玄霸看着王薄的笑容,听着王薄话语中的坚定语气,心头不由一悸。
    王薄对隋炀帝的恨,或许已经超越了一切。
    李玄霸道:“还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技艺书籍,记载了农耕技术和工具的改良,治水挖渠建造水车,鸡鸭鱼饲养等技术。不要老想着抢夺,等有了地有了人,还要想着怎么经营。送你九个字,或许能让你活到我和二哥成长到能护住你的那一日。”
    李玄霸摸了摸肩膀上打瞌睡的雕脑袋,缓缓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王薄再次跪下磕头:“是,先生!”
    李玄霸转身离开,王薄一直跪在地上,目送李玄霸离去。
    李玄霸没有停留,虽然他很困,也立刻与护卫离开了泰山脚下,启程回清河郡。
    赶路大半日,到达一个较为繁荣的县城时,李玄霸才入城好好睡了一日,补足昨日消耗的精神。
    他起床时正好是第三日的清晨。洗漱完毕后,李玄霸让护卫买了肉菜调料,自己亲手用胡椒和花椒味调了的锅底,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火锅,出了一身汗,身体舒服许多。
    魏徵第一次见识李玄霸的手艺,本来想矜持一点,还是没忍住多吃了许多。
    吃饱喝足之后,李玄霸又去床榻上躺着养神,等休息到正午才出发。
    魏徵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李玄霸打着哈欠道:“想说什么就直说。”
    魏徵问道:“郎君为何要冒险和王薄接触?”
    李玄霸道:“不冒险。王薄既不敢杀我,也不会告密。就算他手下有人想告密,他们有那个本事让杨广相信,唯一能在剿贼中连战连胜的我和二哥,会和民贼勾连?”
    李玄霸把在他肚子上打滚的重得要死的乌镝推到一旁:“理由呢?利益呢?我是疯了才会和民贼接触。”
    魏徵继续问道:“所以理由呢?利益呢?郎君你是疯了吗?”
    乌镝一跃而起:“啾啾啾啾!”
    魏徵疑惑:“这只鸟在叫什么?”
    李玄霸道:“乌镝以为你骂我,所以它在骂你。”
    魏徵仔细打量乌镝,乌镝继续“啾啾啾”。
    魏徵打量了一会儿,轻笑道:“护主的好雕。”
    乌镝仰头:“啾!”
    李玄霸道:“好了,别烦我。无聊就出去飞一圈,正午前回来。你刚问我理由和利益?我不是和王薄说了我的理由和想获得的利益吗?王薄按照我所说的去做,大隋就会提前崩塌;百姓在天下大乱中会少遭遇些惨事;新王朝建立后达官贵人会稍稍在意一点百姓的命。”
    魏徵道:“郎君难道是忧国忧民的圣人?”
    李玄霸叹气:“魏玄成,你好端端的一句话怎么说得和讽刺似的?我当然不是圣人,只是在为下一个王朝铺路。但我不可以是圣人吗?忧国忧民不好吗?”
    魏徵沉默了许久,道:“很好。”
    李玄霸道:“你在犹豫什么?难道是后悔跟随我了?”
    魏徵摇头。
    他道:“郎君,我熟背史书,历史中绝无闯王和太平天国。”
    李玄霸道:“那可能是我记混了。”
    魏徵又沉默了一会儿,双手在袖口中握得更紧。
    李玄霸无奈:“你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别吞吞吐吐,我脾气好,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他猜测魏徵大概是想劝诫吧。他又不是坚持说到做到的傻子二哥,只需要说“好好好,是是是,啊对对对”应付过去就行了。
    魏徵问道:“郎君,我曾听闻古时有贤人能看到未来。”
    李玄霸道:“我只是会一点相面。你想问你的未来?”
    魏徵叹气:“郎君对我如此亲切,如果郎君能看到我的未来,我未来一定和郎君相处不错。”
    “你和我没关系。你和二哥相处不错。”李玄霸道,“你是担心你将来在二哥身边的位置?放心,你是出了名的谏臣,青史留名的那种。”
    魏徵却苦笑:“只是谏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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