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松田居酒屋。
    在榻榻米(叠敷)上醒来曹阿福,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茫然地望向四周。
    渐渐地,随着眼神的聚焦,曹阿福终于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昨晚他告别了国公爷后,就独自来到了白日里光顾的这件不太正经的居酒屋,点了两个艺妓,喝了点小酒,然后醉倒了。
    再然后.记不清了。
    自己钱袋里的钱没有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似乎也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会透露什么大明使团的秘密曹阿福其实压根也不知道什么秘密。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有些不安呢?
    当曹阿福看到了清晨远山处喷薄而出的朝日时,终于猛地清醒了过来,打了个哆嗦。
    不妙!
    国公爷交代破晓之前就要摸着黑把礼物送出去!
    曹阿福穿好衣服,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现在距离预定送出礼物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
    而为了保密,国公爷只告诉了自己送礼物的顺序。
    “这次真的完蛋了!”
    曹阿福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才会导致晚点,从而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连骑马赶回去恐怕都来不及了!
    曹阿福心头郁闷至极,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此时,身旁突然传来了几声女孩子娇媚的呼唤。
    “诶~!秋豆麻袋~”
    这熟悉的嗓音令曹阿福顿住了脚步。
    他转身循声望去,赫然发现居酒屋的门口站着昨晚的那两名艺妓。
    “你们怎么在这儿?”
    曹阿福愣住了,呆呆地问道。
    左侧那位艺伎不知道在抱怨什么,而右侧那位更是直接,气鼓鼓地冲曹阿福挥舞着拳头。
    两名艺妓的话语,曹阿福压根听不懂,于是索性接着往外跑去找自己的马。
    结果跑到拴马桩才发现,自己的那匹骏马早已不翼而飞。
    旁边京都的市井泼皮凑在一起,拢着手对他嘲笑,曹阿福虽然还是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明白,人生地不熟这个哑巴亏自己是吃定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匹马在日本的价值,恐怕都能把这十几个市井泼皮的命,给打包买了。
    如此巨大的利益,又无人看守,不被偷盗才是怪事。
    只不过曹阿福跟着李景隆大手大脚惯了,对于曹国公府这样大明的顶级豪门来说,别说一匹这样的骏马,就是十匹百匹都算不得什么。
    当然,如果以大明使团的名义出面请求日本幕府去查,当然能查出来,可是曹阿福却不敢。
    因为最重要的是,曹阿福绝不能让国公爷知道自己喝酒误事的事情。
    所以,曹阿福也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朝着住所闷头赶路。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街边的商铺陆续开始营业。
    走了半天累得够呛的曹阿福,刚准备在一家店铺门口歇息片刻,却见到不远处驶来一行十余人。
    “曹阿大!”
    曹阿福惊喜地望着来人。
    至于为什么这些曹国公府的家生子(旧称家奴在主家所生的子女,按明代法律,家奴的子女世代为奴)都姓曹不姓李,别问,问就是李景隆改的。
    骑在马上的家将看着衣衫不整的管家,倒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而是嬉笑着说道:“昨晚可是独自去戏耍了?却不带兄弟们,真真是不当人子。”
    曹阿福顾不得跟他们调侃,只是慌忙问道:“东西可都按顺序送到了?”
    “那是自然。”
    曹阿大让身后的家丁分出一匹马给曹阿福骑,两人并辔而行。
    听了曹阿大的描述,管家曹阿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拂晓前家将们寻不见管家,李景隆又在酣睡不好打扰,所以几位家将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直到天快亮了,几位家将才不敢耽搁,按照曹阿福此前给他们交代的地址,分别给相国寺的足利义满、室町将军府的足利义持、御台所的日野氏送了过去。
    “没有让使团里的其他人发现吧?”曹阿福忽然又想起了李景隆的嘱咐。
    “没有,绝对没有!”曹阿大保证道,“我和阿二、阿三都是在后院小门集合,悄默分头走的,当时天都不亮,绝对没有人发现。”
    如此一来,曹阿福彻底放心。
    “记住,千万不要跟国公爷说我没到的事情!”
    曹阿大拍了拍护心镜,满不在乎地说道。
    “放心吧,这等小事兄弟们晓得。”
    对于这些家将来说,他们不晓得李景隆的计划和心思,确实只是一件小事,就跟昨天给茶室内的古剑妙快法师送礼一样,跑一趟的事情罢了。
    因此,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一行人就这样转回了大明使团的住所。
    京都室町,花之御所。
    作为征夷大将军的府邸,这里自然是极其优美。
    花园中的名贵品种,随处可见,庭院深邃而不失精致,小桥流水间尽显汉化风格,一看就知道是用心设计的。
    此刻,在后花园的一角。
    十六岁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正独自一人跪坐在案几前。
    足利义持是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儿子,由于足利义满与正室日野业子和继室日野康子都没有生下儿子,因此将足利义持立为嗣子,并让日野康子收他为养子。
    在六年前,足利义满把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了只有十岁的足利义持,嗯,顺便提一句,足利义满也是十岁继任征夷大将军的。
    足利义满转任太政大臣仍掌握实权,室町幕府的所有评定都在足利义满居住的北山第举行,义持没有参与政务的权力。
    就在足利义持就任将军的这一年,足利义满的次子足利义嗣出生。
    老来得子的足利义满非常宠爱义嗣,由于偏爱的缘故,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持关系不好。
    当然,即便是现在足利义满卸任了太政大臣,隐居相国寺,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依然不是足利义持,足利义持只能默默忍耐,等待着亲爹被自己熬死的那一天。
    “明国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给我送来了礼物?”
    少年幕府将军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的将军阁下,明国大将军的手下,嘱咐我要亲手交给您。”
    “有劳了,放在这里吧。”
    几个看起来挺沉的箱子,被足利义持的心腹放在了后花园的地面上。
    后花园空无一人,足利义持抽出腰间的肋差,寒光闪闪的宝刀,轻易地切开了拴在实木箱子上的铜锁。
    足利义持屏住了呼吸,带着某些不可置信的情绪,继续挥刀。
    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第三个箱子……
    终于,最后一个箱子也被打开了。
    当看到几个并排摆放的箱子里面的东西,足利义持倒吸了口气冷气。
    从小接受汉学教育的他,很清楚地辨认出了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
    “竟然全部都是名贵的……古董……字画?”
    一时间,整个后花园的角落都回荡着少年幕府将军的惊叹声。
    虽然只是一些在日本愚民眼里毫不知情的字画和古董,但足利义持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价值连城!
    如果这批字画拿出去拍卖,足以引发日本文化界的大乱,造成巨大影响。
    如果这些都是真品,放在平常慢慢拍卖,换取的财富都够他这个幕府将军,组建一支上百人的武士卫队!
    对于一直在日本的核心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求存的足利义持而言,这份礼物的意义更是非同寻常!
    不仅代表着财富,更代表着明国对他的重视。
    “难道说?”
    足利义持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明国的大将军送我如此价值连城的礼物,是在暗示我,明国打算支持自己成为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再也不可遏制。
    足利义持不禁激动万分。
    如果明国这样的万里大国肯支持自己,那么,他绝对会比弟弟足利义嗣占据更多的优势!
    想到这里,足利义持心痒难耐。
    不过很快,足利义持又陷入了纠结。
    或许送贵重的礼物,并不能代表明国的态度,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中,足利义持开始期待起了将要到来的欢迎晚宴。
    另外一边,京都相国寺鹿苑院。
    早在二十年前,足利义满在相国寺内创建了供自己修禅的道场,即鹿苑院。
    相国寺的主持也被任命为历代僧录,统辖五山十刹以及诸流,并掌管人事,这一任的相国寺主持古剑妙快自然是他当之无愧的心腹。
    在典雅的佛寺禅房内,足利义满与古剑妙快相对跪坐,正在手谈。
    “内亲王打算随使团前往明国?”
    足利义满落下黑子,缓缓问道。
    古剑妙快陷入了长考,他放下棋子答道:“是的阁下。”
    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足利义满咳嗽了两声。
    “那就让她去吧。”
    思考完毕,古剑妙快继续落子,方才有心思问道。
    “阁下,您不怕大觉寺统的内亲王.”
    “怕什么?”
    足利义满的腰杆挺得笔直,说道:“金刚心(后龟山天皇法号)如今尚在,身边只有阿野实为、公为父子以及六条时熙等亲近的公卿侍奉,吉田兼熙、兼敦父子在身边进讲神道小仓宫实仁亲王(后龟山天皇之子,理论上的下一任日本天皇)也在京都,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中,内亲王一介女子,要走就走吧。”
    古剑妙快微微蹙眉,解释道:“阁下,我的意思是,万一明国用内亲王作为由头,重新拥立南朝复辟怎么办?”
    足利义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愠怒,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明德和约》已经规定了下一任天皇由南朝系大觉寺统的小仓宫实仁亲王继承,金刚心和小仓宫实仁亲王都在我的重兵监视下,明国拿一个没有法统性的内亲王,能掀起什么风浪?各地的守护大名都不会认得。”
    放下棋子,足利义满连声问道:“华夏一贯的策略,难道不都是承认其他王国的实际统治者吗?李氏朝鲜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对于逃亡到华夏的国王、王子,只是礼节性供养起来,这种事在唐宋还少吗?”
    古剑妙快见足利义满有些发怒,也不敢多言。
    “再者说,如果明国真的打算入寇,有没有一个内亲王,是什么要紧的事吗?恐怕明国使团的安危,才是最大的借口吧。”
    “如果我们能够恭谨地对待明国的大将军李景隆,并派遣使团跟随明国的使团一起回去,觐见明国的新皇帝后进贡,那么想来,明国也找不到发动战争的合理借口。”
    “华夏最讲究师出有名,我们不给这个名,即便是强行出师,也是师出无名,会严重影响士气,到时候真打起来,现在的做法在将来也是对我们有利一些。”
    最后一句话,终于暴露了足利义满的真实想法。
    “至于内亲王,就让她跟随我们的使团一起去明国吧,我巴不得眼不见心为净真不知道御台所为什么那么宠爱这个别人家的女孩。”
    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世代联姻,双方早已绑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压根就不可分割。
    这甚至可以追溯到建武二年足利尊氏反叛后醍醐天皇后,希望拥立持明院统的天皇,在足利尊氏授意下,日野资名取来光严院的院宣,制造了南北朝分裂的契机。
    属于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室町幕府与日野家族从此就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第三代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对于发妻日野业子早已感到了厌倦,这只是一桩政治联姻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日野业子的侄女,年轻貌美的日野康子那么宠爱的原因,今年刚刚三十三岁的日野康子可比那个黄脸婆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为此,足利义满让日野康子成为了他正式的妻室,日野康子居住的北山第南御所也被称为“南御所”,甚至让次子足利义嗣认日野康子为养母。
    而膝下无子的日野业子,与南朝的泰子内亲王反而相当投缘。
    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其他恶毒的用心,足利义满对于内亲王前往明国,没有任何反对,只有支持。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禅房外面传来了僧人的声音。
    古剑妙快起身查看,却见几个大木箱子被送进了鹿苑院。
    “这是什么?”
    “这是明国大将军送给鹿苑院主人的礼物。”
    “喔?”
    足利义满精神一振,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也起身跟了出来。
    鹿苑院守护他的武士和忍者们纷纷行礼。
    看着眼前的几口实木箱子,足利义满升起了一丝好奇。
    不过这个老狐狸却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他站的远远的,指挥道。
    “去一个人,把箱子打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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