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
    密室中,朱棣拍椅而起。
    而蹇义和茹瑺,此时也唯有沉默。
    姜星火,是真正的智者!
    这是完全从思维层面造成的碾压。
    让他们不由地心服口服。
    原本,他们以为姜星火是要从旧的税种里拨出一部分,留给地方,作为地税。
    那当然会在减少中央税收的同时,加剧地方的离心力。
    可没想到,人家姜星火的思路,就是赢者通吃!
    我是赢者,这100枚银币,我全都要!
    至于剩下的两个博弈方,给你们找出第101枚银币,你们去拿着博弈吧。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第101枚银币,又不仅仅是一枚银币,而是银币的正反两面。
    不分家,每年给地方官府缴纳户口税。
    分家,一次性缴纳百分比的高额分家公正税。
    什么?你说地方官府会跟士绅同流合污,不收这些税?
    错!
    以前之所以地方官府会跟士绅沆瀣一气,就是因为,他们联手博弈的对象,是朝廷!
    朝廷,是从他们的手里抠钱!
    他们的立场一致,才会联起手来对付朝廷!
    而现在,朝廷给地方留了一枚新的银币。
    这枚新的银币,需要地方自己去士绅手里拿!
    而这,就是根本的利益冲突!
    不从士绅手里抠这枚银币,地方财政支出怎么办?那么多吏员的钱怎么发?
    至于这笔钱会不会最后又转嫁到穷人身上。
    蹇义和茹瑺认为,不会!
    因为姜星火从制度设计上,就断绝了这种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晚唐的中央与地方二级税制,中央的监管,绝对不会少!
    ——————
    “我终于明白,姜先生以晚唐举例的深层原因了。”
    对面的夏原吉,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看着一脸懵的朱高煦,夏原吉解释道。
    “唐廷中央在财税体制层面的改革诉求,主要是为了巩固唐廷的中央集权,并削弱地方税收权力。这种诉求在两税法中,集中体现为中央立于支配地位,利用‘预算定额管理’对地方收支预算加以调控与管理。”
    见朱高煦没听明白,夏原吉仔细解释。
    “从预算收支的角度看,两税三分法中只是对三级财政分配方式进行了规定,具体到配额标准的多少,是由中央特派黜陟使与地方官员,在‘以支定收’的原则上,对两税预算收入总定额,以及上供、留使、留州的预算收支定额加以确定。”
    “而除了定额管理之外,唐廷中央还设立了相应制度,对使级、州级的预算支出进行监督。针对使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制度,如若有擅自违背预算支出者,监察御史可向朝廷进行弹劾;针对州级预算支出,立有御史监察及比部(隶属于刑部,为审计部门)勾覆双重制度,既对州级预算支出过程进行监察,又在每年年末对账目进行审计。”
    “如此一来,唐廷中央便对地方财政的‘收’与‘支’两条线都加以限制。毋庸讳言,唐廷中央在确定定额尤其是上供定额的过程中,采用预算收支定额的方法进行控管,并配以相关制度对地方预算收支进行审计、监察,主要是为了达到限制地方财权从而显现自身支配地位的目的,也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前提是唐廷中央能够控制这些地方,而非藩镇割据地区。”
    朱高煦听完,倒也明白了过来。
    说白了,央税和地税的二级结构,到底怎么进行预算、检查、管理。
    其实晚唐的那些能臣干臣,早就给出方法了!
    大明所需要做的,不过是新建“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两个税种,相当于从士绅的身体上挖出来一块肉骨头,扔到地上,让地方官府去啃。
    至于两者会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才好呢,否则中央权力怎么起到裁判制衡的作用?
    地方都和和气气,合作对抗中央,那还了得?
    而至于士绅会不会因此起来造反?
    别闹了,人家家大业大,远没到那一步呢,哪朝哪代造反不都是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的?
    “所以说,如果真的要改,大明只需要照搬就行了?”
    “自是如此。”
    姜星火点点头。
    “第一点,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博弈,解决办法,便是如此。”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点,也就是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
    “跟户口累进税、分家公证税不同,中央与士绅的税收博弈,就没有取巧可言了。”
    听完,夏原吉突兀开口。
    “这一条,真的能落实下去吗?”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蹇义意有所指地感慨了一声。
    不过,他的规劝也仅到此为止了,多余的话,并不敢说。
    朱棣那还不知道,这位天官是在劝他,不要想着动士绅。
    否则,士绅大概率会在基层操作中,把朝廷想加给他们的赋税,转嫁到百姓身上。
    到那时候,朝廷就会好心办坏事,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可搞钱,对于朱棣来说,那可是放在前头的大事!
    《永乐大典》、迁都北京、开凿大运河,哪个不需要钱?
    原本,朱棣搞钱的办法,跟历代君王没区别,苦一苦百姓。
    不过朱棣现在却已经知道,有了不需要苦一苦百姓也能捞钱的办法。
    所以,朱棣自信了。
    以往面对文官们的阴阳怪气,朱棣是很难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的。
    此时,朱棣却抚掌起来。
    “好!”
    “蹇尚书说得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棣笑呵呵地说道,“所以朕觉得,姜星火一定能提出不用百姓苦,又能给朝廷多收税的办法,看来蹇尚书也是这个意思!”
    朱棣这就是装作听不懂了。
    蹇义面色一变。
    习惯性的规劝君王,那是文官们的传统。
    反正拿百姓做由头,皇帝也说不出什么来。
    本来就是这样嘛,皇帝要做事就得花钱,要花钱就得收税,要收税只能收农业税,那就只能苦一苦百姓喽。
    收士绅的钱,想都别想!
    最后就成了皇帝对不起百姓。
    文官的这个逻辑链,已经延续上千年了。
    但是听朱棣这个话音,再联想一下姜星火之前那句“士绅一体纳粮”,蹇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承受惯了骂名的铁血君王,加上不怕死鬼主意奇多的囚徒。
    “苦一苦百姓”的定律,怕是要在永乐一朝被打破了。
    而朱棣话里话外,又把他给带上了。
    上次夏原吉被百官当靶子打的场景,蹇义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同样被当靶子打。
    但如今看来.好像跑不掉了。
    兵部尚书、忠诚伯茹瑺,此时把脑袋埋得低低的,半句话都不说。
    这种会被撕扯到粉身碎骨的事情,在洪武朝惊涛骇浪里走过来的茹瑺,压根就不想掺和。
    茹瑺心里暗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忠诚伯,伱说说,咱们大明的税收,按照那个什么‘存量博弈’,朝廷做的是不是不够好啊?士绅是不是拿的多了,反而贪得无厌想要朝廷垮台啊?”
    朱棣言笑晏晏,但话语里的意思,却让茹瑺惊出一身冷汗。
    “臣不敢妄言。”
    “有什么说什么,两位尚书觉得姜星火,能提出处理好国家与士绅之间税收问题矛盾的方案吗?”
    见皇帝还盯着他,茹瑺最后只能勉强说道。
    “臣觉得,这位姜先生可能提出的办法,会有些过于理想了。”
    蹇义也跟着说道:“陛下,国家与士绅,在税制的顽疾,毕竟已经持续了上千年.而且谋国之事,也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即便再好的提议,到了下面小吏手里,都会走了样。”
    对于姜星火能不能提出解决税制顽疾的办法。
    两位尚书,是相信有可能的。
    毕竟,此前那么多例子摆在那里,别的不说,光是“摊役入亩”,就已经解决了一个上千年的难题了。
    你说姜星火面对税制,提出不了解决办法,他俩倒是还真不信。
    士绅一体纳粮,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或者说最主要的。
    但问题是,办法是办法,实施是实施。
    摊役入亩为什么能在江南推广开来?
    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朱棣是真的敢杀人,接着周缙造反案,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
    摄于朱棣的屠刀,士绅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二个,摊役入亩从本质上讲,虽然触碰到了士绅的利益,但高压之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因为摊役入亩,并没有影响士绅本身的免服徭役,只是以前只有士绅免服,现在大家都免服了.这虽然会影响到士绅名下的佃农,但土地和土地的产出,还是在自己手里的。
    摊役入亩加到田税里的徭役,就当多交一点点税了,面对朱棣的屠刀,忍了。
    但针对士绅的税制改革不一样。
    正如姜星火所说,税制改革涉及到了两个层面,第一个,是大明朝廷和十三布政使司乃至天下的所有县。第二个,是大明朝廷和天下所有的地主士绅。
    第一个,被那第101枚银币解决了。
    第二个,收税,尤其是收富人税。
    历朝历代,没见哪个能成的。
    缘由也很简单,蹇义刚才说了,不论是出发点多好的政策,到了下面的基层小吏手里,都会走样,甚至与政策本身南辕北辙。
    这便是因为税制改革的难点,不在于税制方案的本身。
    而在于。
    ——皇权不下乡!
    也正是因为深谙这一点,蹇义和茹瑺这两位国家重臣才会认为,提出解决方案,姜星火或许有可能做到。
    但是解决问题,做不到!
    皇权下乡这件事,上千年来都做不到,你姜星火凭什么做到?
    凭动动嘴,就能做到吗?
    任何一个正常人来到这里,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茹瑺补充道:“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臣斗胆劝您别估计的太乐观。”
    “宋代王安石主持的变法,里面的青苗法,可就是个再生动不过的例子。”
    “本来是救济青黄不接的百姓,结果最后官吏为了政绩,恶意搞摊派,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朱棣若有所思:“朕懂两位尚书的意思了。”
    “无非就是两点嘛。”
    “找到解决办法这件事上千年都没解决了,你们觉得姜先生也解决不了,或者说提出的不见得可行。”
    “而皇权下不了乡,所以中央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更是无从谈起,中央就靠着地方小吏与士绅收税,怎么动士绅?”
    “是不是这两个意思?”
    蹇义和茹瑺连连点头,显然就是此意。
    这时,久久没有开口的道衍,反而声音淡然地说道。
    “且听下去,姜先生既然敢讲,那就一定有办法,这个办法,也一定能落实下去。”
    蹇义和茹瑺面面相觑,有些不可理解,道衍大师对姜星火的这种盲目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王安石都干不成的事情,是谁给的勇气觉得姜星火能干成?
    须知道,王安石变法,以王安石这种宰相之才,前前后后消耗了心血,最后,不也是落得个人未亡,政就息的结局吗?
    故此,蹇义和茹瑺也不认为姜星火能够做到。
    因为这里面的困难,实在是太大了,比天都大!
    皇权不下乡,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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