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都堂的宰执们,还没有来得及报告他们的商议结果。
    御史台那边,就已经将一大堆的弹章,送到了通见司。
    没办法!
    乌鸦们都是有自己的kpi的。
    完不成kpi的话,轻则外放,重则贬黜。
    范子谅乃是一路提刑官,距离待制级别,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猎物,虽然比不上待制以上的重臣。
    可是,这明显是一条死狗啊!
    所以,乌鸦们一拥而上,对着范子谅全力输出。
    更有甚者,跑到吏部,翻出了范子谅的告身、脚色、历纸。
    然后,用放大镜开始挑毛病。
    监察御史上官均,就从这些东西里面,找出来了范子谅履历里的三十二处大小错误。
    然后据此论证——该大臣早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
    于是就此展开,跳上去就是一个大,对那些曾保举范子谅的官员开始扫射。
    范子谅这样身怀祸国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的官员,你们为什么给他作保?
    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若不是,那你们就得解释解释,为什么这样明显有问题的官员,你们还要让他带病升迁?
    上官均这个团一开,立刻就有御史闪现跟上。
    大批弹章,再次潮水般涌向通见司。
    对乌鸦们来说,这样的事情,他们恨不得每个月都出现一个。
    这样的话,所有人的kpi就都能完成了。
    这個时候,都堂的宰执们,就多少有点尴尬了。
    好在他们也习惯了。
    大宋就是这样的,每次有事情,乌鸦们总是冲在最前面开团的人。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吕公著才愕然发现。
    朝堂内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范子谅身上。
    就连坊间舆论,也被范子谅的话题给吸引了。
    就连瓦子勾栏里的闲汉,也在讨论,范子谅说的对不对?
    于是熙河路调动保甲户的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掩盖在针对蕃官到底能不能换汉官,甚至文资身上去了。
    这就让吕公著,长叹了一口气:“官家,到底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手腕?”
    “但愿……”
    “熙河那边不要有战事。”
    兵戈再起的话,大宋财政压力就太大了。
    作为老臣,吕公著对大宋的财政问题,是有清醒认识的。
    以目前的财政情况来说,能够维持当前的状况,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今年淮南一场大旱,就已经让户部的兜里面干干净净。
    淮南大旱,影响的可不是当地州郡这么简单。
    汴京城,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因为大运河水位下降,漕船难行,导致五月到七月,入京的漕粮只有往年的一半。
    而大宋自立国以来,就一直在补贴汴京粮价。
    一斗稻米,在苏州、扬州,售价一百钱到一百二十钱。
    汴京城,还是售价一百钱到一百二十钱之间。
    正是低廉的粮价,让汴京城的百万军民衣食无忧。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在替汴京军民负重前行?
    答案是整个天下!
    户部每年都会拿着天下赋税,补贴汴京粮价。
    此外,为了让漕粮入京顺利,漕司的十几万军民,日以继夜,不辞辛苦的奔走在大运河上。
    而今年大旱,不止使得大运河沿岸的州郡歉收。
    也让大运河水位下降,漕船入京的数量大减。
    为了稳定粮价,户部和开封府,不惜代价,从河南府、大名府还有京东路调粮入京。
    而户部这样不惜代价的调粮入京,代价自然是巨大的。
    光是在雇人上,就至少花费了数十万贯。
    这也是吕公著,会默默支持大理寺、祠部、开封府对汴京寺庙做的那些事情的原因。
    国家太穷了!
    这个家太难当了!
    可是……
    吕公著深深吸了一口气,呢喃着道:“万一,熙河真的发生了战事……怎么办呢?”
    从封桩库拿钱?
    太皇太后倒是好说,皇太后就不好说话了!
    吕公著早看出来了,那位当今官家的嫡母,对封桩库的每一个铜板,都看的很死。
    今年淮南大旱,都堂想从封桩库拿钱出来,嘴巴都说干了,好说歹说,才让这位慈圣娘娘点头,取出了一百万贯。
    就这,还是官家说了话的缘故。
    不然,她是会死死攥着封桩库,一个铜板也不肯往外掏的。
    别问,问就是——熙宁三十二库、元丰二十库,皆先帝所遗官家之产也。官家亲政之前,吾不敢使其空一库。不然,将来无颜见先帝于永裕陵!
    所以,一旦有事,向太后肯答应从封桩库里拿个几百万贯出来应急就已经了不起了。
    就这,估计还得劝上好一段时间。
    所以啊……
    “得想办法筹钱才行!”吕公著说着。
    他是反战,也不愿意开战。
    但是,一旦开战,前方军需、赏赐的筹集,就是他这个右相的职责所在。
    就像他当年出任枢密使尽管他极力反对先帝的五路伐夏战略。
    但反对归反对,大军出发后,他控制的枢密院,没有短过前线一个铜板,也没有少送过一副甲胄到陕西。
    可谓殚精竭虑,费劲心思。
    而且,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他也没有说什么。
    依然是默默的做事,帮着收尾。
    直到一切都已经做完他才写请郡奏疏。
    这就是吕公著。
    嘉佑四友,无论外界怎么评价他们。
    但私德和公德上,他们都是无可挑剔的。
    如今,考验再次来临。
    吕公著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影响到军国。
    何况,他受先帝托孤,又蒙当今信重不疑。
    于是,吕公著站起身来,慢悠悠的踱着步子,来到了他的学生李常的令厅前。
    自从李常拜任执政后,吕公著就没有来过他的令厅。
    甚至再没有去过他家。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李常的令厅前。
    “公择可方便说话?”吕公著看向在令厅中,正在伏案办公的李常。
    李常抬起头,看到自己的老师,立刻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拱手执礼:“恩相来了?”
    “快快请进。”说着就走上前来,再拜以弟子礼敬之。
    “公择可有空?”吕公著问着。
    李常立刻道:“自是有空,未知恩相有何指教?”
    说着,他就搀扶着吕公著,走进他的令厅。
    “老夫此来,是想和公择谈一谈,前些时日公择与老夫说过的那个事情。”
    李常听着,惊喜的抬起头来:“恩相有想法了?”
    “且先谈一谈。”吕公著说道。
    李常顿时无比激动。
    他自拜任执政后,其实一开始,他是想躺平的,混混日子。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在这个都堂,想躺平?不可能!
    因为乌鸦们,在旁边拿着放大镜观察都堂的每一个宰执。
    谁做事?谁没有做事?
    乌鸦们,盯得仔细的很。也经常弹劾宰执怠政。
    不止如此,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也非常过分!
    他们常常刊登所谓的‘朝报’。
    定期给都堂宰执排名——谁在做事,谁在摸鱼,他们清清楚楚。
    这就是逼着都堂的宰执卷了。
    不卷的话,就可能背上骂名,甚至可能被人冠以三旨相公、诺诺执政这样的骂名。
    而士大夫们,名声要是臭掉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李常也不敢躺平了。
    只能跟着卷!
    卷着卷着,他就发现,想要卷赢其他人,就必须拿出点手段和本事来。
    于是,李常就开始发挥起自己的优势。
    他的优势是什么呢?
    他在地方上为官时间长,对地方的经济情况了解啊!
    从皇佑年间入仕开始,除了守孝之后,他长期在地方州郡为官。
    几乎做过了大宋地方每一个级别的官员。
    当过州郡的判官、推官,也做过知州、提刑官、常平官。
    在这个过程里,他不是没有入京为官过。
    但一头撞到的是王安石变法,然后就因为反对变法,而再次出知。
    所以,李常做过官的地方,是如今都堂上的宰执里最多的——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大半个大宋天下。
    京东路、荆湖北路、江南西路、淮南路、两浙路……
    穷的富的,他都去过,远的近的也都呆过。
    于是,李常就打算干一件事情。
    那就是,将大宋地方州郡的常平仓里,那些长期存在里面吃灰的绢布以及陈米给弄出来。
    他估计,天下州郡常平仓里,现在起码躺着价值五千万贯的绢布、粮食、铜钱。
    这些东西,纯粹就是存着。
    但除了钱外,绢布会腐朽,粮食会腐烂、发霉、被虫子吃。
    若是可以想个办法,将这些资源利用起来。
    五千万贯的资产,重新进入市场流动。
    不仅仅可以平抑物价,也能大力促进生产。
    尤其是常平仓的钱,若进入流通,可以大大缓解天下钱荒。
    为此李常想了个办法——抄王安石作业。
    去掉市易法里面,那些追求盈利的绩效考核。
    允许地方官,合理利用这些资源,甚至允许地方承受一定的亏损。
    李常思路一打开,就越想越对。
    于是,在请教了章衡等人后,他将自己的想法写成了一封奏疏。
    不过,在上书前,他将草稿送给了自己的恩师吕公著。
    然后,吕公著就派人来,叫停了他的行为。
    原因是,吕公著觉得,他的想法和市易法一样,太天真了!
    市易法最开始,其实也不追求盈利。
    但因为没有指标,所以地方官压根不想推动。
    王安石被逼急了,没办法,只能定下绩效。
    然后,市易法就变成了一个巧取豪夺的敛财工具。
    现在,他李常想的这个法子,也是一样。
    允许地方官亏损?
    亏损多少是合理?有界限吗?
    假若没有,信不信他们能全部亏光?
    若是有,这个事情不就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市易法了吗?
    而且,朝廷怎么确定,常平仓里的粮食和绢布,价值几何?
    一匹上好的绢布,地方官指鹿为马,非说它是破布,不值钱怎么办?
    此外,吕公著还暗示李常——动常平仓,是会死人的!
    所以啊……
    吕公著让他再想想,再考虑考虑。
    作为好学生,李常对自己的恩师,当然非常尊重。
    何况,吕公著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于是,这些日子,李常一直在修改、完善他的想法。
    “恩相请上座。”李常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将吕公著请到令厅后的客房上首。
    “恩相此来,可是对下官前时所议,有新的指教?”李常毕恭毕敬的奉上茶水后,就拱手问道。
    吕公著端起茶盏,尝了一口,然后才道:“公择且先坐下来说话。”
    李常恭恭敬敬的坐到他的身边。
    就像当年求学的时候一样,看着自己的老师。
    “老夫此来,是来向公择致歉。”吕公著看着李常,拱手道。
    李常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不敢受吕公著的礼:“恩相何出此言?”
    吕公著叹了口气,道:“却是因为国事,可能要让公择委屈一番。”
    李常不懂了。
    不是说好,来谈我的那个方略吗?
    怎么就变成我委屈了?
    吕公著也不瞒着他,直接道:“老夫打算,上书天子,借公择之策,解一时之急!”
    “还请恩相明言!”
    “老夫打算,奏请官家,分遣御史、朝臣,前往大名府、河南府、京东路、京西路……”
    “命御史、朝臣及本路常平官,开常平仓,将常平仓中之绢布、陈米,就地发卖,换来钱帛,以解国用之急!”
    “所以,老夫说,要让公择委屈了。”
    李常听着,自然明白吕公著是个什么意思?
    这是将他苦心积虑想出来的方略,当成一锤子买卖做了。
    这对李常来说,很可能意味着他,这段时间的辛苦,化作泡影。
    而李常是了解吕公著的,他知道,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
    于是问道:“恩相何故如此焦急?”
    这事情是可以慢慢来的,没必要这么急匆匆的做事。
    而且,现在将常平仓的绢布、陈米拿出去发卖了。
    很可能价值会大打折扣。
    至少远不如春荒或者冬天发卖,更有价值。
    吕公著叹道:“老夫担心,熙河路战事若起,而一旦户部无钱……后果不堪设想!”
    太宗的故事,大宋人尽皆知。
    西军的丘八们的脾气,大宋上下也是略有所知的。
    若真的发生战事,赏赐不到位,不及时,那就要命了。
    李常自也知道这其中的轻重,想了想,道:“既是为了国事,下官岂有二话?”
    这个天下,可不仅仅是赵官家的。
    也是他们这些士大夫的。
    大宋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所以,大宋士大夫们的主人翁意识是远超其他任何朝代的。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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