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山涧的晨雾还没有散去。
    朦朦胧胧中,一个在山脚下的夯土小院,于晨雾之中显露出来。
    王大枪蹲在院子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保养着他的环首刀和弓箭。
    这个时候,院门被推开。
    一个健壮的身影,背着一箩筐的泥炭走了进来。
    看到王大枪,对方弱弱的用着还不太熟练的官话喊了一声:“郎君。”
    王大枪点点头,看向对方。
    那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身材健壮,皮肤略黑,是王大枪在两個月前,在广源城里花了十贯钱买下来的。
    因其本是逆贼杨景通家里的婢子,所以姓杨,名叫‘小盈’。
    小盈将自己背上的背篓放下来,然后,将那些背回来的泥炭,堆磊在院子一角。
    接着,她就准备去做饭。
    王大枪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她,说道:“小盈过来,俺有话要和你说。”
    杨小盈乖乖的来到王大枪面前,低着头:“郎君想说什么?”
    王大枪说道:“俺要出门一趟了。”
    杨小盈抬起头,便见着王大枪在自己的褡裢里,抓了一把钱,塞到了自己手中。
    “这次出门,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
    “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
    “若是有事,便去镇上找潘官人的家人……俺和官人说过了的。”
    潘官人,就是潘随,那个带着王大枪在广源城买下了小盈的高国舅身边人。
    因南征大胜,故而鸡犬升天。
    现在,潘随这个连贡士都考不上的落第士子。
    已因为跟随高遵惠,联络各方有功,而被授官。
    虽然,只是一个选人最低阶的邕州司户参军。
    而且,还须得回汴京,去吏部考完出官试,拿到告身,并上呈家族三代脚色,才算真正的履任。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官。
    所以,潘随旋即就被右江安抚司征辟了,用为勾当右江广源等州钱谷。
    表面上看着,这似乎是一个很清闲的差事。
    无非就是管管辖区内的土官们,按照制度向汴京进贡的贡品。
    但实则,因为甘蔗田和像王大枪这样南下的‘客户’的缘故。
    这个所谓的勾当右江广源等州钱谷的差遣,权责极大。
    不仅仅是连接各地土司的传声筒,同时也是控制南下的‘客户’们的关键钥匙。
    王大枪就听人说过,那个所谓的‘右江安抚司’,颇有些大唐的折冲府的味道。
    他也不大懂这些,完全听不明白。
    但有一点是很直观的——他圈的地上,盖着的章是右江安抚司的官印。
    他欠的那些钱,偿还的地方,也是右江安抚司官署。
    而且,他还得随时响应安抚司的命令,自带兵器、干粮,参与安抚司的军事行动。
    “啊!”杨小盈吓了一大跳:“官人,又要打仗了吗?”
    “不是说,升龙府都已经遣使求和了吗?”
    经过兵荒马乱之后的女人,是最直观的感受战争的恐怖的群体。
    如狼似虎的兵士们,撕碎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女主人们华丽的衣裙。
    狞笑着的大将,搂住了往日清丽的闺阁小姐。
    血在流淌。
    偌大的府邸,无处藏身。
    最终,所有人都被绳子串起来,拉到了市场上。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无缘无故失踪。
    正是因此,她无比的享受着现在的和平。
    害怕这样安静祥和的日子,被再次打破。
    王大枪却是哈哈大笑一声:“交趾的烂羊头,哪里还敢打?”
    上次就已经把他们打疼了。
    斩下的首级,堆磊成京观,现在都还立在北件城下,让交趾来往的使臣,见而色变。
    “那……”
    “俺是去护粮的!”王大枪说道:“交趾按约,从本月开始交割第一批稻米。”
    “这次据说有二十万石呢!”
    王大枪唏嘘着说道:“二十万石稻米,堆起来怕是能堆满俺家的这几个山谷。”
    杨小盈也捂住嘴,惊呼着:“二十万石稻米……”
    “嗯!”王大枪说道:“安抚司的公文,已经发下来了,所有‘客户’五户抽一,俺运气好被抽中了,这次去护粮,每天能有一百钱的赏钱!”
    “运气好的话,等做完这次差事,还能得一块绢布。到时候俺给小盈做身衣裳!”
    杨小盈听着,却是目瞪口呆:“竟还有钱拿?”
    王大枪听着,不可思议的问道:“不给钱,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卖命?”
    在汴京城里,不给钱的话,便是赵官家也指挥不动禁军。
    在王大枪的记忆里,他见过好几次,禁军叔伯们闹赏的盛况。
    所以,在王大枪心里面,给钱办事,天经地义。
    “再说了,现在官府也不差钱。”王大枪砸吧了一下舌头:“这些日子来,各地找到的金子,少说也有三五千两了,都被官府融了,做成了金挺送回汴京……”
    王大枪是在四月末,圈下的地。
    当时他打着绑腿带着干粮,在规定的时间里,咬着牙走了足足一天,终于为他和的子孙圈下了这偌大的产业——包括三座荒山在内的足足数千亩山地。
    其中还有两条溪流和是一段流经山谷的河道。
    他也一直在认真努力的找着金子。
    一个多月下来,靠着淘金盘,他带着杨小盈在溪流和河道里淘洗泥沙,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些金子。
    但他欠的债太多了!
    光是汴京官家那里,就少说也有两百贯。
    淘到的金子,只能立刻变卖,按照市价卖给安抚司。
    大部分都得拿来偿还官家的利息。
    年息两成呢!
    剩下的钱,他还得买米买油买盐。
    老实说,现在王大枪感觉自己似乎上了当了。
    “早知道,俺就该和郭贵一样去熙河……”
    他想起那个曾经一起在工地上赌博、喝花酒的工友,就叹了口气。
    “若是那样,俺也就不至于欠这么多钱。”
    当初在河北工地上,他也就欠了二十来贯赌债而已。
    但,南下路上,各种开销、支出、训练、武器购置等开支加起来,却让他的债务越滚越多。
    加上利息,几乎是一个让他绝望的数字。
    好在,他现在有产业了。
    好几千亩的山地呢!
    山林里的野兽、飞鸟、树木,都是他的。
    地下的金子、石炭、铁矿、铜矿也是他的(假若有的话)。
    王大枪就听说了,在苏茂州那边,有个幸运儿,圈下的地方,发现了铁矿,现在那人已经发了。
    据说连地方土司都想嫁女儿给其为妻。
    “俺怎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这样想着,王大枪就对杨小盈说道:“小盈啊,俺想了很久,打算再攒几个月的钱,就去安抚司那里,把你的兄弟都赎出来……”
    杨小盈是杨景通的家生子,她的父兄姐妹自然也都是。
    当杨家倒下,被连根拔起。
    属于杨家的一切,自然也就成为众人瓜分的对象。
    女子发卖,男子则直接充甘蔗地。
    每天都要顶着烈日去劳作,生活极为辛苦。
    王大枪在买下了杨小盈后,自也托了潘随的关系,打探了一下杨小盈的父兄被充的地方——顺安州侬家的甘蔗园。
    王大枪还去看过——条件非常艰苦。
    杨小盈听着王大枪的话,顿时就掉下眼泪来:“郎君……郎君……俺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郎君。”
    王大枪嘿嘿的笑了笑:“多给俺生几个大胖小子吧。”
    其实,赎回杨小盈兄弟的主意,是潘随给王大枪出的。
    这交趾地方,南迁的客户,终究人丁单薄了些。
    还是要有人!
    人多起来,就算是淘金,也会比别人多掏几两金子!
    至于养人的问题?
    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
    因为交趾每年都要纳稻米百万石,再市价卖与大宋百万石。
    这些廉价粮食的涌入,会将北方各州的粮食价格打落谷点。
    王大枪听完,感觉非常有道理。
    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他在这交州,举目无亲,眼下就只有杨小盈这么一个枕边人可以信得过。
    不去赎回她的家人,一起努力淘金,他还能指望谁?
    ……
    吕嘉问近来的心情特别好。
    尤其是当他看到,库房里那些堆磊起来的金铤越来越多的时候,心情就格外灿烂。
    五十两一个的金铤,很快就能凑足一百个。
    一百个金铤啊!
    吕嘉问捋着胡须,满面春风。
    在他身边,高遵惠也是笑的合不拢嘴。
    “安抚果然是大才!”高遵惠点赞:“有安抚坐镇于此,右江无虞也。”
    若是从前,高遵惠看到这些金子,恐怕连脚都走不动了。
    他怎么着都想办法,吞下其中一部分。
    但现在嘛……
    他已看不上这点好处了。
    因为,交趾各地种下的甘蔗,长势日益喜人。
    从明州、苏州请来的蔗农都说,今年年底肯定能丰收。
    高遵惠还去尝过,那些清清脆脆的嫩甘蔗的味道。
    味道非常清甜,等成熟后,榨出来的蔗糖,肯定不会少!
    这可是能传诸子孙的产业。
    所以,高遵惠充满了干劲。
    他对交州事业的关心,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不止他如此。
    其他在交州有着利益的人,也都是这样。
    交州的土官、南下的禁军大将、广西经略安抚司里的文臣……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今年年底的结果。
    也都在跃跃欲试着。
    野心就像是膨胀的面团一般,在悄然生长!
    每个人都很清楚,糖的珍贵和宝贵。
    而一个稳定的,可以大量供应蔗糖的产区。
    意味着广西将成为天下糖都。
    于是,在这个事情,没有了勾心斗角,也没有了争权夺利。
    每个人都在极可能的为着未来的美好而努力。
    无论他们是为名、为利,还是为财。
    吕嘉问听着高遵惠的赞誉,笑了笑,道:“公事当前,下官岂敢言贤?”
    “真正的贤臣,当是公事啊。”
    “无论是出交趾各地官婢、妻女典与南下客户……”
    “还是主持、监督‘客户’圈地。”
    “亦或者,亲厚交州土官,以孔孟仁恕之道,与之往来……”
    “公事在交州诸州,所做的每一桩事情,都必是青史留名的贤事。”
    是的,王大枪以为,他买下杨小盈是意外。
    但其实是有意为之。
    当天,潘随找了数十人,都是和王大枪一样,孔武有力,没有家业的青壮。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婢女们,则全部都有着父兄姐妹。
    娶一个,就可能娶一大家子。
    等于变相加快了南下青壮在本地的发展速度。
    高遵惠笑着摇头:“老夫所为,只是为国分忧而已,谈不上什么贤能。”
    他做那些事情,纯粹是为了他自己。
    甘蔗种好只是一个开始。
    榨糖、出糖、制糖,也都是流程。
    真正麻烦的,还在于怎么安全有效的将这些糖,运去中原。
    而不是半道上被人劫了。
    这个时候,南迁的青壮,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捆绑住这些人,就等于获得了一支强大的保镖力量。
    至少在交州北方诸州之中,有这样一支保有武装的移民团队,足可保障每年运糖队伍的安全。
    所以,壮大这些人,就等于给自己的钱买保险。
    高遵惠贪是贪了一点。
    但他脑子还是很清楚的。
    这笔账他算的清清楚楚——更何况,又不需要他掏钱,行个方便就可以了。
    再说了,他是奉旨办事。
    “对了……”吕嘉问忽然说道:“公事,交趾的崇贤候,您见过了吧?”
    高遵惠点点头。
    “您觉得怎么样?”
    高遵惠咧嘴一笑:“那是个聪明人!”
    那位交趾国王的胞弟,崇贤候李太德是在上个月入境的。
    如今,人已在燕援的护卫下,与御龙直和第一批回京的御龙第一将的兵马,踏上了去汴京的道路,算算时间,现在应该进了荆湖南路的辖区。
    李太德在广西期间,和各路人马都碰过面了。
    表现的很恭顺,表露的态度也很谦卑。
    “那您觉得,这位崇贤候在御前,能被宽恕吗?”
    高遵惠沉声一笑,道:“老夫那里知道这许多?”
    “一切都有两宫慈圣和官家做主。”
    “不过……”
    高遵惠舔了舔舌头道:“老夫觉得,他的诉求,两宫慈圣与官家应该会同意的。”
    交趾现在面临的压力很大很大。
    北方,大宋陈兵富良江,虽然已经议和,但江北诸州土官们,生怕升龙府打回来,破坏他们安定祥和的生活。
    所以,这些土官都在秣兵历马,保不齐还有想着‘打下升龙府,一劳永逸’的人。
    在其南方,占城、真腊不断袭扰,听说已经连败交趾大军。
    交趾现在的局面,继续维持,随时可能亡国。
    这也是交趾人之所以这么快就主动交割第一批稻米的原因——他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希望大宋出来调停其和占城、真腊的战争。
    若是过去,大宋在这样的事情上,其实是没有发言权的。
    真腊、占城,看都不会看大宋一眼。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因为大宋和交趾,隔富良江对峙,牵制了交趾的主力。
    所以,实际上大宋是可以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旦大宋这边放开压力。让交趾人可以抽调其主力南征。
    占城、真腊未必打得过。
    吕嘉问点点头。
    “其实啊……”吕嘉问悠悠说道:“让这三国彼此征伐,或许更好一些。”
    “这才几个月各地的甘蔗园就已经累死了几百人了……”
    “搞不好,最后还得靠交趾人,给甘蔗园抓工人。”
    交州北方诸州,现在卡了一个bug。
    这里都是羁縻州。
    羁縻州是不用大宋律法的。
    在这些地方,一切都是土官们自说自话。
    换而言之,在这些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大宋无关,与孔孟二圣无关。
    而同时,他们也在大宋版图里。
    所以,这里产出的土特产,是可以直接售卖进大宋各地的市场。
    高遵惠听着,目光闪烁。
    他也有这个感觉。
    交州这地方,人太少了。
    而种甘蔗,需要很多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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