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宫,赵煦脑子里,还全部都是孔方兄的身影。
    三五百万贯呢!
    “父皇辛辛苦苦,攒了十九年的封桩库……也就六千多万,不到七千万贯!”
    赵煦回忆着,他和向太后,在宫中见到的那些封桩库。
    熙宁三十二库,元丰二十库。
    那些装满了丝绢、铜钱、黄金、白银、香料的封桩库。
    真正的现金,硬通货,估计也就一半。
    剩下的都是实物,是丝绢、香料、象牙……
    除了象牙等少数东西,剩下的其实都会腐朽、变质,然后贬值。
    像是去年,封桩库就变卖了一批储存时间太久的丝绢绵物。
    这就是大宋!
    一个皇帝、文臣士大夫、勋贵武臣、外戚都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王朝。
    新党也未必全部是改革派,其中混了不知多少投机客。
    每匹不过三百文。
    喜欢钱好啊!
    大家一起赚钱才好!
    赵煦摩挲着双手,整个人都变得振奋起来。
    所以,大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
    所以,大宋尊重私人财产,在赵佶那個混小子乱搞之前,哪怕强拆,也是要给合理补偿的。
    一个官僚垄断经济型社会。
    去年,王珪暴毙后,其子孙扶棺回乡,运金银铜钱丝绢的船就多达十余艘。
    无论是利用追缴市易务欠款的机会,还是宋辽贸易。
    所以,封桩库里的丝绢绵绸绫罗,是得定期出清的。
    “这些元老,又岂会连王珪都不如?”
    “相反,朕很开心呢!”
    都是在想方设法的出清,封桩库里的这些商品。
    于是,小民的私产意识非常丰富。
    比如说那些外戚勋贵们还有地方上的形势户们。
    阻力更是会少不知道多少!
    他最不怕的,就是士大夫、武臣、勋贵们爱钱。
    其中混了大量,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财产,而和新党斗争的有产者。
    但,官家开心,就是好事!
    这也是赵煦这些日子以来,一贯的操作。
    于是,民间争产官司,数不胜数。
    这两家又该有多少?
    所以啊……
    赵煦叹息一声!
    在他身边一直站着的文熏娘,听到赵煦的叹息,忍不住问道:“大家,在忧心什么?”
    这就是!
    一个文彦博如此,富弼呢?韩琦呢?
    这是大宋在立国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祸根甚至在安史之乱前就已经埋下。
    所以,所谓新党和旧党的斗争,本质上,就是围绕着社会财产和资源的再分配斗争。
    什么叫富可敌国?
    他可比后来的明朝皇帝要面临的局势要好得多。
    一百万贯,怎么都有的。
    梭哈一把,也应该可以凑到三五百万贯。
    “也是……”赵煦低声说着:“王珪仕宦,都搞了差不多一百万贯……”
    怕只和文彦博相差无几。
    这意味着什么?在现代留过学的赵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熏娘在旁边看着,虽然她不清楚官家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开心。
    而正常的市场价,绢布一匹一贯三百文,纱布一匹一贯六百文以上。
    于是,整个社会一切向钱看。
    旧党未必就全部是保守派。
    所以,赵煦其实是高兴的。
    事物都有两面性!
    大宋王朝在拼命压榨百姓的同时,也是一个和士大夫、武臣捆绑最深的王朝。
    赵煦摇摇头:“朕没有忧心!”
    而现在文彦博一家,就至少能拿出三百万贯的铜钱、金银。
    御撵很快就到了福宁殿,在文熏娘的服侍下,赵煦走下撵车。
    然后他就看到了,向太后带着尚宫张氏等人,迎了出来。
    “母后!”赵煦上前行礼:“儿臣回来了。”
    “好!”向太后轻笑着,扶起赵煦,牵着他的手:“我儿回来了,母后就安心了。”
    ……
    “天子亲幸太师府邸……太师明日就会重新会客……”
    御史台中,窃窃私语,在蔓延开来。
    吕陶有些坐立不安的坐在自己的官署中,汗水打湿了他的发丝。
    “为今之计,吾等恐怕只能上表请知了!”在他对面,监察御史朱光庭,叹了一声:“棋差一着啊!”
    他们在上个月上书,谈论太师文彦博,乞尊礼帝师,其实就是想要碰瓷。
    碰瓷是一门艺术。
    碰的好,碰到宰执、宫里面心里去了。
    板子高高举起,最后轻轻落下。
    了不起出去一两年,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来。
    文彦博这么些年,就没有对头了吗?
    不可能!
    所以,只要做得好,说不定就可以抱上一条大腿,从此平步青云。
    哪怕没有成功,其实也不亏。
    可以树立一个铁骨铮铮,为国无惧权贵的形象。
    毕竟,他们是言官,吃的就是这碗饭。
    可哪里晓得,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最初的奏疏,进了宫里,就石沉大海。
    就在他们以为,这奏疏再也没有回应的时候。
    却被人捅了出来。
    然后,短短一天内,就闹得满城风雨。
    整个汴京都知道了——有御史上书,请求让四朝元老,定策功臣文彦博退位让贤。
    尤其是那个汴京新报的胡飞盘,在这个事情上,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
    终于是把这个事情,从单纯的朝政,变成了民间广泛议论的八卦。
    于是,天子亲幸文府,慰勉元老。
    事情再也不受控制了。
    毕竟,天子都亲幸文府了。
    这说明什么?
    天子认为,国家大事离不开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太师的辅佐、匡正。
    天子是英明的,不可能错的。
    那么,就只能是他们错了。
    做错了事情,被打屁股很正常。
    所以,聪明的人,现在就该赶紧跑路,去外面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没有人记得这个事情再说。
    吕陶点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好在,不算全亏。”
    文彦博又不是制钱,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
    总会有人讨厌他。
    所以,这个事情他们也不算全输。
    文彦博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
    他还能活几年?
    等他死了,大家就可以风风光光回来。
    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个事情,被某些大人物看上。
    他们还年轻,等得起。
    但刘奉世,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吕陶和朱光庭见了,非常奇怪。
    “仲冯,怎忧心忡忡?”朱光庭问道。
    他和刘奉世不仅仅是好友,还是知己。
    朱光庭师从国朝大儒胡瑗,和殿帅苗授、翰林学士范纯仁算是同门——不过,苗授学的行伍、军事,范纯仁学的是经世致用,而他学的是儒家经义。
    这也是安定先生治学的特点。
    因材施教,按照学生的兴趣爱好来教授。
    而刘奉世的父亲是大儒刘敞,其与安定先生友善,安定先生在时,经常带着朱光庭他们游学四方,拜谒各方大儒,其中就有刘敞。
    故而,朱光庭和刘奉世有着三十多年的交情。
    刘奉世皱着眉头,说道:“公琰听说了吗?”
    “嗯?”
    “都堂已经通过了王子韶任为吏部侍郎的熟状,已令中书舍人草拟,并呈两宫……”
    “若无意外,这衙内钻,就可能要升待制!”
    从考工员外郎,到吏部侍郎。
    这是质的飞跃。
    祖宗之制,碍止法下,这种升迁是磨勘所不能升的。
    因为,跨过去这一步,就摸到待制级别的门槛了。
    制度,六部尚书、侍郎,皆会加馆阁学士衔。
    最低也是龙图阁直学士。
    吕陶和朱光庭听着,面面相觑。
    “王子韶的熟状,已经拟好了?”
    “中书舍人、给事中……”
    “就没有异议?”
    吕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着刑恕顺利升任翰林学士,他空下来的中书舍人一职,由起居郎范百禄兼任了。
    而在不久前,随着天子下诏,命都堂记苏辙姓名,列于堂薄。
    这也宣示着,苏辙不久将升中书舍人或谏院的左、右司谏。
    这样一来的话,未来中书省中书舍人,都将是旧党士大夫。
    范百禄、彭汝砺、苏辙。
    而门下省的给事中,则早在去年,就已经被旧党包圆了。
    哪怕后来彭汝砺因为张吉一案,驳回了诏书,因此得罪两宫,被改为中书舍人。
    但接任彭汝砺的,却还是旧党的林旦。
    刘奉世悠悠一叹,道:“给王子韶写草制诏书的是范百禄……”
    “范子功?”朱光庭和吕陶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范百禄可是根正苗红的旧党!
    乃祖伯,就是国朝名臣——范镇。
    他的堂弟,是深得司马光、富弼还有文彦博都喜欢的唐鉴公范祖禹。
    这样一个人,会给王子韶这样臭名昭著的新党干将写外制诏书?
    太荒唐了吧?
    刘奉世惨然一笑:“怎么不可能?”
    “可不要忘了,范百禄……可是先帝的心腹!”
    旧党里,当然不乏,视先帝为尧舜,只是误入歧途,需要引导的大臣。
    范百禄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素来被人视作帝党。
    当年,李士居、赵世居一案,就是范百禄不顾阻拦,穷治到底,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之办成的铁案。
    也正是因为这个案子,范百禄简在帝心,为先帝信赖。
    当今官家即位后,更是优容备至。
    先以范百禄——皇考近臣,朕之亲爱大臣的理由,任用为起居郎。
    从此,日夜在君前候命。
    刑恕升任翰林学士后,范百禄特旨拜中书舍人,但依旧兼任起居郎,随时候诏。
    刘奉世,在元丰时代,在朝中多年,他当然知道,范百禄的立场。
    这就是个忠君思想已经入脑,无可救药的人。
    当今官家更是和先帝一般,对其信爱无比。
    多次曾在殿中,以表字称呼,还曾和宰执们说:“起居郎百禄,乃皇考所遗朕之忠贞大臣也!”
    我爹给我留下的忠臣啊,你们要多照顾!
    甚至爱屋及乌,在去年特别下诏,赠范百禄亡父范锴兵部侍郎,追封其生母王氏为华阳郡君。
    在官家如此厚遇下,范百禄什么事情都肯干!
    朱光庭、吕陶顿时沉默了。
    良久,朱光庭才道:“仲冯的意思是?”
    刘奉世点点头。
    官家要用的人,他们却想要阻拦。
    所以,这是官家给他们的一点小小教训?
    三人,顿时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脖子。
    吕陶和朱光庭更是不敢问门下省给事中为何不封驳了?
    因为,门下省如今在任给事中,虽然都是旧党,但有一个和新党关系密切的人——林旦。
    林旦的亲大哥,就是已经南下的执政章惇的密友林希。
    林希此人,铁杆的新党了。
    和章惇、吕惠卿等人关系都很好。
    兄弟两人虽然政见不合,但……这种兄弟表面政见不合,私下穿一条裤衩的事情,在大宋还少吗?
    刘奉世,却比吕陶、朱光庭想的还要远。
    “那个案子,不能再拖了……”
    “更不能让傅中司查下去了!”
    傅尧俞,软硬不吃,铁面无私。
    他继续查下去的话,搞不好会酿成大案。
    刘奉世对此是有经验的。
    当年的陈安民一案,就是这样,以点带面,以小带大。
    他的恩主吴充,就此罢相,旋即郁郁而终。
    他更是在地方流连了数年,才终于等到机会回朝。
    如今,李雍案也是这样。
    再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
    搞不好,可能会牵扯到都堂。
    这元祐初年,众正盈朝的局面,可能会因为这个案子而受到影响。
    甚至可能会成为新党反攻倒算的借口——你们在干什么?
    你们上台才几个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
    再让你们把持朝政下去,天下事还得了?
    又菜又爱玩!
    滚开,让真正的大臣来辅佐天子!
    想着这些,刘奉世就对吕陶和朱光庭道:“元均兄、公琰兄……”
    “吾等离京之前,还是先把李雍案定下来吧!”
    汴京新报,天天说,御史台的安惇刑讯逼供,张汝贤更是日夜在有司拷打相关人犯,小道消息已经闹出人命了。
    虽然此事,十之八九又是安惇等人在放假消息——关押人犯的地方,现在都有着禁军把控,针扎不进,水泼不透。
    外人根本不知道,安惇和张汝贤在里面搞什么?
    只知道他们日夜审讯,穷追不舍。
    中司傅尧俞则扑在卷宗上,一个个的清查。
    再让他们这么查下去。
    太危险了!
    吕陶、朱光庭听着,都是微微点头。
    确实,李雍是该适可而止了。
    再查下去,大家伙就都得被责罚、降授甚至编管了。
    这个事情,还真的只有他们这些被迫要离京的人才能做。
    破罐子破摔嘛。
    大不了,肉身抗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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