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惇坐在御史台的台署大衙上,喝了一口,刚刚煮好的茶汤,驱散了一下疲惫的精神。
    昨夜他审了整整一夜的大理寺吏员,却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还是没有人招认吗?”他问着在他身边的监察御史张汝贤——张汝贤被他调来,负责着开封府那边的审讯。
    张汝贤点头:“这么大的案子,想要让人开口,急切之间怕是有些为难。”
    抓的都是官吏。
    其中甚至有文臣京朝官。
    这个案子影响又特别大,宫里面、都堂上都在盯着。
    自然,不可能用刑,就连程序上,也必须做到没有漏洞。
    不然就可能被人翻案!
    御史台是吃过这方面的亏的。
    安惇捋着自己的胡须,轻笑起来:“他们会开口的。”
    对这一点,他是有足够的自信的。
    “对了……”安惇问道:“放出消息了没有?”
    张汝贤低着头,答道:“台端(侍御史的官方称呼——汉唐传下来的称呼)放心,下官已布置妥当。”
    “善!”安惇眯起眼睛来。
    御史台,虽然不可能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上用刑。
    可一点也不妨碍,御史台对外放出刑讯拷打相关人犯的传闻。
    这个办法是蔡确在审理张安民一案的时候发明的。
    通过对外散布御史台刑讯拷打的假消息,从而让政敌自己跳出来,不打自招。
    自那以后,御史台办案,就开始常用这一招。
    效果是很好的。
    很多时候,外面的人虽然明知道御史台这是在打窝、钓鱼,却依旧有人会忍不住咬钩。
    “相关人犯,如今都已经关押到了台案的大牢之中……”张汝贤继续汇报着:“已依台端嘱托,将他们分别监押于色役、刑狱、百司等监牢……”
    安惇点点头。
    元丰改制后,御史台内外十四案经过瘦身,变成了十一案。
    以内弹六案,外弹五案,组成了威名赫赫的台案。
    上弹宰执待制,下弹地方州郡,甚至胥吏、衙署不法。
    御史台十一案,各有各的监牢。
    其中,最恐怖的就是色役、刑狱、百司。
    看名字就知道,这三个地方关押的都是犯了重罪,被御史抓回来审讯的犯官。
    而且地位一定很低,绝大部分都是胥吏、选人。
    犯的罪,也都很重。
    不是要刺配沙门岛,就是流配三千里的那种。
    自然,这些地方的条件,艰苦了一些。
    脏乱差是肯定的。
    饮食供给,也一定是卡着最低标准来——饿不死人就行。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些地方关押的都是绝望、等死,没有翻盘可能的犯人。
    现在,一群娇滴滴的大理寺、开封府官吏,被关到了这些地方。
    恐惧、压抑的气氛下,他们会自己吓自己的。
    这同样是蔡确当年的发明——张安民一案,对御史台来说,是开创性的。
    从那以后,整个御史台上下,都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窗口。
    好多人第一次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整人啊!
    学会了,学会了!
    “对了!”安惇想了起来,问道:“胡及如今羁押在何处?”
    张汝贤道:“及乃开封府推官,自不能寻常对待,故而暂押于待制案中,已着推司看护。”
    安惇摩挲了一下双手,站起身来,与张汝贤道:“吾去看看胡及。”
    他实在有些好奇。
    胡及看上去也不蠢啊。
    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难道这里面有隐情?
    不然的话,安惇感觉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好好的,前途远大的开封府推官。
    会为了区区三千贯,就把自己的前途、名声都押在里面?
    更何况,以安惇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胡及到手的三千贯,他几乎都花出去了,都分给了上上下下的官吏。
    这简直是在做慈善。
    可问题在于,能爬到胡及这个位置的文官,哪里可能是什么傻白甜?
    除非,胡及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
    ……
    安惇在张汝贤的带领下,来到了御史台东的待制案官署内。
    推开门,是一个清静典雅的院落。
    负责在此看守的推司吏,看到安惇到来,连忙来迎。
    “胡推官如今何在?”安惇问道。
    那推司答道:“奏知台端,胡推官如今正在写诗。”
    “哦!”安惇点点头:“带路吧。”
    便在这吏员的带领下,穿过看守严密的阁楼院落,来到一间素雅的石屋之前。
    远远的,安惇就看到了胡及,正坐在石屋之中,拿着笔站在一张案几前,案几上铺着宣纸。
    他似乎正在沉吟着,思考着什么事情。
    而胡及身上,则依然穿着正七品的文臣公服,头上戴着展脚幞头。
    除了脸上神色惨淡外,他完全不像是个已身陷囹圄的官员。
    这是自然。
    胡及这个开封府推官,在案发前,寄禄官已升到了正七品的朝请郎,还有着直集贤院的馆阁贴职。
    本身就已经是高官!
    若是外放,以其资序,足可充任一路提刑官或者常平官。
    甚至可以权发遣一路转运副使。
    只要完成这个过渡,回朝后就可以升从六品的朝奉大夫,加龙图阁直学士或者宝文阁、天章阁直学士,这就可以摸到待制重臣的门槛了。
    何况,如今是天子亲领开封府。
    胡及这个开封府推官,即使远没有蔡京、苏颂两人在御前得宠受用。
    可他也是天子近臣啊。
    按照传统,天子近臣是可以视作高一级的大臣来看待的。
    事实也是这样。
    胡及今年闰二月的时候,就特旨加了食邑六百户,勋官转武骑尉,封了开国男的爵位。
    而一般食邑、爵位,都是待制大臣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看着胡及,安惇实在想不清楚了。
    你说他蠢吧。
    从去年新君即位到现在,他守住了开封府推官的位置,没有被其他人像赶范浚一样赶走。
    你说他聪明吧。
    他又被一个同年的进士送来的区区三千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三千贯?
    对平民,或许是巨款。
    可在待制级别的重臣面前,也就那样吧。
    至少,安惇就不可能看上那区区三千贯。
    “胡推官。”安惇走到胡及面前,看着这个让他想不清楚的大臣,叹息一声,道:“推官怎就如此不智?”
    胡及抬起头,看到戴着獬豸帽的安惇,他微微吁出一口气,拱手道:“罪官胡及,见过台端。”
    他没有回答安惇的问题。
    安惇也不急,他知道,胡及还存着万一的希望。
    在希望没有被磨灭前,想要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说出其中详情是很难的。
    不过,无所谓。
    安惇知道,胡及会开口的。
    进了御史台的官员,都会开口的。
    这里可是吓得苏轼从此不敢再议论国政的地方——乌台诗案后,苏轼苏子瞻,从此只能怀古。
    这里可是连宰相的儿子的嘴巴都撬开过的地方。
    所以,安惇好整以暇的对着身后的张汝贤摆摆手。
    后者立刻识趣的带着人,退出了这间简单的石屋。
    于是,石屋之中,就只剩下了安惇和胡及。
    安惇慢慢走到胡及身边,看了看他身前的宣纸。
    宣纸上是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墨团。
    安惇笑了。
    “推官文采素来横溢,怎今日连诗文都写不出来了?”
    胡及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道:“待罪囹圄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写诗的心情?”
    “那推官又缘何要写诗?”安惇微笑着问道。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胡及:“难道说,推官认为自己含冤了?”
    李雍这个案子,怎么看,都有问题,疑点太多了。
    以安惇所知,最初中司是打算将这个案子,交给揭发他的人——左谏议大夫孙永来办的。
    但,中司入宫之后,就改了主意。
    没有人知道,中司在宫中遇到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中司回来后,就在其令厅里,挂上了一副书法。
    其上书曰:拱默取容,以徇一身之利者,亦当罢而去之!
    这是包孝肃的名言!
    这意味着,中司已经下定决心,要学包孝肃,在这个案子上他绝不会徇私。
    同时,这也是他的誓言——若徇私,自罢而去。
    于是,旋即,中司排除了孙永等人,转而任用他安惇、张汝贤这样的新党御史来协助办案。
    怎么看,都像是在宫里面立了类似军令状这样的东西。
    也进一步让这个案子,越发的扑朔迷离。
    胡及却只是看着安惇,保持着沉默。
    安惇继续笑着,也继续用言语攻击、挑逗着胡及的软肋。
    “推官何其不智?”
    “我听说,推官的妻子、儿女,这两日在家里日夜哭泣……”
    “我还听说,推官的女儿,本已定了亲……如今却是麻烦了……”
    “这案子……推官若是继续这样,恐怕会连累妻儿啊!”
    胡及瞪大着眼睛,看着安惇,低沉的嘶吼着:“台端在威胁本官?”
    “怎么敢呢?”安惇轻笑着。
    “只不过,朝廷自有法度在!”
    他安惇安处厚,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
    比他还小五岁的蔡京,已经是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当今官家身边除了那几位经筵官外,最信任也最得用的大臣。
    而只比他大七岁的章惇章子厚就更不得了了。
    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章惇已经拿到了那柄清凉伞。
    如今,更是南征得胜,成为大宋开国之后,武功仅次于王韶的文臣代表。
    哪怕他在广西做的很过分,引得朝野物议汹汹。
    可宫里面无论两宫,还是官家,对他都是信爱有加。
    只等广西的物议平息,风头过去,就可以回朝。
    回朝之后,极有可能拜任宰相。
    而他安惇安处厚呢?
    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而已,连知杂事的头衔都没有,寄禄官更只是一个小小的朝奉郎。
    这让他如何不急?
    做梦都在想着,如何与宫里面搭上线,在梦里面都在琢磨着怎么揣测官家的心意,如何贴合官家的心思。
    在这样的情绪下,安惇当然是很想进步的。
    胡及在安惇眼中,就是一个很好的垫脚石。
    前辈蔡确,当年是靠着张安民案,平步青云的。
    他当然也想抄作业。
    想要将这个案子搞大,最后,深挖背后的内幕,将一个或者几个执政拉下马。
    所以,安惇无视了胡及那想要吃人的眼神,他只是语重心长的说道:“推官仔细想想吧!”
    “若是推官继续对抗朝堂,对抗官家,对抗两宫慈圣。”
    “一旦大理寺那边的人招认了……”
    “推官就是罪上加罪!”
    “祖宗法度,只是不罪宰执,不杀待制而已。”
    待制之下,还是能杀的。
    而且,历来都杀过。
    即使最后,念在胡及是天子近臣的份上,死罪可免,但贬篡偏远军州,编管居住,甚至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都是选项。
    一旦如此,胡及的妻儿老小,不可能不受连累。
    他的子孙,以后都别想科举。
    这是事实,安惇相信,胡及是知道,也能拎得清其中的轻重。
    胡及看着安惇。
    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御史台里的笑面虎。
    这可是当年跟着蔡确,一起办过张安民一案的酷吏。
    同时也是新党少壮派里,野心勃勃的人物。
    做事不择手段,急功近利。
    但,胡及却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说话。
    安惇看着,就知道,其实胡及已经被打动了,他犹豫了,动摇了。
    但他心里面或许还有着什么愚蠢的想法。
    “他在指望谁?”
    安惇想着。
    安惇知道,胡及是谁都指望不上的。
    中司态度坚决无比!
    谁说话都不好使,已经给他和张汝贤下了死命令——穷查到底,无论涉及谁,都要查清楚。
    要拿到确凿的证据。
    而中司傅尧俞,廉直清正之名,天下昭著。
    同时,他还是英庙时代的孤臣!
    一心一意,只忠诚于英庙的代表!
    所以,宫里面的太皇太后,对这位中司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于是,只要傅尧俞态度不变。
    那么,这个案子就必然被查个底朝天!
    所以,安惇根本不急,他看着胡及,说道:“推官好好想想吧。”
    这个案子,安惇一开始,就已经有了预设立场。
    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因为当年,新党就是这么搞旧党的。
    胡及继续沉默。
    安惇笑着,对他道:“推官想清楚了,随时可以让人通知本官。”
    说完,他就负手而去。
    打算去给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那些涉案官员,一个小小的御史台震撼。
    依然是他当年给蔡确打下手的时候,学来的本领。
    御史台,不会刑讯逼供。
    但可以把那些家伙,在白天的时候,拉出来,让他们在御史台的后山晒太阳,等到晚上再拉回阴暗潮湿的监狱。
    不过……
    安惇也没有打算照抄。
    他已经有了创新的想法了。
    “润国公当年所作所为,还是多少有些不够体面。”
    把犯官们在白天拉去晒太阳,晚上拉回阴暗潮湿的监狱。
    虽然合乎法度,也不属于刑讯逼供。
    但还是很容易引起非议,也不太符合如今圣天子在朝,以宽厚仁爱治天下,用圣人经义感化士人的圣朝法度。
    还是得温柔一点。
    还是须得和官家学习,向官家靠拢。
    所以,安惇走出待制案,就对张汝贤道:“祖禹(张汝贤表字),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
    他抬起头看了看今天的太阳。
    今天是一个艳阳天,气温很高,是一个合适的日子。
    “然后,将犯官们分别提出来,让他们到太阳下,好好抄写圣人经义,自我反省。”
    “也让太阳晒晒他们的心肝肠肺,好好拾掇拾掇!”
    当今官家,对犯错的外戚、宗室、大臣,尽量怀柔,以圣人经义熏陶,用大儒教化。
    他安惇自然要紧跟步伐。
    如此一来,此事便是传出去,也没有人能指摘他什么。
    抄写圣人经义,这是贯彻落实官家的德音。
    也是士大夫们的功课!
    难道还有人能说,他安惇是在用圣人经义惩罚别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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