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想要清净,可已经打起了鸡血的乌鸦们,却根本不给她老人家清净的时间。
    整个四月底到五月初,端午节之前的那几天,朝堂上都是乌泱泱的,乱成一团。
    新党、旧党的御史,都在忙着刷kpi。
    顺便,互相干掉对方几个早就看不顺眼的家伙。
    李综之后,新党的乌鸦们,果断出手,监察御史张汝贤、右正言刘次庄等人,联名弹劾龙图阁直学士张铣昏聩、老迈,本该致仕,却不念国家恩情,反而暗通宰执,竟欲图谋知苏州!
    于是,五月丁巳(初一)张铣被强令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这是看在张铣和吕公著的交情下,格外优待的结果。
    因为,自去年以来,大宋朝堂上,出现了一种新的风气。
    新党、旧党,开始合力对那些占着茅坑不挪位置的老家伙下手。
    这个事情始于熊本在京东路弹劾时任知淄州赵子几昏聩、老迈。
    直接强迫赵子几致仕。
    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因为新党、旧党的大臣们,现在都是以四十多、五十多岁的熙、丰大臣为主了。
    这些人虽然立场不同,政见迥异、对立。
    但在让庆历、皇佑、嘉佑、治平老臣们赶快滚蛋,给他们挪位子上,却出奇的一致,甚至有着相当高的默契。
    从去年开始,新党、旧党的少壮派们,就已经默契的通过了互相弹劾对方的老臣等方式,做掉了二三十个还想赖着不走的官员。
    而这一次,他们甚至开始对准一位待制级别的重臣。
    张铣的罢任,则宣告了少壮派们的成功。
    可以想象,未来两三年,大宋地方州郡甚至朝堂都会迎来一次大换血。
    七十岁以上甚至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臣,将越来越少。
    直到这朝堂,落入熙、丰大臣的掌控。
    赵煦当然乐见其成。
    老家伙们既不爆金币,还赖着不走,吃他的俸禄又不办事。
    这对一直想要降本增效,优化大宋的赵煦来说,多少有些难崩。
    现在乌鸦们主动帮他办事,赵煦高兴都来不及。
    就是,这新旧两党,在其他地方,看上去有要打出真火的趋势。
    比如说,旧党的人,在李综案后,开始转火蔡京这个新党在赵煦身边最重要的亲近大臣了。
    “蔡京怎么回事?”赵煦将通见司送到宫里面的弹章看完,就问着侍立在他面前的石得一:”石得一,汝去问问蔡京……”
    “开封府他还能不能管了?”
    “不能管,趁早上表请郡,免得丢朕的人!”
    石得一低着头,额头上有些汗渍。
    因为他知道,这位官家,看似是在训斥蔡京,实则连他也一起骂了进来。
    不过……
    石得一知道的,能被官家骂,这说明在这位官家眼里他和蔡京还有救。
    不然的话,以这位官家平日里的性子,他是懒得骂的。
    官家会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然后冷眼旁观着,看着群狼蜂拥而上,将他石得一和蔡京撕成碎片。
    整个过程,官家只会背着手,淡淡说一句:活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诜。
    王诜到死,官家都是冷眼旁观的。
    而王诜之死,就是在这位官家冷眼旁观下,慢慢发生的。
    枢密院、吏部在那段时间,天天拿着王家人开涮。
    而宫中对此没有任何态度。
    于是,王家人只能让王诜‘暴毙’。
    再不暴毙,他们就会暴毙了。
    此外,不久前,张诚一盗挖自己父亲的坟墓,取其陪葬珍宝的事情怎么爆发的?
    安惇难道长了个狗鼻子?
    人家在潞州招摇过市,安惇在汴京鼻子一闻就知道了?
    真以为有那么多‘汴京热心百姓’?
    所以,虽然被官家训斥,但石得一心里面却和吃了蜜糖一样的甜。
    “大家,此事,臣也有罪!”石得一低着头,赶紧认错:“探事司监察不力,未能及时探知开封府的情况。此乃探事司失职,臣请大家责罚!”
    说着他就深深的将头匍匐在自己的少主面前。
    赵煦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好了!好了!”
    “我又没有怪都知。”
    石得一趴的更紧了,他连连顿首:“无论如何,都是臣的失职。”
    “臣是大家的耳目,连汴京城的事情,都未能掌握,实在有愧!”
    “臣自请外郡……”
    赵煦于是起身,将这位老臣扶起来:“都知言重了,言重了……”
    “日后小心就是了。”
    敲打归敲打,不能寒了自己身边贴己的忠臣的心。
    赵煦可不会忘记,那些因为对身边的人不好而翻车的家伙的悲剧故事。
    所以,扶起石得一,赵煦就道:“再说了,探事司不可能面面俱到,这一点都知知道,我也知道。”
    “都知就不必再说了!”他抬手,止住了石得一,还要继续请罪的举动。
    “都知是皇考的忠臣,也是我的忠臣。”赵煦动情的看向石得一:“皇考曾对我托付过都知,说要让都知有个好下场。”
    “我一直记在心中!”赵煦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也一直将都知视作家人。”
    赵煦的演技,自然是不错的。
    而且,他的表现,也一直很好。
    对身边的人,从来都是犹如春风一样温润、和煦。
    就是身边的小黄门、女官们,若服侍了他,他也会微微颔首,致以笑容。
    有些时候甚至会说一个谢字。
    懂礼貌的孩子,总是被优待的。
    而一个礼下于人,甚至屈尊降贵,对身边的人温柔以待的君王,无疑会将人心吃尽。
    这既是赵煦上上辈子的经验之谈,也是老赵家的祖传手艺——自仁庙以降,历代赵官家对身边的人的态度,有目共睹。
    而赵煦在现代进修过后,更是青出于蓝。
    因为他很清楚,像微微一笑,或者一句轻描淡写的‘多谢’这种不要钱的东西,被他用出来,价值堪比千金。
    石得一,更是完全顶不住赵煦的温柔。
    他的眼眶马上就红了。
    “臣……臣……”他低着头,热泪盈眶:“愿为大家牛马走!以报先帝之恩,以报大家之德。”
    赵煦看着他,用力点头:“我知道,都知于我,于皇考,就像是家人一般的,所以,探事司以后还要劳烦都知,替我继续盯着才行。”
    “除了都知……”赵煦落寞的抬头:“能让我信得过的人,就没几个了。”
    石得一顿时泪崩。
    恨不得马上回皇城司,把探事司的那些都头、指挥都叫过来痛骂一顿。
    官家对尔等,厚禄、优遇,不吝赏赐,甚至曾御笔亲题:国之爪牙,社稷鹰犬,以赐尔等,尔等就是这样报答官家的吗?
    开封府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尔等竟充耳不闻?
    尔等的饭怎么吃的?
    “大家……大家……”他躬着身子,老泪纵横:“请大家放心,以后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
    “若汴京城再出这样的事情,不必大家责罚,老臣自会去永裕陵谢罪。”
    赵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臣这就回皇城司,去召集探事司上下的都头、指挥,将此事的手尾细节,都查个清清楚楚。”
    “去吧!”赵煦颔首。
    看着石得一亦步亦趋的退出这福宁殿的内寝,赵煦也是叹了一口气。
    “蔡元长!”他摇摇头:“能不能给朕省点心?”
    开封府,现在出了一个大篓子。
    要是蔡京,果然像御史台的乌鸦们报告的那样,深度的卷入其中的话。
    那么,赵煦也保不住他的。
    “想做点事情,怎就这么难?”赵煦有些烦躁的拍了一下自己身旁的案几。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不是游戏,所有npc锁定忠诚度,只要下达指令,人人都会照指令而行。
    没有贪污,没有腐败,也没有以权谋私,更没有人情世故。
    而现实,这些东西全有,而且,相互依存在一起。
    艹!
    赵煦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一声。
    现在,他只能指望,蔡京这个混账,多少有点底线,没有深度卷入其中了。
    不然,他就得去找一个蔡京的备胎了。
    可现实却是——大宋天下,比蔡京聪明的,没有他身段灵活,比他灵活的,道德上就可能多少有点追求。
    即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和蔡京一样聪明、灵活,又是个道德真空的大臣。
    但,还是很难替代蔡京。
    因为能力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短板。
    没办法,像蔡京这样,赵煦只要给暗示,就会主动去做脏活累活,还会笑嘻嘻的把所有黑锅全部自己扛起来,同时还真的能做事的文臣士大夫,太少太少了!
    ……
    蔡京阴沉着脸,端坐在他家的书房中。
    “胡及!”他咬着牙齿,面目无比狰狞。
    此刻,蔡京恨不得将他的副手,那个开封府推官给打死。
    “大人……”蔡京的儿子蔡攸,战战兢兢的在门外说道:“石都知来了。”
    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快请!”
    片刻后,阴沉着脸的石得一,被请进了蔡京的府邸。
    然后,被带到了蔡京的书房中。
    “都知。”蔡京在门口相迎。
    石得一看了这个家伙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摆手。
    蔡京立刻横了一眼他的家人:“都下去,都下去!”
    蔡京的家人看着情况不对,连忙告罪退下。
    蔡京则拱手一礼:“都知请入内说话。”
    石得一阴沉着脸,点点头,但眼神之中,却带着些凶狠的神色。
    这让蔡京看的,心惊肉跳。
    他知道的,这次开封府把事情办砸了。
    官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天子视政之地,少主听政之所,出了这样的丑闻。
    别说宫里面了,就是他蔡京蔡元长,也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几个巴掌。
    所以,蔡京内心的愤恨,是可以想见的。
    要是靠骂可以杀人,蔡京心里面,胡及已经死了一万次了。
    石得一从蔡京身边掠过,进了书房。
    “开封府。”他走到书房的一块屏风前,然后回头,沉声道:“官家命我来问问……”
    蔡京立刻匍匐下来,对着福宁殿方向顿首:“臣,权知开封府京,恭听德音。”
    “开封府!”石得一闭着眼睛,冷冷的问道:“汝到底还能不能管了?”
    “不能管,趁早上表请郡,免得丢朕的人!”
    蔡京瑟瑟发抖,对着福宁殿方向,再拜顿首:“臣死罪!死罪!”
    “愿陛下予臣数日,端午节后,臣必有报答!”
    “不然,乞斩臣宣德门外!”
    这个事情,太丢人了。
    不仅仅是因为发生在开封府,还因为这个事情居然一直被人瞒着,更因为他蔡京在今天之前,连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结果,却被御史台的左谏议大夫孙永给捅了出来!
    这说明什么?
    孙永对开封府的情况,比他蔡京蔡元长还清楚!
    这是耻辱啊!
    奇耻大辱!
    更是罪过,天大的罪过!
    这事情,他蔡京要是不能给宫里面一个交代,那真的赶紧找根绳子自己上吊,免得让宫里面蒙羞了。
    没办法!
    太丢人了。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在当今官家的眼皮底下。
    有人神通广大的买通了上上下下的官吏,打通了从开封府到大理寺的一切门路。
    背着他这个权知开封府,也背着都堂和刑部,就把案子定了。
    他们定了就定了吧。
    但结案书怎么回事?
    写的漏洞百出,哪怕是个没有功名的穷措大,只要有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都会知道,这是乱判!
    现在好了!
    被御史台的乌鸦,抓到了漏洞,找到了问题。
    然后,人家直接把案子捅破天,捅到了宫里面。
    磨刀霍霍,就是冲着他蔡元长来的。
    就是要将他蔡元长从开封府赶走!
    老实说,蔡京其实不恨孙永。
    因为,他知道的,若他抓到了孙永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他只会比孙永更狠!
    蔡京只恨胡及!
    只恨那些,为了三千贯就将他蔡元长卖了的混账!
    你们贪污,哪怕多长点脑子,哪怕多用点心思,哪怕稍微把细节处理好一点,也不至于让他面临这样的尴尬处境。
    而且,区区三千贯。
    这些混蛋就把他蔡京给卖了。
    他蔡京居然只值三千贯!?
    这个事实,让蔡京完全崩不住。
    我就这么廉价吗?
    哪怕卖三万贯,我心里面也多少好受一点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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