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对司马光,和他为首的旧党派系们,有着清楚的认知。
    这些士大夫们,都是站在嘉佑时代的岸上,看着滚滚向前发展的历史大势,浑身难受、无法适应的人,或者利益受到了严重损害的人。
    赵煦即位后,通过罢废让他们不满最严重的市易法,保马法,同时请回韩绛调整役法、青苗法、保甲法等。
    就是在缓和这些人的不满。
    其实同时也是在扫清继续改革的障碍!
    在现代留学十年后,赵煦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了一个事实——官僚垄断经济死路一条!
    特别是在大宋体制下的官僚垄断经济,尤其如此!
    是真正的‘怨归于上,而利归于下’。
    就拿市易法来说,市易法这么多年,赚的钱大部分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三百万贯里,能有一百万贯进赵官家自己的封桩库吗?
    赵煦感觉悬!
    三百万贯,还不一定给朕分一百万贯?
    还要朕去替他们抗雷?
    朕像是傻子吗?
    索性就罢废了!
    其他被罢废的法令,大抵都是如此。
    好处没多少,还惹一身骚。
    但剩下的东西,赵煦就不愿意变动了。
    这既是因为,他是皇帝,会天然的维护自己的统治根基。
    而王安石的新法及其理论,就是现在大宋王朝的统治根基。
    也是因为,赵煦已经见过了大海的样子,自然不会再留恋家门口的小池塘。
    儒家所提倡和吹捧的所谓三代之治。
    如何比得上,近现代的工商业大发展后,所带来的物质丰富?
    更不要说,所谓三代之治,其实也不过是人为脑补出来的理想国。
    根本就不存在!
    而近现代的社会,却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司马光说的话,其实正中赵煦下怀!
    他正愁着没有机会,推进大宋的制度变革呢——大家看啊,不是朕要动的,都是司马光劝说朕做的!
    于是,赵煦道:“司马公所言,发聩震耳!”
    司马光露出笑容来。
    “只是,皇考教诲,也令朕深思!”
    “皇考言:仁,所以爱人也!此孟子谓:君子远庖厨之理也!”
    “于是唐太宗考课刑狱,庶免滥狱,德及四海,泽及鸟兽,乃有贞观之治!”
    政治正确的话,可不止大臣能说,皇帝更可以说!
    司马光的脸色停滞下来。
    他整理一下语言,正想再说。
    赵煦已经抢在他前面说话了:“故此皇考曾亲录在京狱囚数次,令有司复核……”
    “朕本当效皇考之政,亲录狱囚,以决大辟!奈何,朕年幼,不知刑狱……”
    “今日闻得司马公上书所言,见桩桩冤案……朕心甚惭!”
    这样说着,赵煦就已经起身,走到殿前,对着司马光拱手一拜:“若公不弃,朕想向公托付刑部、大理寺之事!”
    “以公之才干,必可清狱断冤,为天下百姓发声……”
    司马光人都傻了。
    他去刑部和大理寺,清理冤案?
    可他这辈子,根本没有当过提刑官。
    现在叫他去管刑部、大理寺?
    他咽了咽口水,在陈州的恐怖记忆浮上心头。
    可是,天子亲自拱手,托付他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他能拒绝吗?
    自然可以!
    因为在他之前,富弼、文彦博们就拒绝过类似的任命。
    理由也很好找——此岂国家善待儒臣之制?
    我可不是一般的士大夫!
    老臣我的精力,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比如说国家大政上!
    这种琐碎的、繁杂的刀笔吏们才会做的事情交给臣,这是对臣我的侮辱!
    可是,他之前的调门起的那么高。
    而且,司马光的脸皮终究不如文彦博、富弼,可以在君前堂而皇之的倚老卖老。
    于是司马光只能长身拜道:“陛下托付,老臣恭从!”
    “只是……老臣老迈,恐怕难以完成陛下的托付!”
    这是实话,也是他提前打的补丁。
    司马光已经很清楚,他若真的到了大理寺、刑部,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案牍,以及复杂无比的案情。
    恐怕所有的精力都陷进去,也会手忙脚乱,甚至出错。
    所以,司马光只能摇人。
    “老臣恭请陛下,委派三五大臣,协助老臣……”
    赵煦微笑着点头:“这是自然,朕会和太母、母后还有都堂髃臣们商议后,委任几位大臣协助司马公清狱断案!”
    这正是赵煦想要的。
    司马光开个头,剩下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大家看啊!
    这可是司马公的建议!
    朕虚心纳谏而从之!谁要反对,请先去说服司马公?
    什么?司马公已经不幸离世?!
    唉!那就没有办法了。
    这就是司马光最好的用法。
    他就是一面盾牌,让旧党极端派无能狂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墙。
    说起来,这一招赵煦还是学的刘挚、王觌等人。
    只不过,在他的上上辈子,刘挚、王觌等人是在司马光死后,拿着司马光当幌子和旗帜,抵挡那些对他们的攻击——谁要是指责他们,他们就抬出司马光的旗号。
    ……
    司马光离开崇政殿的时候。
    他的脑子,还有些嗡嗡的。
    他不大明白,这个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個样子?
    不是想好的,拿着那几个案子推翻王安石的慎刑思想,恢复嘉佑时代的法令吗?
    现在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事情演变成了可能让我司马君实去给王介甫的刑统修修补补了?
    老夫,要变得和吕晦叔一样了?
    偏偏,这个事情他还只能去做!
    “看来,只能先慢慢在刑部、大理寺那边积蓄力量,再慢慢想办法,说服官家……至少让官家赞同恢复嘉佑之政!”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并不难。
    因为那位少年官家,一直以来就对嘉佑之政,充满了好感。
    方才在殿上,虽然提及了先帝的仁政和德政。
    但也对嘉佑之政,表达了向往。
    所以,此事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司马光就再次振奋起精神来!
    他昂起头,走向宫外,只是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糟了!忘了和陛下举荐贤能了。”
    不过……
    “过两日,君前再奏,再说此事吧!”司马光想着。
    ……
    赵煦漫步在去保慈宫的路上。
    他的嘴角,带着笑容。
    司马光去刑部、大理寺,对他来说,可谓是一鱼n吃。
    首先,司马光一旦去了刑部、大理寺,那么,他的精力就完全被牵制在刑部、大理寺。
    这样一来,司马光就无法在都堂上添乱了。
    至少,他无法对很多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出及时的反应。
    其次,赵煦很清楚,司马光的身体情况,绝对撑不了多久。
    一旦他病倒,那赵煦就可以派人去摘桃子了。
    最后,司马光还是一个开先例的人。
    依大宋的制度,任何事情只要开了先例,就可能形成条贯制度。
    换而言之,以后赵煦就可以循例,让宰执们去分管某个事情。
    想着这些,赵煦的笑意更加浓厚了。
    在如今的都堂上,还有比司马光更好的工具人吗?
    没有了!
    赵煦来到保慈宫的时候,两宫也在等着他。
    待赵煦将今日召见司马光的详情说了一遍,然后又拿着司马光送来的卷宗给两宫看。
    两宫看完,也都对赵煦做出的决定感到满意。
    特别是向太后,她欣慰的摸着赵煦的头,对太皇太后道:“娘娘,六哥如今处置国政,也越来越有章法了!”
    “先帝若知,定会无比欣慰!”
    太皇太后点点头:“太后所言甚是,过几年,等官家大婚,老身就可以和太后退居后宫,颐养天年了!”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表态还政的时间点——大婚!
    向太后听了,当即就道:“娘娘圣明,新妇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在她心里面,根本不想等到大婚。
    因为哪怕按照皇室对外公布的官家年龄,他也才满了十一岁。
    古者,男子十六加冠,才算成年,才可以成婚立业。
    换而言之,六哥还要五年!
    向太后可等不了那么久!
    只是,太皇太后好不容易才在她和命妇们的不断劝说下松了口。
    自然,她也不会急匆匆的想要一步到位。
    可以慢慢的再劝,而且,随着六哥一天天长大,向太后相信太皇太后会改变主意的!
    毕竟,现在可不是天圣年间,章献明肃垂帘的时候。
    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宫里面。
    都没有章献明肃垂帘时的基础!
    向太后甚至怀疑,等到天子在群臣们眼中认为已经长大了的时候。
    朝野内外,会自然发力,逼迫她和太皇太后还政。
    想着这些,向太后就问道:“六哥,司马公去刑部、大理寺主管狱案……派谁去辅佐比较好呢?”
    赵煦摇摇头,道:“儿对擅长刑名的大臣不太了解……”
    “不知道母后、太母,可听说过朝中那些大臣擅长刑名?”
    两宫哪里知道这些?
    赵煦看着就道:“那就只能让都堂髃臣们集议、推荐了!”
    太皇太后道:“那就让都堂髃臣们集议吧!”
    她和向太后,其实都不太关心,那些司马光上奏的案子——高高在上的太后、太皇太后,怎么可能和民间的百姓共情?
    只是现在,上苍示警,让她们不得不去清理狱中冤案而已。
    赵煦却在心里面,忍不住的笑了出声。
    都堂上,现在依然是新党占优!
    所以集议的结果可想而知!
    这也是一种大小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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