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石得一,赵煦花了不少时间,来让自己冷静。
    然后他就知道了,自己为何如此愤怒的缘故?
    不是刘挚,也不是因为旧党想要掀起党争。
    这些可能会让他不舒服,甚至生气,但不可能让他如此失态。
    上上辈子亲政后,他就已经学会控制情绪。
    而在现代十年留学,更磨砺了他的情感。
    让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也让他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
    所以,他甚至可以和那些让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神经都在厌恶的人称兄道弟。
    所以,让他真正失态的东西,藏在细节里,藏在他上上辈子的梦魇中。
    退三奸,进三贤!
    刘挚的口号,在他耳畔嗡嗡嗡的响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
    在他上上辈子,正是这句口号,彻底掀开了元祐党争的序幕。
    也正是在刘挚的号召和率领下,一件件政治迫害的惨案开始发生。
    蔡确贬死,邓绾贬死,章惇、吕惠卿也几乎都被折磨至死。
    而在汴京城的赵煦,则被旧党士大夫们严密监视。
    父皇留给他的人,全部被驱逐。
    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每天都生活在可能会被人像新法一样废黜的噩梦中的日子。
    赵煦本以为他已经完全战胜了。
    但事实告诉他并没有。
    他依然恐惧着,也依然不安于此。
    即使他如今的处境,已经和他上上辈子截然不同。
    但他依旧,没有挣脱出那个噩梦。
    被监视的梦魇,被废黜的噩梦。
    这就是他失态的根源。
    一种受到外部刺激,就会发作的ptsd。
    于是,赵煦慢慢闭上眼睛,开始自我调节自己的心理。
    “朕已经掌握了权力……”
    “朕也迟早会将刘挚流放!”
    “朕不会让自己再处于那样的环境中的!”
    如此喃喃自语着,赵煦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原样。
    他还是那个温良谦恭,仁厚聪俊的皇帝。
    而不是刚刚的那個充满了暴戾、嗜杀、独断、无情的君王!
    “冯景……”赵煦呼唤着。
    “大家有何吩咐?”
    “今日经筵快迟到了吧?”赵煦站起身来:“赶紧走吧!”
    “唯!”冯景恭恭敬敬的领命。
    “我去了经筵后,你便去和石得一说一声……”赵煦吩咐道:“让探事司把事情给我查清楚!”
    “不要有立场,该是怎样,就是怎样!明白?”
    “明白!”
    ……
    赵煦到集英殿的时候,依然是准时到达。
    但他还是和早就已经到了的经筵官们,谦虚的谢了一声。
    然后就宣布因为今天贪睡,所以,自罚抄写《礼记》的大学篇一次,以此自省。
    范纯仁、吕大防为首的经筵官们,自然是被他的演技,骗得团团转,纷纷感佩:“我大宋能有如此圣主,实在是天下之幸也!”
    这一天的经筵,和往常一样,平淡无奇。
    赵煦依旧扮演着他的谦虚好学聪俊的角色。
    也在悄无声息中,通过经筵官们,将他的人设,传扬出去。
    汴京新报,只能影响汴京城的市井百姓,撑死了是下层的官员。
    经筵官却可以影响整个天下州郡的士大夫。
    他们的诗文,他们的人品道德,都足以让士大夫们相信他们的话。
    下了经筵,赵煦和往常一般,礼送着经筵官们一一拜辞。
    然后才最后一个离开集英殿。
    这样做,当然是很累的。
    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也乐在其中。
    他年纪小,身子骨也没有长开。
    只能用这种办法养望。
    士大夫养望,是为了将来出将入相。
    而皇帝养望,则是为了将来可以在朝野压力和非议最小的情况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
    从集英殿出来,赵煦照例到了保慈宫请安。
    顺便也报告了一下,今天经筵的功课。
    “六哥,坐母后这里来……”向太后微笑着,听完赵煦讲述的今日经筵,就对他招了招手:“正好有个案子,母后和太母都有些犹豫……”
    “六哥也来参谋参谋!”
    向太后最近一直如此。
    她总是想方设法的让赵煦多的参与到国事上来。
    太皇太后也被她说服了——“娘娘,六哥是天子,总会长大的!国事上有六哥参与,如此将来就算有什么奸臣小人,想要离间天家,也没有机会可趁!”
    这正中这位太皇太后内心隐藏的忧虑。
    她忧虑扬王的事情,也担心张茂则的案子,可能有些手尾没有收拾干净。
    而这些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样,总让这位太皇太后不安。
    这个时候,向太后的劝说和提议,就让她豁然开朗了——老身都这样对官家了,官家长大后,即使知道什么?只要想起老身如今,也定会装作没有!
    她也确信,赵煦会这样。
    因为这个孩子聪明,也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孝顺!
    于是,太皇太后欣然应允。
    赵煦坐到向太后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眨着眼睛问道:“太母、母后是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只是一个小案子……”
    “一个僧人,状告开封府的僧录司官吏受俅……”
    “受俅?”赵煦疑问了一声,然后就道:“太母,孙臣在集英殿里,记得范学士曾经说过,国朝胥吏过去多以受俅为生,然而父皇推恩,以《重禄仓法》养胥吏之廉,从此以后,胥吏受俅之风大削……”
    “尤其是开封府中上下吏员,如今俸禄不可谓不厚!”
    一个开封府的差吏,一个月月俸加禄钱,七八贯甚至十贯以上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而这个收入,超过了汴京城绝大部分普遍百姓的收入。
    足够哪怕在汴京城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当然,重禄的同时,也重刑。
    熙宁变法,推行重禄仓法后,王安石旋即制定了一整套针对胥吏的严苛法律。
    一边给钱,一边重刑伺候。
    寄希望从经济、制度两个方面,钳制胥吏的不法。
    从而给变法扫清道路,同时也让天下胥吏不要阻扰新法。
    重禄仓法实施后的一段时间,确实起到了很好的成效。
    低级官员和胥吏的作风大变。
    但可惜,随着王安石罢相,进入元丰时代。
    尽管朝廷继续给胥吏和低级官员加禄钱,以换取他们不贪污。
    但,官僚们的贪污和盘剥之风,却又死灰复燃。
    而在赵煦的上上辈子,重禄仓法在元祐时代被司马光罢废,然后又被他亲政后恢复。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也专门研究过这方面。
    所以,他对此非常熟悉。
    甚至可以说是,这大半年来,赵煦一有空就会反思重禄仓法。
    已经有了些想法了。
    所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问两宫:“为何还会有吏员受俅?”
    “是不是开封府德教不够?”
    两宫哪里答得上这种问题?
    顿时就都有些哑然,向太后想了想,道:“此事暂无结论……”
    “不过……”向太后问道:“若果然查实是胥吏贪污,六哥以为当如何?”
    “法当如何,自当如何!”
    重禄仓法,可是王安石秉承了《唐律》和《大宋刑统》之中有关‘无禄者轻罪,有禄者重罪’的思想建立起来的。
    核心要素就是——权责统一!
    高薪养廉,必加以重刑对待受贿、贪污。
    贪污一百钱以下,都可能徒一年,每多一百钱罪加一等,一千钱以上流放一千里,每多一千钱,罪加一等,最高的刺配沙门岛!告发者赏百千、两百千、三百千等……
    两宫眼中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赵煦却继续道:“但吏有罪,官自然不能逃!”
    “儿在集英殿中,听先生们讲圣人之经义,说李觏先生之文法……也听好多古代名臣、贤臣治理的故事!”
    “儿以为,胥吏重禄,却依然犯法受俅,固然是其贪心所致,恐怕也和相关官员,平素不重视德教,未能常常教导胥吏廉洁有关!”
    两宫听着,越发欣慰。
    这很符合她们的认知和三观。
    官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德教!
    特别是对下面的官吏的德教。
    一个好官,若以身作则,譬如包孝肃……
    哪里会有胥吏为恶,又如何会有贪污?
    人人敬畏,人人拜服还来不及。
    于是,太皇太后问道:“那依官家之见呢?”
    赵煦微笑着道:“以孙臣之见……”
    “不教而罪,此圣人所不为也!”
    “孙臣觉得,若查清楚后,便将相关官员,各自训斥一番,命他们回去严查属下……若有再犯,便治其驭下不严之罪,罚铜、加磨勘皆可……若是贪污者众再严加贬斥……”
    这是大宋的政治正确。
    文臣士大夫们,即使真的贪污了,也不过贬官、冲替、勒停而已。
    风头过了,还是可以继续回汴京守阙的。
    若是有靠山,说不定很快就能官复原职。
    当然了,此人从此就有了污点,很难再被超迁,只能老老实实的磨勘升官,更是几乎不可能成为待制大臣——除非背景通天,或者干脆是皇帝当靠山——因为,京官改朝官,朝官改待制,都是要皇帝亲自过目,并入殿拜谒的。
    尤其是待制大臣,其告身、履历、脚色,都是要皇帝亲自审查的,并由皇帝本人特旨除授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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