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救李宪,赵煦很清楚,靠他没有指望。
    至少短期内没有指望。
    一个八岁的小皇子的话,谁会重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哪怕他都已经成年了,有了皇后了。
    可大臣们奏事,却依旧只对垂帘的太母奏事。
    坐在御座上的赵煦,只能看到那些宰臣们的屁股!
    这让赵煦深以为耻,也让他恨毒了元祐诸臣。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
    赵煦心里面明白,现在的朝堂上,那些他父皇所进拜的宰辅大臣们,这些新法一系的干将们。
    也没有人会真的将他这个皇子、未来的太子、天子,当成一回事。
    所以,赵煦需要外援。
    他需要找到一个抓手。
    向皇后吗?
    赵煦想了想,就否定了这个选项。
    不是不行,而是不可。
    因为,倘若向皇后直接介入李宪一案,就难免会和高太后发生直接冲突。
    以高太后的为人和性格,一旦上了头,恐怕会和向皇后斗个你死我活。
    赵煦是知道,高太后上了头,是個什么样子的?
    元祐四年的事情,在他心中回闪。
    “山可移,此州不可移!”面对满朝的劝说,帷幕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无视了几乎所有宰臣的劝说和求情,做出了最终裁决。
    于是,昔日的宰相蔡确,被贬英州司马,新州安置。
    新州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号称是官员地狱,去了就回不来的死地。
    自当年章献明肃皇后,贬曹利用于房州后,大宋已经有数十年未有宰臣被贬于这种恶地、死地了。
    于是,哪怕是掀起了车盖亭案的旧党激进派们都被吓尿了。
    在车盖亭案里,他们曾经跳的有多高,他们现在就有多恐惧!
    时任宰相范纯仁,更是不顾体统的,来到赵煦面前,哭着哀求:“官家,请劝一劝太皇太后吧!”
    御座上的赵煦,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一语不发,只在心中暗讽:“早干什么去了?”
    至此,大宋百年形成的文官默契荡然无存。
    党争,进入了你死我活,再无体面的激烈对抗之中。
    绍圣年间,章惇、李清臣、黄履等人,能够那么不给丝毫情面不留半点士大夫体面的清算旧党。
    全拜车盖亭案和元祐诸案,旧党大臣们的肆无忌惮和疯狂攻击。
    而高太后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吗?知道的!
    但她上头了,上头的女人,才不会有什么理智可言,也根本不会讲道理。
    所以,赵煦知道的,对高太后是不能直接对着干的。
    那只会激怒她,也只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国家将会分裂,天下也将会动荡不安。
    所以,对高太后,赵煦很清楚,只能顺着她。
    就像撸猫一样,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得顺毛捋。
    逆着她来,她肯定不开心,甚至生气。
    一旦起了冲突,以高太后的要强性格,她才不会管什么顾全大局之类的事情。
    上上辈子的时候,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在朝时,赵煦年纪还很小,很多细节也都没有关注。
    可是,等赵煦长大后,范纯仁和苏澈、吕大防等人是如何‘引导’高太后的,赵煦是看的清清楚楚。
    “我还有时间,我还可以做好足够的铺垫和准备工作!”赵煦轻声说着。
    在现代的经历,让赵煦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彼此斗争,还有人情世故。
    现在的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向皇后面前,他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一个可以侍奉她终老,并让向氏家族富贵荣宠不绝的好儿子。
    在高太后面前,他就得表现出另外一面了。
    除了懂事、孝顺外,赵煦还得让高太后知道,他好学、守礼、恭谦。
    最重要的一点——孺慕祖宗法度,崇尚嘉佑之治。
    就像那故老相传的诗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身功过谁人知?
    这是赵煦的留学成果,也是他在现代,翻阅了古今中外的君王成败得失后的感悟。
    一个合格的君王,需要学会伪装。
    于是,赵煦开始认真读书,并不时拿着毛笔,在书上画圈、标记,有些时候他还会让冯景去裁剪一些小纸条,在这些小纸条上写上文字,然后贴到书中的字里行间。
    这些文字,是赵煦精心思量之后,再三斟酌的成果。
    他会发出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幼稚之问,但偶尔也会‘灵光乍现’,提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属于‘聪俊’甚至是‘圣明’、‘仁圣’的问题。
    赵煦这是在立人设。
    立一个符合儒家价值观,也符合高太后心目中的‘圣孙’、‘贤孙’形象的人设。
    人设是个好东西,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宋,只要立好一个人设不翻车,那么收益是无穷的。
    比如说司马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从熙宁变法开始,司马光就拒绝了一切朝廷官职差遣的任命。
    他就蹲在洛阳写书,他每次上书,都只会谈一件事情:新法害民!
    为什么害民?有证据吗?
    他不说,但他表示,不管怎样,抛开事实不谈,新法扰民害民,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于是,司马光足不出户,成为了旧党赤帜!
    成为了所有反对新法的守旧派的士大夫、外戚、勋臣心目中的天下希望!
    哪怕是文彦博、富弼、王拱辰这些地位官职远在司马光之上的元老重臣,在旧党派系之中的地位和天下士林的声望,也远远不如司马光!
    为什么?
    因为其他人,包括文彦博、富弼,都在变法时期或在中枢,或在地方为官。
    特别是文彦博,一度担任枢密使,直面着主持变法的王安石。
    而任何人,只要做事,就一定会犯错!
    只要犯错,就会授人以柄!
    但司马光从始至终,拒绝出任任何实际职务。
    他就在洛阳写书,一边写书,一边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端,称颂祖宗旧法的好处。
    因为他不做事,所以不会犯错,没有错误,自然就没有弱点,就没有可以供人攻击的把柄。
    于是,司马光成为了整个旧党的一面赤帜!
    所有对新法不满和厌恶的人,都将司马光视作希望,视作救星。
    便连新党之中,也未尝没有人,被司马光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觉得‘他或许可能是对的吧?’。
    毕竟,新法实施十几年,在执行过程中暴露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很多新党中人,面对这些问题,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司马光,就如同熙宁之前的王安石一样。
    都是承载天下之望的名臣!
    一个时辰后,赵煦将手里的那一册《春秋》圈注完毕。
    然后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也确认相关文字,不会触犯高太后的忌讳。
    便将冯景叫到自己面前,与他吩咐:“汝持我书,去保慈宫朝见太母,将此书献与太母,便说:孙臣延安郡王拥,蒙太母慈爱拥护,下赐圣人经义,奈何孙臣年幼且愚,才浅学少,于经义之上,实有不解之地,于圣人真意,犹难揣测!”
    “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孙臣惶恐,特呈近来读书之疑难,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
    高太后既要强,又好面子,尤其在乎世人,特别是士林对她的评价。
    司马光、吕公著,一句‘女中尧舜’,尚且让高太后喜得不能自已。
    如今,赵煦主动送上门去,请高太后来教他读书。
    这是什么样的诱惑?
    周太姜啊!
    而周太姜的孙子,乃是周文王!
    于是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赵煦就不信,高太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青史留名,万古传颂,流芳百世,虽国灭而德不衰,为万世楷模,天下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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