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游念霜手指轻轻一挑,那白绸便如同流云般缓缓飘落,露出了一双狭长明亮的凤眼,宛如藏在雪山断崖之上的一池冰泉,清澈而冷寂,偏偏又妍丽得不可方物。
    他先前蒙着眼时,剑眉薄唇衬着苍白的肤色,只让人觉得凛若霜雪,如今露出这一双凤眼,却简直像换了个人一般——丰神绰约,顾盼生辉,就连那病态的肤色也只剩下了白皙如玉的印象。
    铃灵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少年那张美如冠玉的精致面庞,过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阿念,你长得好漂亮。”
    游念霜僵了僵,偏过头没有作声。
    他打小就不喜欢自己这张貌若女子的脸,衍星宫中与他同辈之人,凡是说过他漂亮的,皆被他削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第二次。直到游念霜无意中看到了父亲藏起的亡妻画像,跋扈的少宫主才收起了性子,不再避讳他人对自己样貌的点评。
    当然,世间会因被夸漂亮而感到喜悦的男子毕竟还是少数,游念霜亦是如此,即使不再介怀,却也仍是不喜。
    只是不知为何,铃灵这痴痴傻傻的一句夸赞,却并未让他生出不快,反倒是胸口痒痒的,就像是有羽兽在心脏旁扑棱翅膀。
    游念霜不禁轻咳一声,想要挥去这异样的感觉,他主动解释道:“咳,我惯以流云锻拭剑。”
    “哦,那行吧!”铃灵这时也回过神来,将乾坤囊重新系回了腰间,单手撑着脸颊,星眸闪闪地盯着游念霜的脸,满面好奇。“用这个擦剑的话,你眼睛怎么办?不蒙着了?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特别好看。阿念,要不你就别蒙着了吧?”
    游念霜握着剑柄的手颤了颤,顿了片刻,才缓缓将白绸覆于剑上,低声开口:“……好。”
    其实他备了不少流云锻,是真的常以此缎来擦拭剑刃,蕴蓄剑气,仅是这次外出,就足足带了好几匹。之所以用其蒙眼,除了能润养气穴之外,也是因为若是不慎弄污了的话,再随手裁一截便可。
    游念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只好垂着眼,默默地在剑刃上洒下几滴寒泉水魄,专心地拂拭剑上痕渍。
    铃灵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慎之又慎的动作,忽然灵光一闪,问道:“阿念,你这么宝贝这把剑,应该给它取了名字吧?叫什么?”
    这丫头多半又是从她二师兄那儿听了些荒诞的剑修轶事,语气就像把自己的本命剑比作了灵宠,游念霜心中无奈,嘴上仍是老实地答道:“这是我母亲的剑,白帝。”
    “哎呀,好霸道的名字!白帝出鞘,剑凌星河!”少女一脸向往,她装模作样地捏了个剑诀,胡乱比划着,难得地蹦出了个妙语佳句。
    “凌星剑”本人则像是不忍直视她那乱七八糟的剑招一般,不禁摇头叹气,嘴角却牵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只是一瞬便消失无踪。
    铃灵瞥见了游念霜犹如春雪初融般的神情,她怔了怔,忍不住问道:“阿念你这么好看,那你母亲应该也是个绝世美人吧?”
    闻言,游念霜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微微敛眸,纤长如黑翎的浓密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未曾见过母亲,但我看过她的画像……是很好看。”
    铃灵面露惊讶,张嘴想要再问,却忽地掩住了唇——游念霜此时的神情,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三师兄,钟无忧提起自己母亲时的神色亦是如此,目光也不知是望着何处,满是萧瑟,她在一旁仅是看着都觉得莫名难过。
    “你母亲也……?”
    虽然她并未说完,但游念霜明了她的未竟之意。他缓缓颔首,低声说道:“嗯,她生下我之后就过世了。”
    修道之人虽然极难孕育后人,但本身五体强健,很少会像凡间女子那般因难产而死。游念霜的母亲是在怀着他时不慎受了重伤,只要弃了胎儿,安心养伤,本可痊愈如初。可她却不顾道侣的劝阻,执意留下了他们的孩子,还将体内大半灵力源源不断地供养于他,以保他平安无恙。
    直到游念霜降生之时,她已是油灯枯尽,神魂难续。正因如此,他的父亲,衍星宫宫主游逐浪,一直对他漠然视之,甚至不允游念霜唤他父亲。
    念霜,念霜,思念吾妻池霜。
    若不是为了折桂宴,或许宫主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是否失明。
    游念霜紧抿着唇,指尖不觉用力地按在白帝剑上,将那截流云锻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铃灵凝眸看着他的动作,目光又转向了自己的竹哨,若有所悟。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颤声道:“所以……这也是她留给你的。”
    于是,游念霜便被她过于紧张的语气打断了思绪,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少女一脸无措,眉眼紧紧地皱成一团,在他本就模糊的视线中更是显得好笑。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温声道:“就要擦完了。”
    说完,他加快了动作,果真把剑刃擦得一尘不染,皎如星月。他以灵识检视了片刻,便手腕一抬,长剑入鞘,随即,又向铃灵伸出手,头朝着竹哨的方向偏了偏。
    铃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竹哨收在了玉匣中,递到了他的掌中。她并未急着收回手,仍攥着那玉匣的一角,想了想,才轻声道:“你的剑……是我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阿念恕罪。但是,这枚竹哨也是我最珍视的宝物。”她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游念霜一眼,咬了咬唇,声音越说越小:“如果你能帮我补好它,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以往只见过这刁蛮丫头古灵精怪的一面,如今这副期期艾艾的小心模样倒是有趣得很。游念霜手指略一施力,将玉匣接了过来,微微一笑:“好。”
    “……哇,阿念你笑起来更漂亮了。”
    “…………。”游念霜立刻敛容,侧着脸闷声道:“今日耽误已久,在下该疗伤了。”
    看着他微红的脸颊,铃灵笑得满是戏谑:“哎?不好意思了?让我看——”
    “有劳道友助我调息。”少年染上薄红的面庞看上去更是靡丽秾艳,他紧抿着唇,扬声打断了她的揶揄。
    “怎么又变回‘道友’了!不是说好扯平了,还这么生分?”铃灵气鼓鼓地撇了撇嘴,眼中却闪过一丝顽皮的笑意:“来来,别见外,阿念想叫什么都行!”
    他垂眸看着笑意盈盈的少女,一时无言,唯有耳尖的热意愈发难耐,良久,才小声挤出了几个字:“……灵儿师妹?”
    铃灵眨了眨眼,眸中一片讶然,她在桃山当惯了小师妹,还从未有人这么唤她,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见她愣神不语,游念霜顿时脸颊滚烫,慌忙讷讷改口:“铃灵师妹。”
    铃灵这才回过神来,歪了歪头,琢磨着刚刚许是自己未听清楚,便笑眯眯地大声回了声“哎”。
    桃花树下,正是风轻日暖,不负春光。
    “师父,既然小师妹无事,您也该回去了。”
    “回什么回!看看,游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远处,富态的白须老者隐在桃林丛中,压低了嗓子,声音满是不忿。一旁清癯的青衫男子低眉敛目,眼中藏着淡淡的笑意。
    “您不也是担心小师妹境界不稳,才择了她为游师弟治眼吗。如今她进益良多,也有这少年人的一份功劳。”
    “怎么?难道老夫还得感激他不成?”
    看着横眉竖目的师父,青崖心中哂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目光又转向了树下的少年少女:“弟子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小师妹能多个同龄友人,也是好事。”
    桃山翁远远地瞪了那白衣少年一眼,恶狠狠地咬牙道:“哼,臭小子,等治好了就赶他下山,留他不得!”
    说完,便拂袖而去,了无踪影,只是临走前,嘴角分明勾起了一道弯弯的弧度。
    留下的青崖又定定地凝望了片刻,才也隐去了身形,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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