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钟微也在皇后娘娘考虑的范围之内,那么锦心说自己接到了钟微生辰宴的帖子,皇后娘娘会不会顺便说,你去瞧瞧,看看她如何?因为要让她办事,还特意重重赏了她?
    毕竟以锦心仇视她的程度,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应该是不会愿意踏足国色天香园的。
    只是她知道,钟微只喜欢才子,不喜欢太子。
    果然就见钟微笑得眼弯如月,像只小狐狸道:“人人都知道我与卫姐姐交好,连生辰宴都不在自家办,要巴巴来给她的园子捧场。敬国公世子夫人怎么可能说我的好话哟。”
    锦鱼不禁莞尔,心中又有所感。按理钟微认得锦心远在她之前。可见是早看破锦心为人,根本没把锦心那什么贤惠的名声放在眼里。
    王青云默默饮了一盅蔷薇露,深深地看了钟微两眼,站起身来:“腊八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宏福寺施粥吧。”
    这个咱们自然也包括了钟微。
    锦鱼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看来不仅钟微放下了,王青云也放下了。
    也许就像江凌说的,钟哲那日是故意讨打,叫王青云出了这口恶气,倒有些用。
    *
    三人又略待了片刻,便复出来,坐下吃席。
    锦鱼瞧去,就见围着锦心的人群总算散了。
    她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泥煨鸡,还没咬下去,却听锦心道:“刚才那歌儿叫什么?我倒没听过。像那庙口卖解的。我看这天色这般难看,还当会唱一曲《秋月照茅亭》呢!”
    这话却是特意转过头,冲着她说的。
    锦鱼暗暗无语,便侧了身子,才要说话,就听有人道:“那歌儿叫《鹤猴祝寿》。说的是主人有福,连白鹤猿猴这样的畜生都知道来凑趣。可惜,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也太狠了,反应更是快极,锦鱼不由心怀佩服地看向王青云。
    她与人吵架,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犀利的话来的。
    就见王青云大概酒气上头,脸色有几分绯红,于寻常一本正经的美丽中,显出一种明媚的妖艳。
    锦心这回却也伶牙俐齿起来,冷笑道:“畜生知道什么?一个人有没有福气,要看天公作不作美,王姐姐,你说呢?”
    这就差直接说,钟微无福,所以天公才不作美,明明是正午,却黑成一团,堪比长夜。
    可她话还没完,大眼睛朝锦鱼一瞟,补充道:“钟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最有福气不过的人。今儿呀,你必是找错了地方,沾到了别人的晦气才这样的。”
    锦鱼:……
    若不是刚刚托了王青云的福,对锦心今日的目的有所了解,她大概又会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不过虽然锦心今天有备而来,还带了帮手。她可没在怕。论帮手,她也有。论战斗力,顾茹柯秀英可比钟微王青云差了十万八千里。便是身份上,锦心今日也压不住她,她后头还有长宁君主撑腰呢。
    她素来也不是个默默受人欺负的。她之前已经叫豆绿去安排了,一会子有锦心的好看。
    就听钟微笑道:“姐姐可是在笑我福薄,压不住这园子?姐姐若想听《秋月照茅亭》,我叫她们唱来就是。”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丫头。
    那丫头就朝外走去,不想门一开,只觉得迎面有什么东西飘到了脸上,她惊叫了一声,抬眼望去。
    就见一层层的黑灰云下,一点点的白,盈盈如鹅毛般落下。
    下雪了?
    锦鱼坐在椅上,手举着一双空筷子,怔忡半天,才看向钟微。
    就见钟微眼神晦暗不明,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失落。
    京城初雪之日,便是题跋大会之时。
    由翰林大学士傅巩与白鹭公子牵头,遍邀在京才子,齐聚国色天香园,比拼题跋。
    这是京城文人之间近日最热闹最关注的事件。
    有资格接到一张请柬的,自然免不了喜上眉梢。
    没接到请柬的,狷介些的,暗暗生气,也捉摸着要搞个什么别的大会比上一比。那入世圆滑些的,便托人托关系想要拿到一张,以自抬身份。
    傅巩学士向来看淡名利,耿介秉直,完全走不通后门。
    倒是王青山,见托来找的人太多,怕犯了众怒,因而劝说着又多发了十来张观礼的帖子。
    说是观礼,难不成进了园子,人家想要出个题跋,还能堵上人家的嘴不成?
    妙就妙在,这帖子上没有日期,只写一个初雪之日,正午之时。
    本来这事,锦鱼是有些担心的。
    若是撞上了园子里正好有人,岂不难办。
    不过梅掌柜说,因天气越来越冷,这园子也越来越萧索,进入腊月,便没什么人预定了。
    按照往年的天气,初雪最早都要到腊月中旬,遇到暖冬,到明年一二月也是常事。
    再说,这样的盛事,便是撞上了哪户人家,跟客人商议一下,未必不肯通融,顶多当日免费罢了。难的倒是当日没人预定,忽然之间,怕是准备不及人手酒食,只能到外头酒楼买些现成的来。
    因此锦鱼便也由着王青山去发送请柬。
    谁能想到,今天钟微生日,竟然小雨转雪了。
    若是那些接到请柬的才子们不知就里,全都涌进国色天香园来,岂不冲撞了今日的贵女们?
    她与钟微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站起身来,都朝门口走去。
    王青云挑了挑眉头,也放下手中筷子,起身跟上。
    长宁郡主转头看了看,哎呀叫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带我”,也推开椅子,提着裙子朝门口跑。
    她们这一桌如此,其他桌上活泼些的姑娘也都纷纷起身,跟着往外跑的。
    一时众人簇拥着,涌出门口,站在台阶上,朝外看去。
    锦鱼与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在最前排。
    太阳仍是看不见影子。
    天边的彤云却于深灰中泛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红。
    杳无人声的荒林中,“呼呼”似有风过,吹的那树梢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飘飘地落下。
    这些枯黄的叶子中,卷着点点的飘动的白,好像一幅珍珠罗的背景上,一只看不见的笔,正在挥洒着一幅会动的画儿。
    这点点的雪白疏疏落落的,不仔细看不见,太仔细了,也看不见。
    真的下雪了。
    锦鱼心中的喜悦也随着这雪花儿飘荡起来。
    钟微托她帮着挑人,自然还是要入了钟微的眼才好。
    今日撞到一处,真是天公作美,成全钟微可以亲自相看。
    却听身后有人笑道:“不过是几粒雪点子罢了,哪里就算下了雪?这雨夹雪,再一冻上,道路难行,最是烦人不过。”
    听来像是家常寒暄的废话,但就是让她扫兴。
    锦鱼不用回头,也听出来,又是锦心。
    她左右扫了一眼,见豆绿不知何时凑在一群丫头婆子中,也挤在檐下一侧看雪,便朝豆绿挑了挑眉。
    豆绿小蒜头鼻子耸了耸,冲她笑得像只小狐狸。
    锦鱼便放了心,转头似笑非笑,看着锦心,道:“姐姐说得一点不错。我也担心道路难行,回头姐姐在路上有个闪失,不如趁现在雪才刚开始下,姐姐早些回府罢。”
    锦心一张雪白的脸埋在银貂裘的风毛里,也不知道是因为粉和胭脂褪了色,还是离得太近了,锦鱼见她眼下有两片暗青,显得憔悴。
    可锦心的气势仍是倨傲得很,摆出一个小公爷常有的姿态,凌厉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眼珠子冷冷地盯着她:“钟妹妹的生辰宴,她都没发话呢,你算什么东西?想撵我不成?”
    她这话说得声音极大,几乎是在呵斥。
    倒让锦鱼想起以前在景阳侯府的时光。
    那时锦心便是这样,一旦装斯文装不下去,就撕破脸撒泼。
    此时,便是最迟钝的姑娘,也看得出来,卫家姐妹不和。便有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慢慢往一边移。
    锦鱼眼角余光就见,大半的姑娘都移到了锦心身后。她这边只有小一增,包括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等人。
    颇有几分两军对阵的架势。
    她不由有些郁闷。
    明明是钟微的生日,怎么搞成这样?!
    她只得笑瞅着锦心,道:“我哪里是在撵姐姐,分明是在照顾姐姐。”
    话音刚落,胳膊一沉,她转头,就见钟微挽上了她的胳膊,狭长的眼儿弯弯如月,道:“卫五姐姐,你可真偏心,怎么独担心敬国公世子夫人一个呢?”说着,钟微扭头冲所有人扬声道:“今日这天气实在不作美,有哪位姐姐妹妹若是担心一会儿路上难行,要先行告退的,只管先走就是,不必拘束。你们今日能来,我已经承情了。”
    这是明晃晃地替锦鱼撵人背书。
    锦心嘴角显出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直到脸颊边。看上去气极了,却找不出半句话来回嘴。
    却听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宴会未完,别说下几粒雪珠子,便是下刀子,也该喝完这杯酒才告辞的。江三奶奶,敬国公世子夫人知书识礼,怎么会提前离开呢?”
    “正是如此。今日卫五娘子也算半个主人,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呢?”
    “我才刚吃个半饱呢,怎么就要我们走人呢?”
    …………
    锦鱼:……
    顾茹实在是个厉害的,立刻给锦心找了个不能走人的理由。还刻意凸显了她跟锦心身份上的差距。
    一下子,把她倒变成了众矢之的。
    太子妃的位置果然诱人。
    “哎呀,哎呀,快看快看!大家快看呀!”
    有人在夸张地又笑又跳的,惊呼不止。
    锦鱼循声一看,果然是最会见机行事的豆绿。
    豆绿不知何时跳下了台阶,正站在繁花堂前的空地里,双手掌心摊开,捧成一片海棠叶子的形状,朝天上举着。
    锦鱼的视线移上去,顿时也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跟锦心斗嘴的这会子工夫,天上飘下来的不再是雪粒子,而变成了一片片晶莹洁白的雪花。
    仿佛漫天的梨花,翩翩起舞,风轻轻地吹动,一点点的白,摇曳飘舞,如梦似幻,像凭空多了一幅铺天盖地的珍珠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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