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围着车再转一圈,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司机。但是拖着一条腿,刚吃下去的沙丁鱼还没消化,确实做不到。
    他跳了三步,拉开尾门。电子门没有上锁。车厢里亮着照明灯,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堆满三分之二空间,中间留出一条通道。
    他期待着几个护士或者急救员从箱子背后跳出来,冲自己吼叫“不会死就别寻死”。但车厢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发生。
    他把箱子盒子一个个看过来,大脑基本没反应,直到看见左边货架最上层的一个小箱子。铝皮箱子非常精美,外面还打着塑料支架防压。侧面贴着弧线形商标:algofix。
    麦基傻笑两声。
    癫痫和失血过多都有可能导致幻觉。饿了两三天之后进食,血液急剧下涌至消化道,可能性更大。关于人的血液生理,他早已成了专家,但精神诊断还不是。
    他闭上眼,背了一遍行星轨道周期,验算了两个。没有错误。然后他把左脚向地下一顿。
    痛过了之后再睁开眼,那箱子还在。这次看得更清楚了:algofix,注射剂二十支装。赛诺菲制药集团的标识和封条就在标签下方。
    algofix,基因重组药,b型血友病的终极救生圈,病友圈子里人称“下勾拳”。这个绰号有两重含义。它既是长效药物,又是立即起效。b型重症患者手术大出血时打一针,都能救回来。因为药效太猛,注射的时候往往会导致肠胃痉挛。
    第二重含义是病人或家属看到标价时的感受。
    麦基以前研究过好多次,也曾在深夜对着屏幕上的图片发怔。一个标准疗程五支,370万欧元。分家前nhs政策是报销20%,他不用想。分家后苏格兰的新政策非常慷慨,报销35%,还是不用想。
    也就是说,那个小箱子里装了一千多万欧元。如果他愿意,如果他没有把自己整成半死,足够他再挺上二十年。
    麦基越看越好笑,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么滑稽的事。
    “老n,心领了。谁让你来的?还真会挑日子啊。”
    货车毫无反应。
    麦基再次闭上眼,开始思考这个“谁”的问题。好几个奇想掠过脑海,一个比一个疯狂。他金鸡独立快要站不稳,一把抓住敞开的尾门。睁眼之时才看见右侧的异象。
    悬崖之外,西边的天空中,两根又粗又黑的烟柱直上云霄。奥克尼的天空纯净蔚蓝,两根烟柱在几百米高度被云层压扁,扩散的“顶盖”连在一起,变成拱门形状。
    麦基一下子想起少年时代痴迷的游戏。
    那是燃烧军团入侵的黑暗之门!
    他踮起脚尖,差点摔倒。周围是围墙,看不见烟柱从哪里升起。目测起码在十公里之外,按高度和扩散估计,起码已经烧了半天。
    他下意识摸手机,然后才骂出声。风衣左兜里有个望远镜,但总不能再爬一次塔吧?
    此时此刻,这辆车,这个盒子,一切厄运、搞砸、比幻觉还要迷幻的现实,全都有了意义。
    首先,要活下去。
    麦基一屁股坐上车厢边沿,蹭上去再站起来,飞速打开那箱子。
    几百万的药当真不惜工本,箱里已经配好了细细的不锈钢注射器,精光锃亮,就像老餐厅的纯银餐具。他从急救箱里找到酒精、胶管和棉签,先解开左腿的皮带。
    血液回流,像是千百根烧红的钢针攒刺。他痛得哈哈大笑:神经还没死!这一针下去,没准整只脚还有救。
    他用二指拈起70万欧元,带着宗教的虔诚吸进注射器。酒精都涂好了,他才大骂一声把针头移开。
    癫痫是在两天或三天前。也就是说,现在脑子里可能还有积血。
    脑出血但不中风是重症血友病人的特权之一。因为那些血很难凝固形成血栓,只会被慢慢吸收或者流走。过程中的眩晕和癫痫最终都会缓解,不摔出更大的伤就不会致命。
    现在把神效的凝血因子打进去?
    他紧张盘算:从前医生教他的癫痫处理方法,症状停止三天之后就可以随便打九因子。所以“下勾拳”也可以打。问题在于到底过了两天还是三天?今天是几号他都不知道!眼下,大脑是关键设备。不要说中风倒毙,搞出个局部微梗阻都没法思考了。(注:九因子,即凝血因子ix,治疗b型血友病的标准药物,可在一段时间内维持凝血功能。)
    这个险不能冒,起码得知道时间。他恨恨看了一眼悬崖的方向。
    左脚呢,短时间内怎么也恢复不到运动状态,可有可无,只要不是痛得无法忍受就行。
    他拿起胶管再次套上左腿,实在有点下不了手。
    “脑子是个好东西,做事之前请你用用!戳一下就动一下,单细胞生物也会!”
    骂了一阵,他又笑了——脑子果然是个好东西。
    坐在一辆nhs转运车上,身边围着几吨医疗物质,你还怕痛?还需要自残止痛?还有,时间!驾驶室难道没显示?没收音机?这辆车如果不是霍格沃茨《哈利·波特》书中的魔法学校。开出来的,就一定在自动驾驶,那么它应该有网络支持,说不定还有人机界面。
    五分钟后,他在一堆盒子中间找到了货运清单。十分钟后,他找到了杜冷丁和强痛定。都是老朋友了,自从与吗啡合法同居以来就冷落了它们。
    他哼着小曲选了强痛定,双倍剂量注射。他在清单上找腋下拄拐,找到了更好的东西:四脚拐杖。
    这辆车真有阵容深度。
    驾驶室却让他很失望。光是爬上去,他都折腾了几分钟,借着强痛定的劲头上来才一举成功。整个驾驶面板都在撞门时毁坏了。电子仪表盘全体瞎掉,网络终端屏幕已经碎成了几块。车熄了火,没有钥匙,指纹锁的待机灯也不亮。音响头上有收音机,好像没撞坏,只是怎么也开不了机。
    “幸会!能听见我吗?”
    “可以叫你老n吗?如果叫你‘货车’就太失礼了。”
    “能点火吗?”
    “不用开走,只加电都可以。我想听听广播,如果不麻烦你的话。”
    搭讪了七八句,包括聊天气都试过了,老n一声不吭。麦基飘飘欲仙,决定放下礼貌,谈点实际的事。
    “情况是这样的:我需要到围墙外面去。在那里才能看见外面到底怎么回事。是美国和中国终于受不了对方了,决定拉上我们一起死?还是主岛上篝火晚会大家喝得烂醉?还有,我的手机也在墙外。那是个华为s8,我已经摔了它五年,这次可能还是没摔坏。我前天……大前天扔它太任性,是我的错。从大门走出去需要绕半圈。平时也许很愉快,今天没有那么好的兴致,我什么鬼样子你也看见了。你的脸已经撞烂了,我猜是为了救我的老命,感激不尽!所以能不能请你再撞一次,在西边墙上撞个缺口就行?西墙离悬崖边有四五米,请你千万轻一点,不要冲到海里去了。”
    十分钟之后,麦基长叹一声下了车。
    他试了试四脚拐杖,又试了试左脚在强痛定的糊弄下能够稍稍承力,就一瘸一拐,向大门口进发。
    ※※※
    刚出大门他就拿出望远镜,本岛一览无余。他的农场在两公里外的岬湾沙滩边,一切正常,但房客的车不在。四公里外的诺特兰城堡遗址,这种天气下应该有不少游人,现在一个也没有。五公里外的皮罗沃尔小镇,望远镜已经看不清楚细节。但是镇内镇外所有公路上,没有一辆移动的车!
    他心头乱跳,药劲越发上头,忙把镜头指向东北角的韦斯特雷机场。那个机场是韦斯特雷岛得以扬名世界的特色:它开通一条三公里长、57秒到达的飞行航线,与东面的帕帕岛通航,吉尼斯纪录是全世界最短。
    机场有七公里远,但他也看清了,停机坪上没有一架飞机。两岛之间的海峡平时相当繁忙,现在也没有一条船。
    看起来,今天岛上只有他一个人。
    背后忽然响起车声。
    他回头一看,那车发动了,缓缓开到大门口停下,并不熄火,似乎在观望他要去哪里。
    刚才那十几分钟单口调情,让他有点伤脸面。于是他不再尝试,自顾自向北拐弯,沿着围墙绕过去。
    从大门口绕到悬崖边要走将近一百米。他大概瘸上五步就要歇两分钟。那车并不着急,总是等他走出十多米远,再挂一下档跟上来,跟他保持几米距离继续等。
    麦基头也不回笑道:“早知道我带个飞盘过来。”
    绿草如茵,海天如画。他却顾不得多看一眼,紧盯着下一步落脚之处。草根下的泥土非常湿滑。越靠近悬崖,裸露凸起的岩石也越多。如果一跤跌下去,再别想站起来了。
    那车还是不紧不慢跟着,在乱石地上摇摇晃晃,让他担心那小箱子放稳没有。
    终于,北大西洋的波涛跃入眼中。麦基喘着粗气拿出望远镜。那车也离悬崖五米停下,车头正对着他,对登临观海毫无兴趣。
    调整了一会儿焦距,他看清楚了。
    烟柱起于奥克尼主岛梅恩兰岛。第一处是主岛北岸边的越洋光缆终端站。火已经熄灭,终端站建筑群成了一片焦土,乌黑的浓烟团团升起。
    第二处更远,恰好在地平线之下。看不见火源,但火光映照空中,大白天都隐约可见,烟柱比终端站还粗。
    麦基知道自己立足的崖顶海拔50米。他算了一下,地平线距离应该是26公里。梅恩兰岛他再熟悉不过,那个方位根本不是陆地,而是圣马格努斯海湾。
    那么,起火的只能是海湾中的微软数据中心群!
    他赶紧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这边的“海怪之城”。那是谷歌的数据城堡,就在他家门口的岬湾之外。海怪们都安然无恙,模样比平日更傲慢。然而附近的水中……
    他又举起望远镜。离海怪之城两三公里的浅水中,一架军用飞机残骸半沉半浮,整个尾部被炸没了。露出水面的机身侧面,二色同心圆标志清晰可见。
    皇家海军。
    麦基心中一沉。几十年的习惯思维,刹那间让他觉得是自家飞机被击落了。反应过来之后,心沉得更低:在这个位置被击落,那只能算敌机。
    他对货车喃喃道:“比核战要好一点。比篝火晚会糟糕多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两个破碎的大灯呆望着他,配上撞扁的脸,一副白痴相。
    麦基又看了一阵梅恩兰岛。韦斯特雷岛常住人口不到六百人,发生这么大事,跑光了不奇怪。但是主岛人口接近两万,现在看上去也是一片鬼域,没有动静也没有交通!
    他放下望远镜,沿着悬崖边看过去。手机就在围墙与悬崖之间某处,离他二十米左右,生死不知。他只想一把将它攥在手中。
    这辈子还从没这样渴望过手机。
    悬崖边比有草的地方崎岖得多。他第二步就踩虚,一个趔趄,差点倒向大海的方向。背后突然响起音乐声,惊得他撑住身体猛回头。
    那车现在亮起靠海的大灯,放着古典歌剧。音量很大,从敞开的车门中汹涌而出。麦基听了几个小节就认出来了:这是普朗克的《断头台》。(注:弗朗西斯·普朗克,法国作曲家,不是前面提到的物理学家。)
    “你也喜欢普朗克?”
    他站稳之后乐声就停了。悬崖与围墙边距离太窄,那车没跟过来,也没跟他粉圈相认,熄了灯回到白痴状态。
    麦基想了想,回头继续走,走了两步故意向悬崖边靠去。
    还差半米之时,音乐再次响起。这次没有人声,是快节奏的管弦乐。麦基听了一段才认出来:这是2030年大火的科幻片《星路》中经典配乐,曲名应该叫“极速坠落”。
    他背对着车,偷偷笑得合不拢嘴。终于,终于!这家伙有反应了,而且有逻辑!
    他干脆停住,抬起受伤的脚,伸向悬崖之外。
    音乐换成了吵死人的死亡金属。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物叫得声嘶力竭,歌词完全听不清。
    麦基赶紧收腿,退后两步:“好了!对不起!开个玩笑,请别折磨我了。”
    「–」
    鬼叫刚停下,麦基的笑脸上就挨了一记鸟屎。
    这下他才想起,三月底是燕鸥产卵的季节。它们在绝壁顶部筑巢,护巢本能极其强烈,谁敢走近必遭攻击。本地人知道厉害躲着走,每年都有游客被啄得头破血流。
    现在,十几只燕鸥已经从崖边腾起,在低空盘旋,发出威胁的嘎嘎声。
    他的头轻得快要漂浮起来。这要是被啄到几下,可能会一边飙血,一边漏气。他单手抱头,御风而行,亮开嗓子吟诵:
    gulls and terns, mates in hiding
    spare me your second-guessing!
    这是中国古诗,原句是“鸥与鹭,莫相猜,不是逃名不肯来”。万国宝刚上线那个月,他跟朱越经常通宵玩翻译游戏,两个人的夜猫习性和宅男趣味都爆炸了。汉英古诗互译最好玩,因为只有玩这个,才能看到万国宝也有搞不定的情况。这两句恰恰是万国宝完美搞定的,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朱越自己的翻译中,“鹭”准确翻成“heron”。但万国宝用“tern”——“燕鸥”来代替。朱越很不服气,批评万国宝“得雅失信”。麦基问了他差别,又琢磨了一阵才明白妙处。
    不仅仅是单音节韵律更整齐的问题。韦斯特雷没有鹭,但有海鸥和燕鸥。万国宝似乎知道翻译的用户在哪里,身边有什么,甚至预测到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想起这诗句。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朱越这孩子又失业了。
    燕鸥越聚越多,叫声越发暴躁,显然脑瓜里没装万国宝。第一只已经开始俯冲。麦基靠墙低头,举起拐杖。四脚盘异常沉重,他根本舞不动——
    尖锐的鸟鸣声从侧面涌来,充满残忍杀伐之意,不知是什么猛禽。恍惚间他觉得在哪里听过。想起来了:那是二十多岁时,带着姑娘,在希思罗机场边的草地上野餐。(注:希斯罗机场是伦敦的主要国际机场,多年深受鸟患,曾有波音747撞鸟坠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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