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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天下的痴男怨女各自带着怎样的心痛与折磨,日子却照旧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转瞬何家迎亲的日子就近了,江家的嫁妆从室内一直摆到院子里,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派喜气。客厅里媒人谢掌柜正陪江父看嫁妆:“东阳兄,你瞅瞅,何家想得多周到,特意让人添了嫁妆送来,这样明天从江家抬出去,会有多气派,多好看”江父心不在焉地点头,谢掌柜看出他心绪不宁的样子,也叹了口气很快告辞了。
    江母拭了拭眼角的泪,慢慢走上绣楼。雪瑛正对着窗外发呆。江母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雪瑛,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爹让我再来问问,有没有什么事他忘了,别到了时候”雪瑛也不回答,又慢慢流下泪来。江母一把搂住她,哭道:“雪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你的命啊!什么都甭想了,到了何家,好好地跟人家过日子吧!”
    雪瑛颤声哭道:“娘,您说明天致庸会来送我出嫁吗?”江母深叹一口气。在一旁默默装箱的翠儿也住了手。江母茫然地向窗外看去,哆嗦着道:“雪瑛,娘也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来,可娘懂你的心思,你心里还存了念头。但你想想看,前些天你都到了乔家堡,致庸也没跟你去西关外的财神庙;就是前两天,翠儿把话都挑得那样明白了,他也不愿意再来看你一次!乔家的男人我知道,就算致庸是个出格的,可这些大理上头他们是不会错的。其实,其实明天他来不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的!”雪瑛泪落如雨,半晌道:“娘,我懂了,其实我早就懂了,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从我失去致庸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回来他了!”江母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
    雪瑛却出奇的镇定。她温柔地帮母亲擦去眼泪,细声道:“娘,女儿只想再求您一件事,您打发一个人,再往乔家送一张喜帖,就说请乔家二爷以兄妹情分明日送雪瑛上轿”江母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朝翠儿看去。翠儿低头愣怔了好一会,却意外地朝江母用力点了点头道:“太太,您就照小姐说的去做吧,乔家的二爷来与不来是他的事情,一切看天意吧!”江母不再多说,立时站起下楼,吩咐道:“长乐,备车到乔家堡送喜帖!”
    时间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不快不慢地走着。迎亲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清早,江父、江母跟着翠儿跌跌撞撞地冲上绣楼,只见雪瑛满头珠翠,却穿一身雪白的丧衣在床上端坐着。江母尖叫起来:“雪瑛,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穿上了它?”雪瑛抬起头,静静道:“爹,娘,女儿今天本不想再活下去,可是仔细想想,爹娘养我一场,并没有错,我不能在出嫁之日,死在家里,我只能出嫁;雪瑛生在这个家里十七年,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场梦,只要我离开这个家,我的梦就醒了,我就不再是过去的我,以前的我就死了,既然这个我已经是个活死人,我为什么不能穿着丧衣出嫁?爹,还有一件事,今日我必等到致庸为我送嫁才上轿!”江父浑身哆嗦,颤抖道:“我的娘呀,你可真要了我的命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江母大惊:“老爷,这”江父一跺脚:“这什么,我告诉你们,那口棺材我真的没退,再说也退不掉了,我让人把它抬回来了,就放在后院库房里,真要有个好歹,我也不怕!”他突然捂着脸蹲下去,牛鸣一样哭起来。
    那日的时间在翠儿的眼里,倒像变了形一般,忽快忽慢。似乎没过多久,门外就开始鼓乐喧天,江父、江母下楼,心中如滴了烫油般,但仍要人前人后地应付着。何家迎亲的花轿早早地便停在了二门口。谢掌柜连催了几次,都只见江父擦着脑门上的汗道:“谢兄,你让他们再等一等,小女还有些事情,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谢掌柜无奈地走进来又走出去,江母抖着声音问翠儿:“怎么回事,都去三拨人了,还不见乔家来人?”她的声音又尖又锋利,像大风刮过的刀口一般,那一瞬间,连她自己都害怕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江福终于冲进来报道:“乔家来人了,不过,不过不是他们家二爷,是他们家二爷的太太!”江母身子一歪,李妈赶紧扶住。绣楼上的雪瑛听了惨然一笑,道:“上轿吧,绕道乔家堡,乔致庸不来见我,我去见他!今天不管他来与不来,我都要他亲眼看到江雪瑛死了!”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一时面面相觑。
    唢呐声终于响起,雪瑛从头到脚,被一张大红绸子蒙着,被家人用一张椅子抬上轿子。观礼的亲戚们议论纷纷“怎么这样?连头带脚都蒙上了?”“没出什么事吧,江太太哭成那样?”
    玉菡和明珠都在人群中看着,玉菡噙着一汪眼泪,努力忍住,只觉心头翻江倒海般,口中一阵阵成苦。谢掌柜也很是纳闷,他摇摇头,仍长声喊道:“吉时已到,起轿!”只听唢呐前导,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走出江家。江母又一阵恸哭,对着轿边的翠儿和李妈遥遥拜了下去,翠儿和李妈守在轿门两侧寸步不离,努力笑着冲江母点头,要她放心,江母哪里放心得下,捂着嘴直哭得如风中残荷般摇摇摆摆,江父在一旁扶住她,也忍不住抹起泪来。
    城外十字路口,花轿遥遥折向了去祁县乔家堡的路。谢掌柜一愣,直喊:“哎,哎,走错路了,往这边才是去榆次的路。”这边李妈赶紧赶过来对谢掌柜耳语几句。谢掌柜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乔家书房里,病榻上的致庸突然醒了,梦游一般,摸索着就要起来。曹氏在一旁守着他,惊道:“二弟,你要做什么?”致庸转向她,呓语般道:“雪瑛来了,她来了真的,你听,你听,她在那里哭呢。”曹氏一把扯住他,叫道:“二弟,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致庸像不认识人一般,只挣扎着要下地。忽听致庸又轻声道:“你们听,你们听,真的,真的是雪瑛妹妹来了”曹氏刚要开口,忽见众人都变了脸色。张妈捅了捅她,曹氏凝神一听,那鼓乐唢呐之声果然远远地传来,越来越清晰。
    致庸立时站起,就要往外走,张妈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拉住他,对曹氏道:“二爷这会已经迷住了心窍,他若要见,就让他见,这样病也许还能发散出来,好得快点。”曹氏听了只好点头,吩咐长栓好好扶致庸出去。
    大门外的唢呐声越来越响亮。花轿和何家的迎亲队伍终于在乔家大门外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吃惊喧哗——“哎,怎么在这儿停下了!”花轿稳稳落地,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子一身雪白丧衣,翩然下轿。围观者中轰地一声响。“怎么回事?新娘子怎么穿这么一身?”“天呢,这是喜嫁,还是丧嫁呀!”“只有死人才这种打扮!她怎么啦?”玉菡一路跟着送亲队伍,看着这一幕,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致庸一见雪瑛下轿,挣脱开长栓等人的搀扶,踉跄着迎了上去。雪瑛一双清媚如水的眸子先是冷冷地在他脸上扫着,突然这眼神又恍惚迷离起来,她柔声哽咽道:“致庸,你,你真的病了?”致庸色变。雪瑛一双妙目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逡巡着,眼神最终又冷了起来。她不再多说,转身从花轿里拖出一个大包裹打开,一样一样东西取出来还他,从那日玉菡带去的皮袍,再到童年、少年时一起玩过的玩具,泥娃娃、羊骨头、彩色石子一样一样全交到致庸手中,流泪颤声道:“今天我来,把一切全都还了你,以后你也只当我死了吧!”说完她转身上轿。致庸头脑突然清醒了起来,一种更强大的痛苦又向他袭来,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痛声道:“为什么,你要长大?”雪瑛上轿的脚步停了停,漠然一笑,终于上轿。
    花轿再次抬起,锣鼓震天,唢呐声重又嘹亮。致庸眼前一黑,往前栽倒,恍惚间,只觉一只巨大的蝴蝶将他腾空携起,高高飞了起来。四周的声浪一阵阵旋裹而来,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黄昏时分,雪瑛的花轿终于到了何家,在鼓乐声中慢慢落地。何家众亲友女眷纷纷拥过来,闹哄哄地要看轿中的新娘子。两位喜娘也走过来,掀轿帘搀新娘子下轿。李妈和翠儿紧紧抓着轿帘,一阵惊慌。李妈黄着一张脸,悄悄对翠儿急道:“怎么办?要是”翠儿还没回答,已听一旁的众亲戚起哄道:“怎么不下轿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呀,更何况是远近闻名的美女!”
    翠儿没奈何,只得咬牙拉着李妈闪开,何家两位喜娘走过去打开轿帘。翠儿拉一把李妈,匆匆向人群外面躲,却听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新娘子好漂亮!”两人回头,惊讶地看到由两位喜娘搀扶下轿的雪瑛已是一身红妆,亭亭玉立。
    翠儿忍不住轻轻惊叫一声,这边李妈也睁开眼睛,松一口气,接着就高兴得流出泪来。翠儿含泪道:“我知道了,小姐说过离开江家原先那个她就死了,到了何家,她就是一个新人,她说到做到,果然让自己成了一个新人!”李妈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去侍候!”
    翠儿一惊,赶紧匆匆走回去,守护在雪瑛身旁。众宾客簇拥雪瑛过火盆,过马鞍,走向喜堂。鼓乐喧天中,盖头布下的雪瑛眼睛悄然睁开,用极为陌生的目光朝这个家望了一眼,接着又坚决闭上。
    雪瑛就像踩在云端里,轻飘飘的,没有意识一般由人摆布着。仪式很快进行着,已经到了夫妻交拜的时节,对面的何继嗣突然转身“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何父何母大惊,赶紧从尊位上站起叫道:“继嗣,继嗣,我的儿,怎么了你!”
    雪瑛心中一惊,忍不住身子一阵摇晃,只得紧紧抓住翠儿的手。众丫鬟扶起何继嗣。那何继嗣一口口地吐着血,人已经昏迷了。
    何父急忙道:“谢掌柜,快点儿成礼呀!”这边谢掌柜顾不得还没有夫妻交拜,便长声唱道:“大礼已成,把新郎新娘送人洞房!”众仆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抬走了何继嗣。雪瑛呆呆地站着,眼泪一滴滴落下。只听何父大怒道:“这是什么御医,不是说撑三天没问题吗?管家,给我乱棍子把张御医打出去!”
    何母叹了口气,哭腔吩咐将雪瑛送进洞房。雪瑛由人搀着向内宅走去,从那一刻起,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极其漫长起来。
    2
    对致庸而言,那是一个长长的梦,他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如何睡过来的,梦中的蝴蝶与他同生共死,大悲大喜,一起在天地间自由翱翔着。也许,也许只有在梦里才可以这样。
    已经一个多月了,玉菡虽然十分憔悴,仍旧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致庸只是沉沉睡着,似乎无忧亦无喜。玉菡打了一个瞌睡,又猛地惊醒过来,自鸣钟敲响,表针已经指向深夜。杏儿扶曹氏轻轻走了进来。玉菡一惊,连忙站起,小声道:“嫂子,你怎么又来了?”曹氏心疼地看着她:“我不是来看他的,是来看你的,你歇会吧,我来守他。”玉菡疲倦地摇摇头,叹道:“嫂子,没事,再说我这么守着他是应该的。”说着却流下泪来。
    曹氏上前帮她拭泪,柔声道:“好妹妹,谁让我们是女人呢。你下去歇着,今天夜里我守着他。”玉菡含泪笑了笑:“嫂子,不用,我不累。”曹氏故意嗔道:“莫不是信不过我?小时候他害病,吓得我和你大哥整夜整夜不敢睡觉,我也这般守过他。他这孩子打小就调皮,有回惊了马,也是一躺两个多月,都是我没日没夜守他呢”玉菡不好意思道:“嫂子,我怎么会信不过你”致庸在半梦半醒间恍惚听着,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看看面前的两个女人,头转向一旁,眼睛一点点湿润,终于叹了一口长气。玉菡和曹氏一惊,赶紧回头看他。玉菡趴在他枕边,用有点夸张的声音高兴道:“二爷,你是不是好些了?”不料致庸又闭上了眼睛。玉菡脸上笑容慢慢落去,忍不住又无声地拭起眼泪,曹氏叹口气,无言地抚慰着她。两个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守了致庸一夜。
    过了大约两个月,致庸终于起床了。茂才在书房里候着他,见面不禁微微一笑道:“东家,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致庸岔开话题道:“不是说水、元二家拟好了合约,让我看看吧!”茂才深深看他一眼,递过两份合约,又道:“下午水东家还要来!”致庸点点头,接过合约仔细看了起来。
    下午水长清如约而至。一阵寒暄后,水长清开门见山道:“致庸,我和元家共同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让你去江南贩茶。但银子不是白出的,这笔银子要以你乔家包头复字号为抵押,若你江南贩茶成功,我们和你三分其利,不成,乔家复字号及祁县、京津的产业一分为二,变为水、元二家产业,你要是同意呢就签约,此外一切免谈。”
    致庸神情凝重起来,道:“姐夫,我们需要再合计一下,然后给你答复。”水长清哼了一声:“那倒也是要好好合计一下的。不过我没工夫奉陪,家里请了一个人在教戏呢。对了,你三姐和元楚是不是住在你们家?”致庸点点头。水长清道:“把他们喊出来,让他们跟我回家。”致庸道:“姐夫,让三姐和元楚在这多住几天吧,她们妯娌之间处着比较热闹。”水长清瞪眼道:“不行,我们家事太多,何况这么久了,这次他们一定得跟我回去。”致庸看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致庸一进内宅说明来意,如玉就哭起来。曹氏和玉菡在一边连连相劝。致庸为难道:“三姐,姐夫等着呢,你和元楚还是跟他走吧。”元楚搂住如玉的腿大叫:“娘,我不跟爹走!我要是回去了,他又要我跟他学戏了!”曹氏和玉菡闻言不觉掩口而笑,后又叹气。如玉当下再也顾不得了“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二弟。大嫂,弟妹,我不走,我在他家受够了,今天我和孩子要是跟他回去,我们娘俩只有死路一条!”众人为难地互相看了看。
    如玉继续哭道:“嫂子,致庸,你们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也可怜可怜元楚,孩子要是回到家里,这辈子就读不成书了!”元楚也跟着哭起来:“娘,我不回去!我要读书!”曹氏赶紧扶起两人:“三妹,住我们这里倒是没有问题,可是这话你让致庸怎么去说呢?”如玉狠狠心道:“嫂子,这话你们不好去说,我自个儿去跟他说!”说着她利索地爬起来,快步向外走。
    水长清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这时见她进来,克制着怒气道:“你到底出来了,快跟我走吧!”如玉道:“不,你自个儿回去吧,我还要住几天!”水长清大怒:“你要是今天不跟我回去,以后就不要回去了!”如玉咬咬牙,破釜沉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也省得天天拴住你的脚,耽误你在外面眠花宿柳!”
    水长清气得哆嗦,扬起兰花指厉声道:“你可不要后悔!”如玉也横下了一条心:“你放心,我不会后悔的!”元楚原本躲在他母亲身后,这会探出头童声童气地跟着帮腔道:“我们不后悔!”水长清大怒,但在别人家又不好发作,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日,水长清又打发杜管家去接元楚母子,依旧空手而归。水长清问了半天,杜管家才嗫嚅道:“东家,太太说,她和元楚自今儿起就住在娘家不回来了。太太还说”水长清气得跳脚:“她还说什么?说呀!”杜管家看着他,半天才道:“太太还说还说要东家给她一张休书!”水长清大怒:“胡说!她想要休书?我这儿还不想给呢!”他在客堂内走来走去好一会,怒声道:“坏了,元楚这孩子完了,留在乔家,一定要念那些酸文假醋,我没这个儿子了!”杜管家看他怒气冲冲,也不敢离开。
    好一会儿水长清才回头看到了他,爆喝道:“你怎么还没走?”杜管家一愣神,赶紧离开。水长清忽然又喊住他,吩咐他点烟。抽了一口烟,水长清突然心平气和起来,笑道:“好,她不回来,我就再娶一个,元楚那小兔崽子我也不要了,不就是个儿子嘛,我找个瞧得上眼的旦角再生一个!还叫元楚!”杜管家想笑可又不敢笑。水长清看看他道:“好了,就这样定了!这事你去操办!”杜管家看看他,赶紧应声离去。水长清哼一声自语道:“这事还想难住我?”
    就在几份合约要签订的当口,一个意外的消息降临。戴老先生突然中风,阎镇山因为师傅病倒,无暇分身,当然也不能去江南为乔家保护银车了,而各县的镖局,由于刘黑七的缘故,竞没有一家愿意接手!
    致庸大怒之下,立刻前往祁县衙门请兵剿灭刘黑七,临行前他向茂才、曹掌柜撂下话来:“再不行我就去太原府请兵。清剿盗匪,保一方黎民平安,本来就是他们的责任。我就不信,堂堂大清国,堂堂太原府官衙,堂堂祁县官衙,就对付不了一个刘黑七!”茂才、曹掌柜无法劝阻.只得由他亲自去请兵。
    三日后,致庸带着长栓、高瑞回来了。曹掌柜亲自捧茶过来,急切问道:“东家,怎么样,请到官兵了吗?”致庸一口气喝光,接着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生气道:“甭再跟我们提官兵!这三天里,我不但去了县衙,还去了府衙,我还去了山西巡抚哈芬哈大人的衙门,诉说刘黑七一伙占山为王,祸害一方。可是县太爷说,他手下只有几十个办案的捕快,对付不了刘黑七,让我去太原府;我见了府台大人,这位大人看了我的呈辞,说眼下各县民变甚多,他手下的兵马顾此失彼,这件事让我回去等着。我问要等多久,他说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曹掌柜虽是意料之中,但仍恼怒道:“这些官员,白吃皇家俸禄,真是可气”致庸看看他道:“曹爷,还有更可气的呢,我到了山西总督衙门,想见哈芬哈大人,据说他老人家正忙着娶第七房姨太太,没空儿,让一个师爷见了我。这位老先生竟然对我说,你们乔家不是有银子吗?你们自己雇人去剿匪,总督大人一定不会过问!天哪,我以后再也不要和官家打交道了,简直无法忍受”
    曹掌柜失望道:“东家,莫非刘黑七这伙贼人,就没人管了?”致庸不做声,把目光转向茂才,茂才自从致庸进门,一直默默坐着,这会干脆闭上了眼睛。致庸知道他的脾气,走到他跟前,故意大声喊道:“茂才兄,现在是你开口的时候了!”茂才被他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沉吟道:“办法倒是有两个,可是”致庸一听竟然有两个办法,立刻来了精神:“啊,好啊,你快说!”茂才皱眉看看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第一个办法,东家就听山西总督衙门那位师爷说的,自己拿银子练队伍,去老鸦山灭了刘黑七,从此祁、太、平三县天下太平!”致庸还没说话,这边曹掌柜已经摇头道:“这谈何容易!且不说乔家没有这笔银子,就是有,要练一支能灭了刘黑七的队伍,也不是件容易事啊”致庸连连点头:“曹掌柜说得对。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时间,我们不能等到练好队伍,灭了刘黑七,再去江南贩茶,那事情要拖到什么时候!茂才兄,另一个办法呢?”茂才没有说话,盯着致庸看了半天,突然起身就走。致庸一惊,曹掌柜赶紧给致庸使了个眼色,致庸会意,连忙跟了出去。
    茂才走进自己房间,见着致庸前后脚跟进来,撵他道:“东家,我的主意说完了,你还来干什么?我要睡了。”致庸笑道:“茂才兄,你说过有两个主意的!谁让你是再世的孔明呢?快说,快说!”茂才回过头,长久地盯着他,半晌仍道:“不行不行,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致庸也不管,索性上前抱住他,催道:“快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什么都能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茂才被他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弄得浑身发痒,赶紧求饶,答应开口。致庸笑嘻嘻地松了手。茂才坐下慢慢道:“东家,我问你一句话,上次我们和刘黑七打了那一仗,你不觉得这些日子里他有些意思吗?”致庸一愣,茂才接着启发道:“从包头回来这些天,刘黑七可是没有再来袭扰东家府上!”
    致庸点点头:“这倒是。这个人和戴老先生有过那么一个约定,他真的就没有再违背这个约定!”茂才道:“东家,据我所知,刘黑七此人并不像官府讲的那样,到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他自从上了老鸦山,就没有打劫过穷人,他只打劫官府银两,只打劫乔家这样的富商!”致庸突有所悟:“茂才兄,你是说”茂才赶紧摆手:“我什么也没说。”
    致庸不再逼他,仰头认真沉思起来。许久听茂才一旁叹道:“东家,我并不想让你拿自个儿的性命去冒险”致庸这时却已做了决定,回头道:“茂才兄,我们看刘黑七是强盗,可刘黑七不这么看自个儿,他以为自个儿是古来有之的那类英雄好汉,他是在杀富济贫,替天行道!”
    茂才点头:“东家,既然如此,刘黑七就不是一个平常的强盗。他虽然做了强盗,可仍然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强盗,这里面就有我们的机会。不过东家,你有这样的胆量吗?”致庸明白他的意思,大笑道:“茂才兄,茂才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他刘黑七认定自己只是一个杀富济贫的好汉,乔致庸就有办法和他对话。我要上老鸦山说服刘黑七!”
    茂才深情看着他:“东家,茂才自从来到乔家,给东家出过不少主意。可是这件事,东家却要思虑再三,毕竟刘黑七与东家已经结下怨仇,再者刘黑七到底是个强盗。东家,你真的觉得你有道理说服刘黑七不再与乔家为仇?”致庸道:“茂才兄,你的话致庸今日还不能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去老鸦山见过刘黑七。不过致庸不相信,人生天地间有谁愿意做一个盗贼,同样,致庸也不相信,一个做了盗贼的人愿意做一辈子强盗,而不愿意弃恶从善,回头再做本分良民。茂才兄,我相信只要讲出的道理是对的,哪怕他现在是一个盗贼,也一定能听得进去!”
    茂才一愣,带点嘲讽道:“东家,莫非你还想让刘黑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致庸摇摇头:“不,我上老鸦山,第一个要达到的目标仅仅是在我们去南方贩茶时期,刘黑七不要再洗劫乔家,那样我们才能安心前去;其次,我当然希望他能听进我的肺腑之语,为他和他的弟兄们着想,从此放下屠刀,改恶从善,再做良民!”茂才看着致庸大笑:“东家,主意是我出的,不管是刀山火海,茂才愿与东家一同前去,或者,或者就由茂才一人前去!”
    致庸久久地望着他,正色道:“茂才兄,这就不必了,我独自去最显诚意,把握也最大,所以茂才兄就不要涉险了;何况万一致庸判断错了,死在老鸦山上,乔家的事业,还要托付给你!”茂才想了好一阵,终于松口道:“东家,你就放心地去吧,东家若有个山高水低,茂才一定不负重托,代东家北到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荒蛮之地,像当年的晋商老前辈那样,以货通天下为目标,让乔家的生意走遍天下!”致庸心中十分感动,道:“茂才兄,那咱们就说定了。”
    过了好久,致庸又沙哑着嗓子道:“茂才兄,明天我去老鸦山的事,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茂才心中一阵难过,带点伤感道:“是茂才提议把东家送到那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的地方,怎么还会让东家太太知道,这不是自寻苦头嘛!”致庸爆发出一阵有力的大笑,但茂才默然直视了致庸好一阵,接着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鸦山聚义厅内,刘黑七跷起一只脚在虎皮交椅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绑着推攘进来的致庸。
    致庸在中厅站定,环顾四周,神情自若,道:“刘寨主,你就住这儿呀?这地方不怎么样!说房子不是房子,说山洞不是山洞,冬天一定很冷,夏天也不一定凉快,到了春秋天,风一定很大。”刘黑七哼了一声。不屑道:“乔致庸,你给我住嘴!今是你自个儿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快说,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多少官兵?都埋伏在何处?老实说出来,万一我刘黑七发了慈悲之心,就能让你死得痛快一点!”众土匪在旁齐声呐喊助威。
    致庸笑了,摇晃着臂膀,道:“刘寨主,你这么捆着我,我就是想说,也不得劲儿,让他们放开我。到了这会儿,你难道还怕我跑了?”刘黑七看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哼一声,当下示意众匪松开致庸。
    致庸左右看看,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哎,老刘,我好歹也是个客人。客人来了,你们山上难道连碗茶也拿不出来?”刘黑七将手中的刀“哐”一声人鞘,回头吩咐道:“乔致庸临死前还想喝茶,行,给他一碗我们山上的大叶子茶!”二当家的一使眼色,当下小喽哕很快拿过一碗茶“咚”一声放在致庸面前。
    致庸喝一口茶“噗”的一声吐出,怪叫起来:“好粗的茶,这茶也能喝?”众匪大怒,叫道:“寨主,这小子耍笑我们!宰了他!”刘黑七走过来,一脚把致庸放下的茶碗踢翻,冷冷一笑:“乔东家,乔财主,乔老爷,老子赏你茶喝,你竟敢嫌老子的茶粗!你以为我们这些强盗在山上过的日子跟你这种财主一样吗?就是这样的茶,老子也得拿命到山下去换!明说吧,自从你用三星镖局的人伤了我的人,我就打算给你好看;后来你又设下圈套,把石头装在银车里,让老子中了计,老子就起了杀机;再后来,你的人又在雁门关悦来客栈里伤了我儿子小宝的左臂,这我便下决心要杀你了!今儿可巧你送死来了,真是天遂人愿。不过这件事还真让我不舒服,你怎么就敢一个人上我的山?我问你,你上山来干什么?”致庸也不说话,只瞅着他笑,刘黑七一愣,却突然自己回过神来:“对了,你是怕我杀了你和你全家,上山求和来了!”
    致庸微微一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正色道:“刘寨主错了,致庸今日上山,既不是找死,更不是为了求和。致庸此来,是要给刘寨主指一条活路!”刘黑七大怒“嗖”地拔出刀,逼在致庸颈上:“什么?你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乔东家,告诉你,我这把刀可是出自名匠之手,削铁如泥,杀人不见血!”
    致庸任由他把刀架在脖子上,继续笑道:“刘寨主,把你的家伙拿开。我听说刘寨主虽然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可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采花盗柳、无恶不作之类的盗贼,刚才路过聚义厅,看见前面立的也是‘替天行道’的大旗嘛!”刘黑七闻言眼珠一转,哈哈笑着收刀入鞘,得意道:“乔致庸,怎么,你也听说我刘黑七不是那一般的强盗?算你有眼力。可是你别忘了,我既要替天行道,就得杀富济贫,像你这样的财主,正是我的刀要杀之人!乔东家以为然否?”
    致庸大笑起来,道:“刘寨主,我怕的就是你不是一位替天行道的好汉,既然你是,你今天就杀不了我,更何况替天行道与杀富济贫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啊!”刘黑七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乔致庸,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来听听?
    致庸没有回答,看着他,突然岔开了话题:“刘寨主,我要说的话是金玉良言,没有酒肉,我是不说的!”刘黑七更是一愣,接着狂笑起来。左右皆跟着大笑。一时间,笑声直震得房顶灰簌簌而下。
    刘黑七好容易笑毕,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对左右道:“你们看看,他就要死了,可还想着喝酒吃肉——兄弟们,这就是财主,就是东家!”说着他上前一步,拍着致庸的肩膀调侃道:“哎,我说,我要是不让你喝酒吃肉,你又能怎么样?”致庸一点不惧,跷起二郎腿轻松道:“乔致庸当然不能怎么样,可刘寨主的损失就大了!”
    刘黑七哼了一声:“我我有什么损失?”致庸笑道:“刘寨主要是不听我这几句话,你这一辈子都做不成替天行道的好汉,只能在这小小的老鸦山上,做一名打家劫舍,谁都瞧不起的草寇!”刘黑七一时变色。众匪齐声大喊:“你大胆!”致庸朗声大笑:“怪不得致庸上山之时,有人劝我,说我高看了刘寨主。今日一会,刘寨主难不成会应了那句老话?”刘黑七脸黑下来,又拔刀逼向他的脖子:“什么话,你说!”致庸盯着他的眼睛,略带不屑,掷地有声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众匪一片哗然,嚷嚷着要杀了他。不料这刘黑七哈哈大笑,反而收刀人鞘,道:“乔致庸,你这人有点意思来人,后寨摆酒。我还真想听听,乔致庸是想在死前骗我一顿酒肉呢,还是真能告诉我,如何才不会一生都在老鸦山上做草寇!”
    刘小宝等众匪好一阵嘀咕,但仍遵令在后寨摆上一桌酒菜。致庸三碗酒下肚,抹嘴道:“说到替天行道,刘寨主眼下就不是这么个英雄,因为你口口声声要杀掉另一个真正替天行道的英雄!”刘黑七盯着他道:“乔致庸,你的意思莫非是你才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笑好笑,我倒要听听你口里的替天行道到底是什么?”说着,他把钢刀插在桌上,威胁道:“说得好便罢,说得不好,钢刀侍候!”
    致庸大笑:“刘寨主,而今天下不宁,百业凋敝,灾民遍于城郭,饿殍陈于沟壑,上天为之痛惜,仁人为之号哭。真正替天行道的英雄,应当以匡扶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为己任。若像刘寨主这样,聚集一帮弟兄在老鸦山上落草,打家劫舍,为害一方,如何能称得上替天行道呢?”
    刘黑七闻言拍案而起:“住口!天地生人,谁一开始想做草寇。可世道如此黑暗,有志之士,不去占山为王,就要同流合污,为人鱼肉,刘黑七宁愿占山为王,也不愿去做那同流合污、任人鱼肉之辈!”
    致庸击掌叫好:“痛快,刘寨主痛快!”刘黑七一惊。致庸话锋一转:“刘寨主虽有替天行道之心,可今天的老鸦山,却实在成了我祁、太、平三县百姓的心头之患。就是因为有了你,另一个替天行道的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刘黑七大为惊奇:“乔致庸,你难不成真的是在说自己?”致庸点头。
    刘黑七一愣,再次狂笑起来:“你哈哈,你一个财主,一个东家,一位巨商,每日只会挖空心思算计别人的银子,也敢自称是替天行道的英雄?”致庸从容正色道:“刘寨主,请问何为天?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没有了衣食,就要死于沟壑,这就是最大的天。何为道?孔子云,古人讲的道,是天下大同,后人做不到,那也起码要让天下百姓过上安康的日子。替天行道,就是让天下百姓食有粮,身有衣,居有室。乔致庸不才,也想做一做这替天行道的好事,做一回当今的英雄。可是因为你,我做不成这样的英雄了!”
    刘黑七重新打量他,皱眉道:“乔致庸,你的话太绕,说明白一点,我怎么让你做不成替天行道的英雄了?”致庸点点头道:“实话跟刘寨主讲吧,当今长毛断了长江,南北茶路不通,万里茶路上多少茶民,自此没有生计,沦为难民,致庸有心束装南下,去武夷山贩茶,重开这条茶路,让沿途数万茶民得以重生。可是我不能走哇,因为我放心不下刘寨主,因为你刘寨主一直同我乔家为仇,这么一推算下来,替天行道的好事我眼睁睁就做不成了!”刘黑七大惊:“怎么,你要南下武夷山贩茶?”致庸点头道:“正是。”
    刘黑七望着他好一会,突然回过神来,大笑着得意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现如今三星镖局的戴老先生不能再帮乔东家看家护院了,乔东家是怕自个儿走了,刘黑七再次去劫乔家大院吧?”
    致庸凝神看他,爽直地点头道:“不错!”刘黑七哼了一声,语带不屑道:“真要是这样,你干脆送些银子到山寨里来,给乔家买一个平安,这也省得辛苦我的弟兄!”致庸闻言一碗酒直灌下去,一抹嘴大怒道:“刘黑七,想让我送银子养活你们这些人,休想!乔致庸别说没银子,就是有银子,就是银子多得堆成山,我宁可拿去赈济灾民,也不会送给你!”
    刘黑七“啪”地拍响桌子,喝道:“乔致庸,你喝糊涂了吧!你知道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这是老鸦山,老子一不高兴,就能抹了你的脑袋!”致庸不惊反笑,又灌下一碗酒,口齿含糊道:“刘黑七,刘黑七,瞧瞧你这个样,还说要替天行道呢。除了砍乔致庸的头,你还会做什么?快杀了我,我倒想看看,脖子上没了脑袋,凉快不凉快!”刘黑七盯着致庸半晌道:“乔致庸,山西人都说我是强盗,我看你才像个强盗!”
    致庸不理,又于了两碗,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醉了过去。刘小宝走过来低声问:“爹,杀了他?”刘黑七站起,默默地看着致庸,摇了摇头:“看好他,别让他跑了,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何况我还有别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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