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点10分德里的风速已达每小时55英里,阵风风速达每小时70英里。9点对分德里水利部宣布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仅变得可能了,而且形势十分危急:自从1958年以来,德里第一次面临着洪灾的威胁。10点15分神情严肃的人们开始往运河两岸运沙袋。
    流经德里中心的那段地下运河水几乎涨到顶。急急忙忙赶来填沙袋的人们感到脚下剧烈的震动。现在运河水位离河堤的顶端不到3英寸。班伦低地上肯塔斯基河水泛滥而出。中午时分,那里就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10点10分人们被一声巨响惊呆了。德里水塔陷入地下。洪水已经冲上了街道,并且迅速蔓延开来。堪萨斯大街尽头的几座房屋被洪水从根基上拔起来,冲进了班伦。德里简直成了人间地狱。
    1
    比尔和理奇看到它转过身,巨腭一开一合,一只独眼怒视着他们。比尔意识到它的身体在发光,像可怕的萤火虫。但是那光似乎气数已尽,飘摇不定;它受了重伤。比尔在意识里听到它的乞求:(放了我!放了我,你们就能得到任何你们想要的东西——金钱、荣誉、财富、权力——我可以都给你们)
    比尔赤手空拳走向前去,目光炯炯,盯着它那只血红的独眼。
    他感到力量在体内积聚。理奇走在他的身旁,紧咬着嘴唇。
    (我可以把你的妻子还给你——只有我能办得到——她会像你们7个一样忘记发生的一切)
    他们离得很近。比尔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恶臭,猛然惊觉那就是班伦的味道,他们想当然地把那当成是下水道、污染的溪水和燃烧的垃圾的气味但是他们真的相信那就是下班伦的味道了吗?
    那是它的气味。也许在班伦那股味道最为强烈,但是实际上它一直浮在德里上空。只是人们都没有闻到罢了。就像动物园的饲养员经过一段时间,就闻不出动物身上的味道,还纳闷人们为什么观看动物的时候总是捂着鼻子。
    “我们两个。”他低声对理奇说。理奇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蜘蛛慢慢向后退却。可怕的、带刺的长腿敲打着地面,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我不能让你们长生不老,但是我只要碰你们一下,你们就会活到很久——200年,300年,也许500年——我能让你们成为地球上的上帝——如果你们放过我,如果你们放过我,如果你们放过我——)
    “比尔?”理奇声音嘶哑地问。
    听到意识里那声刺破耳鼓的尖叫,比尔冲了上去。理奇和他肩并肩向前冲锋。他们一起用拳头用力出击,但是比尔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用他们的拳头出击,而是在“另外一个”的帮助下,用他们集体的力量在战斗。那是回忆和渴望的力量,是超越一切的爱的力量,那个难忘的童年的力量。
    他听到蜘蛛凄惨的尖叫,震得他头痛欲裂。比尔感觉到他的拳头砸在一团扭动着的、湿乎乎的东西上,整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猛地抽回胳膊,上面沾满了蜘蛛的污血。脓汁从那个洞汩汩地流出来。
    他看见理奇就站在它的臃肿的身体之下,浑身污血,像个拳击手,不停地出击。蜘蛛用粗壮的长腿抽打他们。比尔感觉腰间一阵钻心的疼痛。它的巨腭无力地垂在地上,吃力地扑上来,想要咬死他。比尔不但没有退却,反而用整个身体冲上去,像一个全速奔跑的后卫,冲进它的胸膛。他用力冲撞,拼命地用脚踢,用手去撕扯它的烂肉,滚烫的脓汁溅在他的脸上。
    周围又是一片黑暗,比尔还在它的剧烈摇动的身体里冲撞。咚——咚——咚——咚的鼓声隐隐约约传入耳鼓。
    心跳的声音。
    突然传来理奇痛哭的叫声。那叫声很快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接着便消失了。比尔双手用力出击。在它的身体里几乎快要窒息了。
    咚——咚——咚——咚——他双手嵌入它的身体,用力撕扯,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到处都是破裂的器官。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他的胸口好像要炸裂了。
    咚——咚——咚——咚——突然那颗心脏就在他的手里,在他的掌心里跳动。
    (不不不不不不不)
    没错!比尔兴奋地叫道。没错!试试这个吧,婊子!试试这个!喜欢吗?喜欢吗?啊?
    他用手指托住它的心脏,手掌略微分开,然后用力合拢。
    它的心脏在他的掌心里碎裂,顺着指缝流下来的那一刹那,比尔听到最后一声痛苦、恐惧的尖叫。
    叫声停止了,消失了,比尔感到它那沉重的身体突然从四面压下来。然后又放松了。他知道它的尸体栽倒在地上。比尔急忙向外跑。
    蜘蛛坍倒在地上,那些长腿还颤抖着,拍打着地面,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比尔趔趄地倒退几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把它那可怕的味道吐出来。他一时站立不稳,跪在地上。
    “孩子,你真棒。”
    那个声音消失了。浑身的力量也随着那个声音飘走了。他感到浑身软弱无力、恶心、头晕。他回过头,看见垂死的蜘蛛还在那里挣扎。
    “理奇!”他声音嘶哑地呼喊着。“理奇,你在哪儿,伙计?”
    没有回答。
    最后一点亮光随着蜘蛛的灭亡熄灭了。他伸手去摸兜里剩下的最后一盒火柴。火柴头已经浸透了鲜血,点不着。
    “理奇!”他一边喊着,忍不住哭起来。他一步一步往前爬,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是理奇的脸。
    “理奇!理奇!”
    还是没有回答。黑暗中,比尔挣扎着抱起理奇,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吃力地走回去。
    310点德里中心大街小巷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阵阵隆隆的巨响。据德里新闻的报道,那是由于洪水的猛烈冲刷,造成运河地下墙体坍塌。但是很多人对此都表示怀疑。“我在现场,我知道,”哈罗德。加德纳后来告诉他的妻子“根本不是运河地下墙体倒塌。是地震。是一场可怕的地震。”
    10点零2分德里镇中心全面瘫痪。迸裂的水塔里涌出的水淹没了整个堪萨斯大街。滚滚洪流从阿普孜尔山直冲下来,整个商业区都泡在一片汪洋之中。一切都开始摇晃起来。
    人们还在运河两岸抢险。沙袋根本阻挡不了来势凶猛的洪水。
    有些人扔下沙袋就撤走了,因此幸存下来。而另外一些人还在不断地往运河里投沥青、水泥、砖头、塑料、玻璃。运河水决堤而出,把人和沙袋一起卷走了。
    德里中心在继续陷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隆隆的炮火。
    2
    “贝弗莉!”他喊道。他的后背和胳膊一阵一阵抽痛。怀里的理奇好像有500磅重。那就放下他吧,他想。他死了,你很清楚地死了。那为什么不放下他呢?
    但是他不愿意,不能够——那么做。
    “贝弗莉!”他又喊道。“班恩!”
    他心里想:它把我——和理奇扔在这里——只是他把我们扔得很远——太远了。那是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了,忘了
    “比尔?”是班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不安,又筋疲力尽。好像站在身边。“你在哪儿?”
    “这儿呢,伙计。我抱着理奇。他、他受伤了。”
    “讲话。”班恩的声音更近了。“接着讲,比尔。”
    “我们杀了它,”比尔说着,顺着班恩的声音走过去。“我们杀了那个婊子。如果理奇死了——”
    “死?”班恩惊叫一声。他就在身边,伸出手,轻轻地碰到比尔的鼻尖。“你在说什么,死了?”
    “我他”他们一起支撑着理奇的身体。“我看不见他。”
    比尔说。“问题是我看、看、不、不、不清他!”
    “理奇!”班恩摇晃着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理奇,醒醒!醒醒,该死的!”班恩的声音模糊了,颤抖着。“理奇,你他妈的能不能睁开眼睛?”
    黑暗中传出理奇微弱的、有些恼火的声音。“好了,干草堆。好了,用不着呼天抢地的”
    “那个婊子把我狠狠地摔了一下。”理奇的声音疲倦极了,好像还在梦里。“我撞在一个硬东西上。我就记得这么这么多了。
    贝弗莉在哪儿?“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班恩告诉他们那些卵的故事。“我踩死了一百多个。我想我把它们都干掉了。”
    “但愿如此,”理奇听起来好多了“放下我吧,老大。我还能走水声大了吗?”
    “是的。”比尔说。3个人在黑暗中拉着手。“你的头怎么样?”
    “疼死了。我摔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比尔给他们讲述了所有他还记得的细节。
    “它死了,”理奇惊叹不已“你肯定吗,比尔?”
    “肯定,”比尔说“这、次我绝对有把、握。”
    “谢天谢地,”理奇松了口气“扶我一把,比尔,我想吐。”
    比尔扶着他,等他恢复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往前走。脚下不时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被班恩踩成碎片的卵壳,他想着,不由得打个寒战。不过知道他们没走错路令他感到很欣慰。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些尸体。
    “贝弗莉!”班恩高声叫道。“贝弗莉!”
    “在这儿——”
    她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淹没在哗哗的流水声里。他们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来辨别方向。
    当他们终于走到她的身边的时候,比尔问她还有没有剩下的火柴。她把半盒火柴塞进他的手里。他点燃一根火柴,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很可怕——班恩搀着理奇。理奇浑身瘫软地站在那里,右边的太阳穴还在流血。贝弗莉让艾迪枕在自己的腿上。他回过头,看见奥德拉倒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四肢伸展,头歪向一边。蛛网在她身上融化了。
    火柴烧到他的手指。他扔掉火柴,奔过去。黑暗中绊在她的身体上,几乎趴在地上。“奥德拉!奥德拉,你能听、听、听见我。我吗?”
    他扶起奥德拉,拨开她的头发,把手指贴在她的脖子上。她还有脉搏:很慢,但是很沉稳。她还活着,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天啊,他知道情况比那还要糟糕。她是紧张症患者。
    “比尔,我不喜欢那水声,”班恩说“我想我们应该设法走出去。”
    “没有艾迪我们怎么走出去?”理奇低声说。
    “我们能行,”贝弗莉说“比尔,班恩说得对。我们必须走出去。”
    “我要带上她。”
    “当然。但是我们应该现在就走。”
    “往哪儿走?”
    “你知道,”贝弗莉轻声说“你杀了它。你应该知道,比尔。”
    他抱起奥德拉,走到他们身边。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令人忧虑、恐惧。她像一个会呼吸的蜡像。
    “往哪儿走,比尔?”
    “我不、不、不——”
    (你知道,你杀了它,你应该知道)
    “哦,跟、跟我来,”比尔说“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出路。贝弗莉,拿、拿、着这个。”他把火柴递给她。
    “艾迪怎么办?”她问道。“我们应该带他一起走。”
    “我、我们怎么能、能呢?”比尔问道。“那贝弗莉,这个地、方快、要塌了。”
    “我们应该把他背出去,伙计,”理奇说“来,班恩。”
    他们把艾迪扶起来,夹在中间。贝弗莉点燃一根火柴,把他们带到那个小小的门前。比尔抱着奥德拉,钻过那扇小门。理奇和班恩带着艾迪。
    “放下他吧,”贝弗莉说“他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太黑了,”理奇的声音哽住了“你们知道这里太黑了。艾茨他”
    “不,没关系,”班恩说“也许他应该留在这里。我想也许是。”
    他们把艾迪放在地上。理奇吻吻艾迪的脸颊,茫然地看着班恩。“你肯定吗?”
    “是的。走吧,理奇。”
    理奇站起来,转身面对那扇门。“滚你妈的蛋!”他突然大喊一声,使劲端了一脚。门砰地锁上了。
    “干嘛那样?”贝弗莉问道。
    “不知道。”理奇回答道。但是他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就在贝弗莉手中的火柴就要熄灭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比尔——门上的那个标志?”
    “怎么了?”比尔喘着粗气。
    理奇说:“没了。”
    3
    连接成人馆和儿童馆的那道玻璃长廊突然发生爆炸,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冲天飞起的玻璃碎渣呼啸着飞过图书馆四周的绿地。幸好当天图书馆闭馆,不然的话,这样猛烈的爆炸肯定会造成严重伤亡。令少年班恩如此着迷的那道玻璃长廊再也没有被修复。德里的损失如此惨重,所以让这两座图书馆各自独立,互不相连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事实就是这样:玻璃长廊无缘无故发生爆炸,但是没有人员伤亡(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天早晨的暴风雨过后,至少有67人死亡,320多人受伤),后来再也没有被修复。
    4
    “等等,”比尔喘着粗气“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我来帮你背她。”理奇这已经是说第二遍了。他们已经把艾迪留在蜘蛛的地穴时。
    这事谁都不愿再提。但是艾迪已经死了,而奥德拉还活着——至少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是这样。
    “我还能行。”比尔气喘吁吁地说。
    “放屁。你要把自己累出心脏病。让我来帮你,比尔。”“你的头——头怎么样了?”“还疼。”理奇说。“别打岔。”比尔很不情愿地让理奇背着奥德拉。奥德拉个子很高,正常体理有140磅。但是因为最近拍片的需要,她一直在节食,减掉了20磅。尽管如此,在黑暗中背着她磕磕绊绊地走上几百米(也许一千米,谁知道呢),120磅感觉就像200磅重。
    “谢、谢谢,伙、伙、伙计,”他说。
    “别客气了。下一个轮到你,干草堆。”
    “哔哔,理奇。”班恩又在嘘他,比尔笑了。那笑容看上去很疲倦,转瞬即逝,但是总比没有要好。
    “往哪儿走,比尔?”贝弗莉问道。“水声好像更大了。我可不想淹死在这里。”
    “一直往前,再往左拐。”比尔答道。“我们最好走快点。”
    在比尔的指点下,他们左拐右拐又走了半个小时。水声更响了,好像周围都环绕着水流的轰鸣,在黑暗中造成可怕的立体声效果。比尔手摸着渗着水滴的砖头,转过一个弯。突然水灌进鞋子里。水流虽浅,但是很急。
    “把奥德拉给我。”他对气喘吁吁的班恩说。“现在往上游走。”
    班恩小心地把奥德拉还给他,比尔把奥德拉扛在肩上。“还有火柴吗,贝弗莉?”
    “不多了。可能就剩几根了。比尔你知道你在往哪儿走吗?”
    “我想我知、知、知道,”他说“来吧。”
    他们跟着他转过弯。水流在比尔的脚踝上溅起水花,没过小腿,升到大腿那么深。水流的轰鸣听起来就像低音大鼓,那条管道在微微震动着。那是,比尔觉得水流变得更加湍急,走不过去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泻水口。虽然水位越来越深,但是水流稍微乎稳了一些。这——我看见水从泻水口流出来了!看见了!
    “嗨——嗨——嗨!”他高兴地叫起来。“你、你、你们能看见周围的东、东西吗?”
    “15分钟前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亮了!”贝弗莉在后面高声回答。
    “我们在哪里,比尔?你知道吗?”
    我想我知道,这话几乎要说出来了。“不!走吧!”
    他原来以为他们正向地下运河走去。但是这里有光,光,当然城市地下的那段运河里不会有光。但是这里的光越来越亮。
    比尔扛着奥德拉遇到了难题。不是水流的问题——水流已经变得平缓了。是水深。过不了多久我就得让她漂在水上了,他心里想。他看见班恩和贝弗莉就在他的左右;理奇跟在班恩后面。现在行走更加困难了。管道底部堆积了许多碎石——感觉像是砖。前面有个像沉船一样的东西露出水面。
    班恩泡在冷水中,打着冷战,挣扎着朝那东西走过去。一个香烟盒漂在他的脸上。他拨开烟盒,抓住那个伸出水面的东西。眼睛里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像是一块大招牌。看见上面印着的字母al,下面的fut几个字母,他顿时明白了。
    “比尔!理奇!贝弗莉!”他惊喜得大笑起来。
    “是什么,班恩?”贝弗莉大声问道。
    班恩双手用力举起那块招牌。现在他们都能看到了:阿拉丁。
    下面印着的一行字是:回到未来。
    “是阿拉丁剧院门前的遗蓬,”理奇说“怎么——”
    “街道塌方了。”比尔打断他。他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管道。
    前面的光线更亮。
    “怎么了,比尔?”
    “发生了什么事?”
    “比尔?比尔?怎么——”
    “都是这些下水道!”比尔激动地说。“都是这些老下水道!又发洪水了!我想这次——”
    他步履艰难地往前走,把奥德拉高高地举在头顶。班恩、贝弗莉和理奇落在后面。5分钟之后,比尔抬起头,看到一片蓝天。
    现在几乎无法行走了——管道底部到处都是石块,随时都可能扭断脚腕。水深已经达到他们的腋下。
    水流平缓了,比尔想。但是如果我们早到这里两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我们就都没命了。
    “这儿他妈的怎么了,比尔?”理奇问。他站在比尔的左边,吃惊地看着头顶管道上的裂缝——其实那根本不是管道,比尔想。是梅恩大街。至少曾经是。
    “我想德里中心的大部分地方现在都被卷进了运河,被肯塔斯基河水冲走了。很快就会冲进佩诺布斯科河,流进大西洋了。能帮我抬着奥德拉吗,理奇?我觉得我不——”
    “当然,”理奇说。“当然,比尔。没问题。”
    他从比尔手里接过奥德拉。亮光下,比尔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奥德拉——粘在额头、脸颊上的脏东西掩盖了她那苍白的脸色。她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湿淋淋的头发垂在脑后。她看上去就像商店里卖的充气娃娃,只是她还有一些微弱的气息那也许只是因为上了发条而已。
    “我们怎么从这里爬上去?”他问理奇。
    “让班恩把你抬上去,你能把贝弗莉拉上去,你们两个可以把你妻子换上去。班思可以把我抬上去,我们再把班恩拉上去。”
    “哔哔,理奇。”
    “哔哔,笨蛋比尔。”
    比尔感到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他的眼睛接触到贝弗莉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冲着他轻轻地点点头,比尔笑了。
    “来,推我一把,班、班、班恩?”班恩看上去也是精疲力尽的样子。他点点头,使劲搓了搓脸。
    “我想没问题。”
    他略微屈身,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比尔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向上跳。力量不够。班恩用力托住他,比尔抓住管道裂缝的边沿,一用力爬了上去。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色与明亮的橘红色相间的隔离路墩,接着看到路墩那边一群男男女女在四处乱转。接着又看到弗里希玩具店奇怪地向外突出,好像矮了一截。好半天他才意识到弗里希玩具店几乎有一半已经沉入街道下面的运河里了。露在上面的一截也是摇摇欲坠了。
    “看!看!街上有人!”
    一个妇女指着比尔钻出来的这个地方惊呼不已。
    “感谢上帝,还有人呢!”
    那个像农家妇女那样头上裹着围巾的老太太向他们走过来。一个警察拦住她。“别管那儿了,尼尔森太太。你知道这条街道随时都可能被洪水卷走。”
    尼尔森太太,比尔想。我记得你。你的姐姐有时来照顾我和乔治。他扬起手告诉她自己没问题。当她挥手的那一刹那,比尔心头突然涌起一种美好的感觉。那是希望。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趴在坍塌的人行道上,伸手把贝弗莉拉上来。消失已久的太阳从鱼鳞一样的乌云后露出来,洒下一缕温暖的阳光。贝弗莉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比尔,开心地笑了。
    “我爱你,比尔,”她说“我真心祈祷她平安无事。”
    “谢、谢你,贝弗莉。”他那善良的笑容使她忍不住哭了。他拥抱着她,站在隔离路墩后的人群欢呼起来。德里新闻的一位摄影记者拍下了这感人的一幕。照片刊登在6月1日的报纸上。下面的一行文字如此简洁,如此真实。比尔把那张照片剪下来,一直塞在皮夹子里。照片的标题是:幸存者。
    这时是11点零6分。
    5
    上午10点30分连接成人馆和儿童馆之间的那道玻璃长廊发生爆炸。10点33分大雨停止了。那雨不是渐渐地停下来,而是突然停下来。好像天上有人关上了闸门。风力也减弱了,如此突然,人们的眼神里都有些不安。10点47分太阳洒下第一缕阳光。到下午3时左右,乌云散尽,天空晴朗。下午3点30分气温回升到华氏83度——那年春天里的最高气温。人们一个个都像怪人一样默不做声地在街上走着。晚上各大媒体的记者纷纷发出关于这场灾难的最真实的报道。但是在新闻记者赶到德里之前,这里只有德里的居民。他们走过泥泞不堪、一片瓦砾的街道,脸上显出一副震惊、怀疑的表情。只有德里的居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偶尔捡起些什么,又扔在地上,回忆着过去的七八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人们站在堪萨斯大街上,看着倒栽在班伦低地里的房子。还有人站在隔离路墩后看着那天早晨州点钟之前还是繁华的街道的深洞。那个星期天报纸上头版头条新闻是:德里市长发誓要重建德里。但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当市政委员会还在为如何重建而争吵不休的时候,几座建筑又陷进了大坑。下水道堵塞的事故时有发生。开普老区的情况糟透了,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迁走了。
    德里几乎就要崩溃了。
    6
    理奇冒着生命危险拦住救护车,并且说服司机停下车,最后终于把奥德拉塞了进去。看着救护车的门关上了,他们才松了口气。
    “现在干什么?”班恩问。他下眼圈乌黑,脖子上钻了一圈脏乎乎的泥土。
    “我要回、回德里宾馆,”比尔说“好好睡上一觉。”
    “我同意。”理奇说着,满怀希望地看着贝弗莉。“有烟卷吗,亲爱的女士?”
    “没有,”贝弗莉说“我想我又要戒烟了。”
    “好主意。”
    他们肩并肩沿着山坡慢慢地走着。
    “终于结、结、结束了。”比尔说。
    班恩点点头。“我们成功了。你的功劳,老大。”
    “我们大家的功劳。”贝弗莉说。“我真希望我们能把艾迪带回来。”
    他们来到梅恩北大街和点街交汇的拐角。一个穿红雨衣、绿色套鞋的孩子正追随着路边水坑里的一只纸船。他抬起头,注意到他们在看着自己,怯怯地挥了挥手。比尔认出这就是那个玩滑板的孩子。他笑着,走过去。
    “现、现、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说。
    孩子严肃地看着他,开心地笑了。那笑容如此灿烂,充满了希望。“对,”他说“我想是的。”孩子大笑起来。
    “你玩、玩滑板的时候小心了吗?”
    “没有。”孩子说。这一次比尔笑了,走回来。
    “是谁?”理奇问。
    “一个朋友。”比尔双手插在兜里。“你们还记得吗?上一次我们出来的时候?”
    贝弗莉点点头。“艾迪把我们带到了班伦。最后不知怎么着,我们在肯塔斯基河对岸走出来。开普老区那边。”
    “你和干草堆推开一个泵站的盖子,”理奇对比尔说“因为你们两个块头最大。”
    “对,”班恩说“没错。还出着太阳,不过快落山了。”
    “对,”比尔说“那时我们都在。”
    “但是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理奇说。他回头看着他们刚刚爬过的山坡,叹了口气。“比如说,这个。”
    他伸出双手,掌心上淡淡的疤痕已经消失了。贝弗莉、班恩、比尔也伸出手来。都是股兮兮的,但是没有任何疤痕。
    “没有永恒的事物。”理奇重复着。他抬头看着比尔,比尔看到理奇满是灰尘的脸颊上流下两道泪痕。
    “除了爱。”班恩说。
    “还有渴望。”贝弗莉接过他的话。
    “朋友呢?”比尔笑着问道。“你怎么看,臭嘴先生?”
    “哦。”理奇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感谢上帝,孩子;啊,说,说你感谢上帝。”
    他们紧紧地握着手,久久地站在那里。7个变成了4个,但是仍然能够成为一个整体。他们相视良久。班恩哭了,泪水夺眶而出,但是他的脸上仍然挂着幸福的笑容。
    “我太爱你们了。”他说着,紧紧地握着贝弗莉的手,握着理奇的手,好久不愿意松开。“我们去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卖早餐的?
    我们应该给麦克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都平安无事。“
    “好主意,先生。”理奇说。“我觉得你总是能大难不死。你说呢,老大?”
    他们笑着走进德里宾馆。当比尔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刹那,贝弗莉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说起,但是永远难忘的景象。她看到他们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是6个,而不是4个。艾迪站在理奇背后,斯坦利站在比尔背后,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倩。
    7
    太阳落在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椭圆斜射在班伦,洒下一抹温暖的余辉。一个泵站顶端的铁盖抬起、落下、又抬起、挪动了一点。
    “使劲推、推、推啊,班、班恩。我的肩膀快要断、断了。”
    铁盖又挪动了一些,掉进水泥圆柱周围的草丛里。7个孩子一个一个爬出来,看看四周,惊叹地眨着眼睛,像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
    “这么安静。”贝弗莉轻声说。
    惟一的声音就是流水声和昆虫的吟唱。暴风雨过去了,肯塔斯基河水涨得很高。离镇子不远的地方,被束缚在水泥河道中,被称做运河的部分已经溢出河堤。不过灾情并不太严重——只淹了地窖。
    斯坦利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比尔看看四周,以为他看到了河岸上的火焰。最初比尔感觉那是火焰,红得刺眼。但是当斯坦利捡起那团火的时候,光折向别的方向。他才明白过来,那是被人丢在河岸上的可乐瓶。他看见斯坦利把瓶子倒过来,抓着瓶颈,砸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瓶子碎了。他们都看着斯坦利在一堆碎玻璃片里翻捡着。他检出一个薄薄的三角形的玻璃片,脸色严肃、认真。
    执着。
    斯坦利抬头看着他,比尔顿时明白了。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走到斯坦利面前。斯坦利退了一步,站在水里。远处蛙鸣声声入耳。斯坦利握住他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鲜血。比尔突然感到一阵狂喜:这里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比尔?”
    “当然,两只手。”
    斯坦利又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划了一道。有点疼。远处有夜营在歌唱,宁静、平和的声音。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流出了鲜血。其他的人都围在他的身边。
    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他最后一次端详着他们,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聚在一起,7个人——不会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贝弗莉伸出双手,然后是理奇、班恩、麦克、艾迪。当太阳落在地平线下,火红的晚霞变成朦胧的玫瑰红的时候,斯坦利给他们一个一个割破掌心。远处又传来夜莺的鸣叫。比尔看到河面升起一层薄雾,觉得自己融入了这宁静的自然。
    微风轻拂,吹过树梢。他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地方是这么美丽,他们是这么可爱;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律。远处又传来夜莺婉转甜美的歌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夜营,歌唱着飞进茫茫的暮色——他好像飞起来了,在天空中翱翔。
    他看了看贝弗莉,她正冲着他笑着。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
    比尔握着她的左手,班恩握着她的右手。比尔能够感觉到她温暖的鲜血与自己的融合在一起。大家围成一圈,拉着手,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斯坦利急切地看着比尔,目光中有几分恐惧。
    “向我、我发、发誓你们还会回、回、回、回来。”比尔说。
    “向我发誓如果它、它、它没有死、死、死,你们还会回、回来。”
    “我发誓。”班恩说。
    “我发誓。”理奇说。
    “是的——我发誓。”贝弗莉说。
    “我发誓。”麦克低声说。
    “是的。我发誓。”艾迪声音微弱,低声说道。
    “我也发誓。”斯坦利的声音颤抖着,低下了头。
    “我、我发、发、发誓。”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许下了诺言。他们站在那里,感受着在他们中间传递着的力量。最后一抹淡淡的彩霞映在他们的脸上,太阳落山了。夜幕笼罩着班伦,淹没了这一夏天他们日日走过的那条小路,他们玩耍的那块空地,淹没了河岸边那个秘密的地方。他们曾经抽着贝弗莉带来的香烟,坐在那里讨论童年的问题;或者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倒映在水中的云影。他们
    最后班恩放下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又摇摇头,转身走了。理奇跟着他。贝弗莉和麦克并肩走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爬上通往堪萨斯大街的河堤,就分手了。27年后比尔再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7个再也没有聚到一起。常常是4个人,有时5个,有一两次6个人。但是7个人再没有同时碰到一起。
    比尔最后一个离开那里。他双手扶着白色的栏杆,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班伦。第一颗星已经挂在夏日的夜空。他站在蓝色的夜空下,看着黑暗一点一点包裹着班伦。
    我再也不想到这里玩了,他突然想到。并且吃惊地发现这个想法并不使他感到恐惧或者难过,而是让他感到万分轻松。
    他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家了。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在黑暗的街头,欣赏着万家灯火中的德里。
    走过一两个街区后,他加快了脚步,想着热气腾腾的晚饭
    又走了一两个街区,他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1985年6月4日
    20分钟后比尔给我送来了这本书——卡萝尔在图书馆的一张桌子上发现了它。他的口吃慢慢好了,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在最后这4天里像是老了4岁。他说明天他想把奥德拉从德里家庭医院接出去,送到北部的班戈精神病康复医院去进行治疗。她的身体已经复原了——轻微的外伤和瘀肿已经痊愈。但是精神上
    “把她的手举起来,她就会一直抬着。”比尔坐在窗边,手里摆弄着一罐汽水。“就那么是在空中,直到有人帮她把手放下来。她还有反应,但是很慢。她是个紧、紧、紧张性精神病患者,麦克。”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不怎么好。假如你不同意,但说无妨。”
    “什么?”
    “我还要在这里再往一个星期。”我说。“与其把奥德拉送到班戈,不如把她带到我那里。与她共度一星期的时间,不断地跟她说话,即使她不回答。她她善于控制情感吗?”
    “不。”比尔凄凉地说。
    “你能——我的意思是,你愿意——”
    “愿意改变她吗?”比尔笑了,笑得那么凄惨。我不忍心面对,于是转而着向别的地方。“是的。我想我可以试试。”
    “看你现在的情况,我也就用不着再劝你了,”我说“但是你必须记住你自己也承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苍注定的。这也许包括奥德拉在内。”
    “我本、本应该对我的去向保密。”
    “有时保持沉默比开口讲话要好——我就是这样做的。”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比尔终于开口了。“如果你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的钥匙就放在病人服务台。冰箱里还有几块牛排。也许那也是注定的。”
    “她吃的主要是流食。”
    “哦,”我笑着说“餐具室架子的最顶层还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
    他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谢谢你,麦克。”
    “别客气了,比尔。”
    他松开我的手,说:“理奇今天早晨就飞回加州了。”
    我点点头。“我想你们会保持联系吧?”
    “也、也许吧,”他说“会保持一段时间。但”他看着我。
    “我想,又会发生同样的事。”
    “遗忘?”
    “是的。事实上,我觉得已经开始了。现在还只忘了一点点。
    但是我想很快就会全都忘记了。“
    “也许那最好不过。”
    “也许吧。”他望着窗外,还在摆弄着手中的汽水瓶,大概想起了他的妻子:明亮的大眼睛、温柔沉静的性格、迷人的笑容、紧张症患者?远处传来砰砰的开门关门的声音。
    “班恩和贝弗莉怎么样了?”
    他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班思邀请贝弗莉跟他一起去内布拉斯加。她同意了,至少会待上一段时间。你知道她芝加哥的那个朋友吗?”
    我点点头。昨天贝弗莉告诉了班思,班恩又告诉了我。不论在感情上、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贝弗莉的丈夫汤姆都把她盯着紧紧的,不让她有一点自由。她告诉我下周她要回芝加哥报案,说他失踪了。我是指汤姆。“
    “好主意,”我说“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艾迪。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我不这样认为,”比尔说“我敢打赌,她回去的时候,班恩一定会跟着回去。你知道吗?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什么?”
    “我想她已经不记得汤姆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吃惊地看着他。
    “她已经忘了,或者正在忘记,”比尔说“我也是再也记不清那个门口的样子了。通往它的巢穴的那条通道,我努力回想却总是想到一群山羊在过桥。很奇怪,是吧?”
    “他们最后会追踪汤姆到德里,”我说“他留下了许多线索。租来的车,机票。”
    “我不能肯定。”比尔说着点燃一支香烟。“我想他或许用现金买了机票,留下的是假名字。也许在这里买了一部便宜的车,或者干脆偷了一部。”
    “为什么?”
    “哦,你想想,”比尔说“你认为他这么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是为了好好地接她一顿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好一阵不说话。后来比尔站起来说:“听着,麦克”
    “等一下,”我说“我明白了。”
    他大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等他平静下来,才说:“谢谢你给奥德拉提供的一切。”
    “我不敢保证那会有什么效果。我想象不出那会有什么治疗作用。”
    “哦我会再来看望你。”这时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很奇怪但是很温馨。他亲了亲我的脸颊。“上帝保佑你,麦克。我就在你身边。”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比尔,”我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笑着点点头,但是我想我们的脑子里可能想着一个同样的词:紧张症。
    1985年6月5日
    今天,班恩和贝弗莉来跟我道别。他们不是乘飞机走——班恩租了一辆卡迪拉克,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开车回去。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中蕴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贝弗莉拥抱我,并且祝我早日康复,然后就哭了起来。班恩也过来拥抱我,又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写作。我说会的,我一定至少还要写一段时间。因为这一次事情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正在忘记许多事情。
    正如比尔说的那样,现在忘掉的只是一些细小琐碎的事情。但是慢慢就会忘记发生过的一切。也许一个月后或者一年之后,只能靠这个笔记本来回想曾经在德里发生的一切。我想就连这些文字本身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完全消失,成为一片空白。这个想法很可怕,在白天听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在那些不眠之夜你就会完全相信这些是多么可能发生的事情。
    遗忘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但同时又获得了某种依稀可辨的信念。它暗示我们真的已将它杀死了。再无须派人去搜查,再无须等待时机重新来过。我将坚守这个信念。不管它是飘忽不定的还是清晰的,我都将坚守这个信念。
    比尔打电话来说他和奥德拉已经搬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我会时常想起你的。”这是贝弗莉和班恩离开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不同的事实。
    1985年6月6日
    今天德里新闻头版头条发布了一则非常有趣的报道。故事的标题是:风暴使亨利的礼堂扩建计划流产。这里所说的亨利是“迪姆亨利”60年代末像旋风一样来到德里的资产万贯的开发商——就是他和另外一位开发商共同修建了德里商业中心。迪姆。亨利决心要使德里快速发展起来。德里当然是有潜力可挖的,但事实并非一帆风顺。礼堂计划的泡汤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我想商业中心被毁会使亨利更加束手无策。
    但是报纸上也提到了打算放弃德里的商人并非只有亨利一人。
    其他的许多投资商和准备来德里投资的那些人可能会重新考虑他们的选择。他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难题是——怎能重新振兴一个至少有一半的面积被淹在水下的城市?
    我想在经过很长一段艰难的挣扎之后,德里也许就会销声匿迹了昙花一现,彻底消失了。
    傍晚的时候我给比尔打了电话。奥德拉的情况还是一如既往。
    一小时前我又给回到加州的理奇打了电话。他的录音电话告诉我他不在家。我留下姓名和电话;犹豫了一下又告诉他我希望他重新戴上隐形眼镜。正当我要挂断的时候,理奇拿起了电话。“麦克,你怎么样了?”他的声音热情、兴高采烈但是很明显也有一种迷惑。
    “你好,理奇,”我说“我很好。”
    “那太好了。你的伤口还疼吗?”
    “还有点。快好了。痒得要命。等他们把身上的绷带拆掉,我就高兴死了。”
    “比尔怎么样?”
    “他和奥德拉在替我看家。”
    “好极了。”他顿了顿。“你想知道一件怪事吗,老麦克?”
    “当然。”我说。我有强烈的预感他要说什么。“是不是你在听着电话录音,根本想不到是我?”
    “对极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在遗忘。我们大家无一例外。”
    “麦克,你肯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那端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理奇才迟疑地说:“我想是安德伍德。但是那不像是犹太人的姓,是吗?”
    “姓尤里斯。”
    “尤里斯!”理奇的声音听起来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颤抖。
    “但是你却记得,像从前一样。”
    “不,我是在通讯录上查到的。”
    又是一阵沉默。“那么,你也不记得了?”
    “是的。”
    “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
    “那这次彻底结束了。”他的声音带着毫无疑问的解脱。
    那长长的沉默又连接着电话两端——连接着相距千里的缅因州和加利福尼亚。我相信我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完了。在6个星期或6个月之后,我们就将彼此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斯坦利和艾迪的生命全都白白葬送了。我已经快把斯坦利和艾迪忘记了。我害怕却又无力阻止。
    “好吧,代我问候比尔和他那漂亮的妻子。”理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松的快乐。
    “我会的,理奇。”我闭上眼睛,用手擦擦额头。他知道比尔的妻子在德里,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更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你们来加州的话,别忘了打电话。我们可以聚在一起,好好聊聊。”
    “一定。”我感到热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如果你来这里,也别忘了打电话给我。”
    “麦克?”
    “我听着呢。”
    “我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
    “好了,别忘了。”
    “哔哔,理奇。”
    理奇大笑起来。“对,对,对。别忘了,麦克。”
    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1985年6月7日
    安德鲁。理德马赫警长死了。60年代末他接替了波顿警长的职务。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事件,让我不禁与发生在德里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事才刚刚结束。
    警局——法院合二为一的那个建筑就造在运河边上。
    虽然这座建筑没有被洪水卷走,但是肯定已经造成了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损害。
    昨晚安德鲁在办公室工作——洪水过后,他通常都是这样。办公室从3层移到5层,正在一个存放各种杂物的阁楼下。在各种“古董”中有一把铁椅子,重达400多磅。
    当安德鲁警长正在办公桌旁阅读事故报告时,那把椅子从阁楼上掉下来,正砸在他头上。他立时毙命。
    布鲁斯警官冲进来,看见他躺在桌椅的碎片中,一只手还握着笔。
    又跟比尔通过电话。他说奥德拉可以吃些硬一点的食物了,但是还没有本质的变化。
    我问他艾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疼。
    “哮喘,”他立刻说“你忘了他的哮喘喷雾剂了?”
    “当然没有。”我说。事实上当比尔提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麦克?”
    “什么?”
    “艾迪姓什么?”
    我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通讯录,但没去翻看。“记不清了。”
    “好像是科考林,”比尔说,听起来有些沮丧“可好像不太对。你已经把一切都记下来了,是吗?”
    “是的。”我说。
    “谢天谢地。”
    “你准备把奥德拉怎么办?”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是太不切实际。我不愿提了。”
    “肯定吗?”
    “是的。”
    “麦克,这很可怕,是吗?这样一点一点地遗忘?”
    “是的。”我说。的确如此。
    1985年6月8日
    我想我知道比尔的想法是什么。他想尽快行动起来,如果一切都还不算太迟的话。我想,我先前的想法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想。
    笔记本上的地址和人名正在褪色,看起来就像是五六十年前的。这种变化四五天前就开始了。我确信到9月份的时候它们就会完全消失了。
    我多想留住他们,哪怕是一份复印件也好。但是,我又知道,不管保留多少复印件,他们都会依次消失在我的面前。
    去吧,去吧。
    比尔。快行动起来。但是,千万小心!
    1985年6月9日
    半夜里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已经记不清楚见的是什么,只是感到慌乱、惊恐,几乎透不过气来。摸到按钮却不会用。脑海中纠缠着一些可怖的情景。
    我抓过通讯录,给班恩打个电话。虽然那上面的名字和号码已变得模糊不清,所幸的是还能辨认出来。可是,电话公司告诉我那个号码已经取消了。
    班恩变胖了吗?
    我睁着眼睛,一直躺到天亮。
    1985年6月10日
    他们通知我明天我可以出院了。
    我告诉比尔这个消息——我想我是想提醒他时间不多了。比尔是惟—一个我还能清楚地记着的人,我想我也是推—一个他还能记得起来的人。因为我们都还留在德里。我想是这样。
    “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你还有那个想法吗?”
    “是的。是试一试的时候了。”
    “千万小心。”
    他笑了,说了些我似懂非懂的话:“玩滑——板怎么能小、小、小心呢,伙计。”
    “我怎么能知道事情的结果,比尔?”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不管结果如何,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比尔。我想,我的心会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即使我们会忘掉彼此。我会把你们永远留在我的梦中。
    现在,我的日记就快写完了。我想明天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需要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尽管对此我至今仍然没有清楚的认识。
    我爱你们。
    我深深地爱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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