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看了一会儿雪,直到落雪将小院里的脚印也抹去了,她用镇尺压了纸张,提起笔。
    她的字与当年的已有了很大的差别,想一改笔触去仿本该属于她十五岁时的笔迹,却迟疑,继续写下去了。
    笔触有力,刚则铁画,媚若银钩,然而心绪不定,提笔落字,却隐隐带着些压不稳的颤。
    洛久瑶凝了凝神,一笔笔落下,手腕渐渐平稳。
    一如她此时的心绪。
    乌沉沉的墨洇在纸上,墨迹由深变浅,最终散开了。
    “……常思晚秋醉,未与故人疏。”
    她轻声念,于是又想起沈林,他极少言说心绪,感到不宁时,他总是练字。
    她是见过的,在沈府,与沈家亲近的程家突生变故,她得了消息出宫寻他,才走到书房,便见到他在窗边写字。
    那时洛久瑶不解,只道练字只会令她更加急躁不安,后来却发现这种办法于她,竟也是最能安定心神的一种。
    最后一笔落下,房门被轻声叩响。
    侍女桃夭走到她身畔:“殿下,长景殿的乱子有消息了。”
    洛久瑶错愕:“这样快?”
    桃夭点点头:“太子殿下已查明,今日匾额砸落,是因长景殿高处用以承托的木梁年岁太久,祭殿的殿顶又惯来与行宫中的宫室一同在岁末修缮,近几日连降风雪,瓦片的嵌合处渗了雪,梁木上的雪被灯烛融化,木梁潮湿断裂,以至匾额砸落。”
    洛久瑶顿了顿手腕,抬眼:“皇兄他,查的这样快。”
    桃夭应道:“是,太子殿下明察秋毫,陛下只是命近侍张钦传旨,罚了淑妃娘娘三日的禁足。倒是行宫的掌事跳出来引咎请辞,请辞前更是……杖杀了所有负责洒扫长景殿的宫侍与今岁修缮祭殿的工匠,说是给受惊的陛下与贵人们一个交待,乞求陛下与娘娘宽宥。”
    洛久瑶搁下笔,轻声叹息。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如今的洛淮大权在握,甚至无需亲自处置,只消眉间稍有动势,便有人前赴后继用旁人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填补他脚下的坳垤。
    桃夭未想那样多,只当小殿下是因事态尘埃落定而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样的事在宫中早已上演过无数次,今日损毁的是先皇后的祭殿,比起多年前因不敬祭礼被洛淮下令处死的那批臣子,这些宫侍的命就显得实在微不足道了些。
    “殿下,如今缘由已明,明日便要回宫了。”
    桃夭替她将笔洗净,挂回笔架上,“殿下在长景殿受了惊吓,又伤了手,歇息一会儿吧。 ”
    洛久瑶看了看掌心蹭破的伤处。
    是她跌倒时不慎蹭到的,当时不觉,回来才发现伤口已渗了血,桃夭替她处理过,为防止血剐蹭上衣袖,还在手掌缠了一圈细布。
    洛久瑶看着掌心,不知怎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枚断裂的铁钉。
    见洛久瑶没应声,桃夭转去窗畔。
    她早觉察到近些时日的洛久瑶有些不同。
    公主殿下的言谈习惯都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却常常出神,似有重重心事压在眉间。
    大概是从若芦巷回到宫中后,当年之事被人重提,止不住的闲言碎语飘摇入耳,这才叫小殿下多了些忧思。
    桃夭这样想着,轻手轻脚将花窗合拢。
    雪和夕照都被关在窗外,洛久瑶下意识抬指去捉。
    没能捉到,只来得及按住一粒化开的雪絮。
    夕照散了,天色乌沉,风雪没有停歇的意思。
    等到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下,洛久瑶重新披衣。
    她放下氅衣,选了件轻便些的衣袍,从侧门悄声溜出去。
    行宫不比皇宫,没有将一切都分割明晰的宫墙,道路侧多植草木,也没有皇宫中的道路那般曲折。
    令人瞧着轻松几分。
    光线晦暗,月光被高树枝叶遮笼,路上结了一层霜雪。
    夜已很深了,洛久瑶避开守卫,悄然穿行其间。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通往长佑殿的路。
    风声簌簌,连带着扫至宫道两旁的雪粒纷飞而起,拂在人的面上手上,一阵阵发凉。
    白日失火生乱,长景殿没有如常日那般整日整夜燃着灯烛,先皇后的牌位也请去了长佑殿供着。
    宫侍小心守着牌位所在的长佑殿,比守着自己的命还要提心吊胆。
    长景殿守卫稀少,洛久瑶自添补灯油的小门轻车熟路溜进殿内。
    宫殿已被洒扫干净了,供案也换了新的,一丝遗留的灰烬也没有,好似白日那场大火从未烧起来过。
    高堂上,原本悬挂匾额的地方空缺着,只剩两处残余的断痕,像是攀爬在上的,丑陋的疤痕。
    但那都没什么关系,不久之后,一块新制的匾额会将那疤痕严严实实遮盖下去,或是原本那一块的复刻品,又或是洛淮再次兴起亲题。
    如同这座用来修补帝王勉怀之心的长景殿一样。
    洛久瑶曾用一双眼真切看过许多年。
    她将洛淮的言行看得清楚,也从未相信过他对先皇后的情深义重。
    若洛淮真如传言般对先皇后爱重到极致,当年在东宫时,便不会在宋知意失去孩子未出一月纳侧妃入宫,更不会在她逝去的十余年间罢免降罪其身居要职的亲眷,几乎将她母家的势力瓦解殆尽。
    所谓帝后情深的佳话,怕不过是用流言为两小无猜的故事披上光鲜的外袍,扒开在外锦缎,只能看见满目腐败溃烂的疮痍。
    洛久瑶在祭殿中转了一圈。
    砸到火里的部分匾额早已燃烧殆尽,残存的也早被清理出去,太子殿下办事妥当,将一切都处理的干净,没留下旁的端倪。
    除却高堂上难以掩盖的残痕,与她收在袖中的铁钉。
    只这一颗长钉断裂远不足以让匾额跌落,定还有做过手脚的长钉散落到别处。
    连她都能发现长钉的异样与藏在蒲团中的煤粉,太子那样玲珑心思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忽略?怎么可能查不到今日灾祸是有人刻意而为?
    他肯这样遮掩,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洛久瑶将手藏在袖中,轻捻着用一层薄布包裹住的长钉。
    断裂处的切痕规整平滑,俨然是被一柄极快的刀横削而落。
    陵劲淬砺,削铁如泥,这样的好刀洛久瑶倒是见过一柄。
    空荡荡的祭殿中响起脚步声。
    细碎却清晰,想刻意叫殿中的人听见似的。
    洛久瑶覆在长钉上的指尖一顿。
    既是故意叫她听见,她索性如那人所愿,回过身。
    可还不等洛久瑶看清走近的身影,一道厉风骤然刮过。
    颈侧传来一抹冰凉的痛意。
    “殿下来此,可是在找……这柄刀?”
    第4章
    刀刃贴擦在颈侧,洛久瑶僵直了脊背,下意识攥紧袖中的长钉。
    她的掌心里浮起一层冷汗,濡湿了包裹长钉的薄布。
    洛久瑶认出贴在颈侧的短刀。
    也认出这个声音。
    崇昌相邻西境,秦王世子秦征幼时生长在崇昌,得一柄西境人的弯刀并非难事。
    眼下贴在她脖颈侧的短刀名为钩月,是西境曾进贡给秦王的宝刀,镔铁所制,锻坯淬火,刀刃薄利是寻常短刀难以企及的。
    洛久瑶前世曾见过这柄刀。
    横切过长钉的刃痕与钩月的刀刃就这样在脑海中,轻易吻合在一处。
    不过就算她毫无察觉,这刀平白送到她颈侧,也足以叫她有所警戒。
    ……若是秦征对匾额动手脚,他的目的是什么?
    洛久瑶一时想不清缘由。
    祭殿中没有燃灯,只有浅白的月色从殿侧小窗映入,在砖石上投出两道相叠的,深浅不一的影。
    光线暗淡,他们望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洛久瑶背对着挟刀以对的秦征,微敛眼睫。
    她的嗓音里故意掺了几分颤抖,斥道:“你是何人?可知道这是何处?胆敢在皇家的行宫行刺,你在找死吗?”
    贴擦在颈侧的弯刀一顿。
    洛久瑶极快捕捉到他的犹豫,想来秦征并不知她此行目的,只是在用钩月试探她。
    钩月的刃却磨得太利了,连长钉都能横切开一处,何况是少女细嫩的颈肤。
    裸露在外的脖颈经刀刃轻擦,血丝便瞬间顺着相触的地方流下,渗到衣领中。
    洛久瑶吃痛似的“嘶”了一声,肩膀轻颤。
    可她藏在袖中的指尖却灵巧勾动,取下本包裹住长钉的薄布,将长钉牢牢攥在手中。
    她在找一个回身的机会。
    可察觉到她的颤抖,刀刃竟挪开了些。
    洛久瑶不敢松懈。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八年前,千昭宴,臣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殿下可还记得?”
    洛久瑶愣了一下。
    八年前的初夏,藩王入京朝拜,秦王携尚未封世子的秦征前来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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