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让容迟担心的,颜喻这样想。
    于是他强迫自己挤出个笑容,说:“我没事儿的,放心。”
    两字原模原样地还回去,容迟却没有点头:“我闲得紧,陪你回去吧。”
    颜喻想了想,道:“那你去帮我找稚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正好我想自己静一静,行吗?”
    容迟闻言生出片刻的恍惚,他在很多年前听见过相似的话。
    那时是颜喻观刑后的第二天,大雨依旧在下,可所有事情都已成定局。
    颜家十数口人死了,老皇帝死了,颜喻喝下了浮华枕,接过了相印玉玺。
    颜喻陪了江因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宫。
    人是他接的,颜喻却拒绝了他撑起的伞和陪伴。
    用的也是这样的说辞。
    容迟不放心地张了张口,想拒绝却又有些不忍。
    颜喻又笑了下,他按下容迟的手,踩着木质的阶梯一步步往下走。
    夜色很美,空明澄澈,杂乱的树影稀稀疏疏打在地面,随着夜风微微晃动时,像在偶尔泛起波澜的水面上漂流。
    颜喻没让任何人跟,他自己一个人往回走。
    白日的京城繁华熙攘,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可等到晚上,百姓恬然睡下时,整片天地都陷入无限的寂寥中。
    街道两旁只有零星几只破旧的灯笼亮着,它们散发出微微弱的火光,达不到照明的目的,又无端让人觉得孤寂。
    黑夜死寂,脚步声被衬得格外明显。
    颜喻听着几只有些杂乱的脚步声,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想了很多,想儿时被一家人宠爱着的幸福日子,想家破人亡时的茫然恐惧,还想踽踽独行时的挣扎与彷徨。
    过往丝丝缕缕,织成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网,把他缠起来,控制住。
    他连选择都没有。
    再往后呢?
    再往后……朝堂之事暂时尘埃落,他勉强从强压中喘了口气,然后又被迫急匆匆地南下,再回来时……
    之后明明又经历了许多事,可他现在偏偏一点都想不起来。
    充斥脑海的,是林痕或倔强或专注或祈求的眉眼。
    再之后,是林痕成熟的样子,就像刚刚。
    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的手狠狠攥住,被搓揉,好疼,疼得他都快不能呼吸。
    停下吧,不要再想了。
    颜喻告诫自己。
    他强迫自己把林痕的样子从脑海中摘出,之后才像被从水中救上岸来的溺水者,猛地呼吸一口,急迫地让浸了水的肺腑多些氧气。
    窒息感终于缓缓褪去,颜喻继续往前走。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出现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颜喻停住。
    灯光太昏暗了,他看不清停在自己前面的人的面目,他警惕地退后一步,问:“谁?”
    一声轻笑传来。
    那人慢悠悠逼近,终于让颜喻看清了那张脸,一张僵硬又有些瘆人的脸。
    “吴名?”
    “颜大人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吴名道。
    他还穿着赴宴时的武将朝服,明显是直奔这来的。
    颜喻眸光一暗,道:“吴将军有话便直说吧。”
    “倒还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和颜大人谈谈心罢了,还请颜大人同下官一同走一走。”
    说罢,不等颜喻反应,他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知道颜喻一定会跟上来。
    两人沉默地走了几步,终于来到一个亮着的灯笼下,灯笼应该是这家人刚换了,还新着,发出的红光也更盛一些。
    吴名忽然停下,他看着颜喻被灯光映得更显憔悴的脸,问:“颜大人找到江因了吗?”
    颜喻脚步顿住,问他:“你都知道什么?”
    吴名捻着手指想了想,道:“知道些颜大人不知道的事。”
    吴名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颜喻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陛下拷问了江因几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颜大人知道那是什么吗?”
    闻言,颜喻垂下的手已然握成了拳,他感受到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感。
    容迟其实计划实施的过程中才知道自己救出来的人不是江因的,他原以为江因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就暗中抓了人盘问,最后才得知江因其实是坠了崖。
    至于前因后果,连被抓来的几个人都不清楚。
    几经辗转下,颜喻得知的消息便更少了。
    颜喻冷笑一声,道:“那东西是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吴名笑:“老皇帝临终亲手交出去的,我怎么可能清楚,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虎符还是令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信物,当然,陛下也不知道,因为江因死活不说。”
    最后一句话吴名说得很慢,他边说边细细打量颜喻的表情,看到隐藏不住的心疼和无措时,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吴名继续往下说:“名人不说暗话,相信颜大人很清楚,那悬崖足有千余丈高,就连会武功的人失足跌下也至少半残,更何况是一个智力如同儿童的,又满身是伤的普通人。”
    喉咙里有腥甜的味道在不断往上涌,颜喻闭了闭眼,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名手按在颜喻肩头,问:“颜大人不想为你亲爱的侄儿报仇吗?”
    吴名眼中闪过贪婪的光,颜喻定定地看了眼,忽然笑了:“颜某着实没想到吴将军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人嘛,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的,各谋出路,没什么可指摘的呢。”
    颜喻问:“不知道林痕当初用你的时候,可曾料到你会生出这种心思。”
    吴名对颜喻口中的讥讽恍若未闻,他只是笑,笑意散在脸上,越来越大:“怎么能说是他用我呢?分明是我救他用他才对,在下是诚心想和颜大人合作的,若是事成,可不仅仅是大仇得报了。”
    吴名不轻不重捏了下颜喻的肩头,他笑得胸有成竹,像是笃定颜喻一定会答应。
    他说:“颜大人好好想想吧,但也别让在下等太久。”
    吴名离开。
    颜喻的心更乱了。
    他加快脚步走下去,颜府大敞着门,一直在等他。
    颜府中的火光是暖黄色,很温暖柔和的颜色,颜喻刚走进去,刘通就抱着大氅跑过来,给他披上。
    颜喻看着刘通苍白的头发,忽然觉得恍惚。
    他拒绝刘通的照顾,让人回去好好睡觉,自己一个人回了房间。
    支撑身体的脊柱像是被今晚的经历抽走了,颜喻脱力地躺在床上。
    他明明很累,身心俱疲,却怎么样都睡不着。
    只是盯着黑漆漆的房顶发呆。
    胡思乱想。
    至于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过去的,还是晕过去的。
    醒来时,林痕就坐在床沿,正用勺子轻轻搅拌端在手里的药汤。
    林痕右手包着层厚厚的纱布,不知是不是姿势的原因,手指关节处有暗红的血渗出来,在雪白的纱布上格外显眼。
    颜喻被这颜色刺得闭了闭眼睛。
    喉咙又疼又痒,他闷声咳了两下,有血顺着食道涌上来,又咸又腥。
    他没有犹豫,面不改色地将其咽了回去。
    再抬眼时,林痕正紧张地看着他,眼底乌青,嘴角干到起皮。
    颜喻的目光在林痕嘴角的疱上顿了一瞬,很快就懊恼地收回。
    “该喝药了。”林痕嗓音沙哑,他先放下药,把颜喻扶了起来。
    颜喻不想让他碰自己,可他又实在没有力气挣扎。
    林痕扶他坐好,又帮他往上拉了拉被子,随后才把药重新端到手里,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几下,待用唇贴了贴觉得温度正好后,才把送到颜喻嘴边。
    颜喻偏头躲过。
    “给我。”他摊手,没什么感情地看着对方。
    林痕垂下睫毛看颜喻苍白的嘴唇,端着碗的手指指腹用力到发白,两人僵持了许久,他才说:“我喂你吧。”
    “不用你,给我……咳,咳咳……”
    颜喻咳得突然,他手紧紧抓着被面,痛苦地躬腰,纵使隔着衣服,瘦削的背上隆起的脊骨依旧明显。
    发丝垂到肩前,林痕看不清颜喻的表情,却能透过凌乱的发丝看到颜喻咳得过分红的脸。
    他只觉心被揪起来了。
    林痕把勺子放回碗中,伸手相帮颜喻顺一顺背,却被颜喻猛地挥开。
    瓷碗砸到地面,“啪”的一声碎了彻底,乌黑的汤汁溅出来,迸溅到衣角上,像是赤裸的嘲笑。
    颜喻还在咳,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肺脏咳出来。
    林痕手足无措地看过去,想抱一抱这人,又或者给颜喻顺顺背,可是他不敢再刺激颜喻了。
    就在他彷徨无措时,颜喻突然歪下身子,他手赶忙穿到颜喻胸前把人扶住。
    幸好,颜喻没摔下床。
    林痕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就看到地上多了一滩黑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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