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会稽王府的后园凉亭。
    两名侍姬轻摇羽扇,凉风习习,司马道子斜卧在冰竹榻之上,似睡非睡。
    对面的戏台咿咿呀呀唱着《孔雀东南飞》,司马道子手指轻轻在榻上打着节拍。
    前一阵子吃不香、睡不安,司马道子感觉十分疲累,好不容易王恭、殷仲堪依言退兵,该好生歇几日,暂避外客。+
    朝堂之上暂由王珣、谢琰、车胤、王雅、司马尚之等人主持政事,除了北边争战不休,国内勉强称得上太平。
    脚步声响,世子司马元显入亭施礼。
    司马道子抬了抬左手的麈尘,示意儿子随意坐下。他在府中避客,朝堂上的决策便由司马元显通报。
    待一曲唱罢,司马元显挥手示意,戏台上的诸人退下,执扇的侍姬也悄然离开,凉亭之中只剩下父子两人。
    司马道子微睁双目,看了看司马元显手中捧着的奏折,道:“若是北地战事,就不要念了,这些胡虏打来打去对我朝来说不失为好事。”
    司马元显道:“有两件事需父王做主。一是王国宝的两位兄长侍中王恺、骠骑司马王愉,送了请罪疏,请父王定夺。”
    司马道子坐起身,叹道:“太原王家有功于国,不能因王国宝迁罪于王恺和王愉。何况两人与王国宝异母,往日不相和协,着尚书省悉置不问,让他们安心做事便是。”
    司马元显记下,又道:“王恭举兵,其从弟王廞在吴郡居丧,在三吴起兵声援。王恭退兵后,命王廞退兵继续服丧。可是王廞起兵时在三吴大肆屠戮异己,不可自拔,现给朝中送来书信,有意倒戈攻打王恭,求父王恩准。”
    司马道子笑讥道:“狗咬狗,孤王才不管他死活。”
    司马元显笑道:“王廞在三吴出兵时起用妇人为将士,封其女为贞烈将军,以女人作为其官属。听闻还任命年过百岁的顾琛之母孔氏为军中司马,真是让人发笑。”
    司马道子转动手中麈尘,思忖片刻道:“此事倒可计较一番。让尚书省将王廞的信转于王恭,王恭不是标榜自己是忠臣吗,就让他平灭王廞之叛,让他们兄弟斗上一斗,为父坐观其伤。”
    司马元显赞道:“父王老谋深算,此计甚妙。”
    司马道子看了一眼英姿勃发的儿子,道:“此次兵变事件让为父发觉唯有自家人才信得过。显儿已行冠礼、才学过人,该入朝为官替父分忧了。”
    司马元显大喜,起身躬礼道:“孩儿自当为父王效力。”
    “明日孤前往东堂,任命汝为侍中,征虏将军,卫府及徐州文武悉归汝调遣。”司马道子捋须笑吟吟地看着儿子。
    司马元显曲膝拜倒,稽首道:“儿臣定不负父王信重。”
    “吾儿起来吧。”司马道子一甩麈尘,道:“此次兵变,让为父看清朝堂上的亲疏远近,有几人可以信用。”
    “谯王司马尚之兄弟四人,乃同宗之人,素怀忠信,深具才干,值得倚重。”
    摇了摇麈尾,司马道子又道:“南郡相江绩,力阻殷仲堪起兵,曾言何惧一死。此公坚正,可接替褚粲为御史中丞。”
    禇太后三度临朝、扶立六帝,在朝中威望极高,虽已身逝,倒余泽后人,禇粲是禇太后之侄,在朝堂颇有声望,屡次弹劾王国宝不法。
    现在王国宝伏诛,朝局稳定下来,司马道子难免想起王国宝的好处,不好拿王恭治罪,便拿禇粲做替罪之羊,想用江绩替代。
    “豫州刺史庾楷、徐州刺史刘该收到孤的命令后能立即起兵勤王,王恭因此不敢妄动,此二人是孤的心腹之人,可以倚为外助。”
    司马道子想起王恭出兵并无一兵一卒从水路威胁建康,道:“伏波将军、巡江从事杨安玄,才学过人,大难面前谨怀忠义,实属难得。多加以磨砺,将来无论是朝堂还是在外镇,都能成为朝庭的臂助。”
    司马元显有些不自在地道:“父王,杨安玄虽有才学,品行却差,在京中得罪众多世家,这样的人需慎用。”
    司马道子对儿子的那点妒忌心思洞若观火,沉声告诫道:“汉高祖曾云自己‘三不如’,却因知人善用而取天下。元显,你将来要替为父主持朝政,需学学汉高祖之心胸。”
    司马元显怏怏地道:“孩儿记下了。”
    司马道子苦口婆心地分析道:“此次王恭起兵谋逆,有不少世家附逆,朝臣大多噤若寒蝉,明哲保身。左卫军恒修驻扎在京口,看到王恭起兵不敢阻挡,唯有杨安玄封锁大江,不准船只西进,让建康无水上之忧,需知巡江营不过五百新军,王恭弹指可灭,杨安玄能临危不惧,实属难得。”
    司马元显嘟囔道:“京中有人在儿臣面前告杨安玄的状,说他以权谋私,封锁水路,断绝交通,胆大妄为。”
    司马道子骂然道:“一群短视之辈,眼睛就盯着些财制,岂不知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司马元显提醒道:“此次殷仲堪从荆州起兵,统率荆州兵马的便是杨安玄之父杨佺期,父王不可不防。”
    司马道子神情一凝,良久叹道:“吾儿说的甚是,杨佺期在荆州为殷仲堪效力,确需提防杨安玄听从父命做出不利朝庭之事。”
    司马元显建议道:“儿听闻杨安玄素有守土之念,父王何不找机会将他派往边关御敌。”
    司马道子抚须欣然道:“我儿聪慧,可继家业,为父甚慰。”
    司马元显笑道:“父王明鉴,知人善用,不让汉高祖。”
    父子相对开怀大笑。
    …………
    京口依水镇,巡江监的营寨,喝采声响成一片。
    孟龙符操刀,朱龄石持槊,两人策马战在一处。周由在点将台上亲自擂鼓,替两人助威。
    鼓声如同爆豆,两人杀得兴起,刀槊撞击迸发出串串火星,刘衷在一旁磨拳擦掌,大声吆喝,恨不能策马横刀加入战团。
    擂台比武后,朱龄石第二天便来巡江营寻孟龙符比斗观战,两人棋逢对手,不分输赢。
    这越发激起朱龄石的兴致,隔三岔五便来巡江营骑马射箭,而孟龙符在京口时罕逢对手,巡江营高手不少,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畅快。
    身为巡江从事,杨安玄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没有观战。听到鼓声,杨安玄侧耳倾听了片刻,嘴角露出微笑。
    端起杯,发现茶水饮尽,张锋不知何时溜去营中观战玩耍了。
    五兵部来文,赏赐巡江监钱十万,帛二百匹,以酬巡江营阻断水路之功,这与杨安玄预想的升官还是有些差距。
    主记室许靖入内禀道:“杨将军,京中送来两个月的粮饷物资,下官已经查验入库了。”
    巡江营的粮饷以前是左卫军转送,免不了克扣,送来的物资多有残破,此次五兵部直接押送,表明在朝庭的心中巡江营由后娘养的变成亲生的。
    当初杨安玄下令截断水路,巡江营上下无不捏着把汗,生恐因此得罪王刺史,难以在京口立足。
    要知道杨安玄等人可以迁官别处,许靖这些小官吏届时就没有好日子了。
    等到风平浪静,杨将军得了会稽王嘉许,许靖等人欢喜不已。
    他们这些巡江监的官吏会跟着主官水涨船高,光看每月朝庭按时拨来的钱粮,就知会稽王对巡江营的重视。
    巡江监已经自辟衙门大门,可是内里尚未用墙隔开,巡江监的人出出进进见了原来的同僚,腰杆挺得笔直,说话都带着三分傲气。
    鼓声停歇后不久,张锋笑吟吟地拿了一叠信进来。
    信是家信,自从陈鱼等人的商船开通,杨安玄一个月能收到两三次家信了。
    陈鱼等人带着杨安玄的信寻到巴陵,杨佺期正准备年后前往江陵赴任。
    看过杨安玄的信后,杨佺期询问陈鱼的打算。陈鱼决定依附在杨家,成为杨家的商队,替杨家在水路运送货物。
    杨佺期让族中准备了十余只商船,从新收的部曲中拨了百余人归陈鱼统管,组成了数只商队,北往襄阳、新野,西向江陵、益州奉节,东下武昌、江州、建康京口等地。
    先撕开杨佺期的信,信中陈述了荆州起兵的经过,不无得意地道出殷刺史对他的倚重,如今荆州兵马尽由他指挥。
    不过,杨佺期在信中也吐露了烦心事,殷仲堪对他倚重日甚,引得桓玄不快,数次当面责辱。
    起初杨佺期还忍气吞声,后来见桓玄越来越颐指气使,认为杨亮当年投降其父桓温,杨家不过是他的家将。
    杨佺期拔剑怒喝,险些与桓玄当场动手,殷仲堪竭力劝阻,双方不欢而散。
    想到桓家在荆州盘踞数十年,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整个荆州,杨佺期亦深为忧虑。
    要知道桓玄这家伙,动不动派刺客暗杀,当年参军刘迈与他争执几句,桓玄当夜就派人行刺,幸亏刘迈听殷仲堪之言先行逃走。桓玄还不肯善罢干休,派人随后追赶,未追及才作罢。
    杨安玄眉头立起,桓玄倚仗父兄之威在荆州胡作非为,将来还会篡夺皇位,这是个野心勃勃又狂妄自大的人,确实应该小心应付。
    信中提及南蛮校尉殷顗将死,桓玄正在极力劝说殷仲堪向朝庭奏请其五兄桓伟接任南蛮校尉。
    南蛮校尉位高权重,手握兵权,殷仲堪从内心讲不愿让桓家人得到,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杨安玄暗喜,对杨家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当初与父亲商议时就曾提过,寻机将大伯、三叔调回荆州。
    大伯、三叔都是勇将,有他们做父亲的臂助,桓玄也要顾忌三分。
    南蛮校尉将出缺,大伯杨广身为淮南太守,正是合适的人选,殷刺史定会欣然同意。
    信的最后,杨佺期不无担忧地提到,此次他随殷仲堪起兵,势必给杨安玄带来不良影响,让杨安玄若感不顺不妨前来江陵,荆州自有他的用武之地,一家人也可团聚在一起。
    杨安玄笑了笑,他可不想托避在父亲的羽翼下,乱世将至,机会同样随之显现。
    接着看杨湫的来信,又大了一岁的小姑娘抱怨今年过年时家中很冷清,大伯、三叔以及哥哥们都不在,连厌胜钱都少了许多。
    话语之中透着思念,让杨安玄有些感伤,人总要长大,无忧无虑的湫儿也有了愁怅。
    杨漓的来信讲述在巴陵新开了两家面馆,六月初江陵的面馆也将开张,面馆的生意不错,按照杨安玄信中所说,也推出了油条、卤菜等新品。
    信写得很有条理,可以看出四妹自信了许多,这让杨安玄有种成就感,漓儿可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女强人,将来会育成为连锁集团的女老总,这游戏想想都让人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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