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睁眼,便唤了声:“绿袖!”
    声音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干涩极了,喉咙有撕裂般的痛楚,好似三天滴水未沾后又同邻居嬷嬷唇枪舌剑两个时辰一般。
    不止如此,她的太阳穴还突突地跳,随着每个呼吸来回,脑中仿佛有一根筋在拉扯弹动,痛得她喘不过气。
    更别提酸软四肢与沉痛的肩颈,泠琅深呼吸一口气,想起身掀开帐帘,稍微一挺腰,却是立即重重栽回了床褥之中。
    屁股……好痛!
    那一脚的力度不是盖的,又准又狠,她昨夜坠下去之后还又是屁股着地,又大大造成了二次伤害。
    为了摆脱追兵,她不顾伤势,周旋躲藏了半个时辰之久,于幽深密林上蹿下跳,没有及时休息处理。
    才至于现在整个人好似被重创过,头脑昏沉,带着风寒后的燥热,四体更是劳累疲惫。她如今别说舞刀弄枪,怕是熹园都出不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哗啦一声,淡青色床帐被拉开,随即是绿袖的惊呼。
    “少夫人!你表情好奇怪。”
    泠琅从未觉得晨光如此刺眼过,她费力地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皮。
    她喃喃道:“我好难受。”
    绿袖立即扑上来,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额头,沉痛道:“少夫人,你的额头真烫。”
    泠琅气若游丝:“绿袖,你真的很敏锐。”
    绿袖泫然欲泣:“怎会如此,不会是昨夜世子将病气传给了你?我听三冬说世子爷又犯病了,昨晚吐了好多血……”
    泠琅晕头转向地想,居然又犯病了?也难怪,醒来的第二天不好生在榻上躺着,非要陪吃饭请喝茶,大半夜还搁窗台边说半晌话,他不反复,谁反复?
    她费力扯出一点笑:“那我们也算患难夫妻了罢?”
    猛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北坡密林无功而返,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挣扎着要掀被而起:“扶我,扶我起来……”
    才刚刚抬起手,她便干脆地晕了过去。
    睡梦中也不太踏实,或许昨夜太过于惊心动魄,她脑子里全是和那黑衣人在围墙上打架过招的场面。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二人立在高墙之上。他仍是用剑,剑身不厚不薄,不沉不轻。正如他的剑招,毫无特色,干净得好似事先计算过千万遍,不带一点儿水分。
    但有时候,没有特色反倒是最大的特色。一个人出招的方式能看出很多东西,泠琅同形形色色的人交过手,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出这黑衣人的一些特性。
    他性情应当相当十分内敛,话不会很多,因为话多的人心思往往活跃外露,剑是容易玩出风雅潇洒的武器,而他剑招利落干脆,几乎不会有太多变幻,所以他定是活得无趣。
    他反应很快,应对也十分从容,用一点芒破了她的定清流,毫不慌乱,更没露出马脚,以前必不缺昨夜那种交手。
    至于面对铺天盖地的朝时雾的时候,他竟想出了吹哨子引来守卫,自己趁机而逃的坏招,宁愿损己也要损人,此人心机之深沉歹毒,可见一斑!
    还有围墙上那一脚,真是小气至极,睚眦必报,阴险毒辣!
    综上所述,他极有可能出身于某些被豢养着的杀手组织,没什么生活情趣可言,只晓得杀人越货之手段,心肠更与光明磊落毫不沾边。
    是个叫人头疼的对手,但昨晚她重创了他,想必应该消停些时日,以后无缘再会了吧。
    若是有缘,她定要好好把他的屁股也伺候回去。
    想起自己也不得不休养一段时日,那边或许会派其他人捷足先登,泠琅又是一阵胸闷气短。
    身体需要一段时间调养……但她体质向来好,或许过两天便能下地走动,重新偷偷起夜也说不定……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趋于暗淡了。
    帐外有隐隐的交谈声,她费力去听,好像是绿袖在说话。
    小丫头带着哭腔:“少夫人晕过去之前,还在关心世子身体,哭着道共度患难才是真夫妻,勉强着要起来去见世子……”
    侯夫人的声音也响起,她似是叹了一口气:“都是苦命孩子,此番好好调养罢,你原本不适合呆在世子夫人房中,是她喜欢你,我才准你跟着,这一点你可明白?”
    绿袖抽抽搭搭道:“奴婢明白,这是奴婢的福气。”
    侯夫人又叹一口气:“但如今她生病,你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今后晚照和晴空也在内间伺候着。记住,日夜轮守,必不能有任何松懈,全力照顾少夫人痊愈。”
    日夜轮守,不能松懈?
    帐外传来众人的称诺声,帐内,泠琅双眼一翻,再次晕了。
    如此,便在榻上灰心丧气了一整天,晚间时分,侯夫人又来看望她。
    先是表示了关切,说大夫诊治过,此番风寒或与情绪波动后受凉有关,叮嘱她好生歇息,珍重身体。
    接着又忿忿说了醉春楼那事,那几个大汉竟是逃之夭夭,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影,但侯夫人要她放心,他们绝出不了城,要讨回这个账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侯夫人拉着泠琅的手,居然有几分犹豫踌躇。
    “好孩子,你同子璋竟如此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么?”
    这句话险些让泠琅口中正吞咽的茶水喷出来,她咳了半晌,脸上一片涨红,惊疑道:“这,夫人,这从何说起?”
    这病态嫣红在侯夫人眼中便成了羞涩,她了然微笑道:“绿袖都同我说了,子璋昨晚见你久久不归,特意去库房取了簪子来候着你,你们在窗边叙了半夜的话,才会双双生病。”
    泠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伤痛是打架所致,只有咬牙认下这句“叙了半夜的话”。
    侯夫人见她不吭声,更是兴致盎然:“你在病中也心心念念去看望他,他醒来也一直在过问于你,这不是情投意合,又能是什么?”
    泠琅更不能说自己昏了头的那声“扶我起来”是因为寻仇,她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憋出一句。
    “您,您别告诉他……”
    侯夫人隐秘一笑:“竟是害羞了?好,不告诉便不告诉罢,可他对泠琅亦如此上心,这一层不是迟早要捅破的么?”
    “小年轻,感情就是来得快啊,想当年我在军中……”
    她见泠琅头都快埋在被子里了,终于打算放过:“不说这些了,好好歇息罢,这些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好。”
    说罢,带着孙嬷嬷与红桃,施施然去了。
    好一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泠琅无言半晌,终又埋入被褥中,逃避般地躲起来了。
    这样也好,她自暴自弃地想,横竖北坡密林那处线索十有八九也轮不到她了,用这个借口,还能在府中多混些时日。
    于是第二天面对榻上的江琮时,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对方仍是一如既往的俊,或许是这两天咯了不少血,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颓靡了一些,衬得眉心红痣鲜艳如残霞,宽袍大袖下的身形消瘦疏朗,真真像极了一只萧肃孤寒的病鹤。
    泠琅见到他的下一刻,便飞身扑了上去,在江琮错愕的眼神中,俯身一头扎进他怀中。
    “夫君,我好担心你……”
    她鼻子撞到了他胸口,有点硬,有点硌得慌,但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清幽淡雅,像极了沾了露水的晨草。
    “你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把病气传给我?我不怕的……”
    想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还勉力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还发出了一声闷哼。
    泠琅不管不顾,胡言乱语道:“我只盼着夫君能早日好转,你如今这般,我一个人康健又有什么趣味,夫妻本为一体……”
    下人见状早就全溜出去了,屋内一时只有榻上二人。
    终于,江琮颤着手,抚上泠琅的头发。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夫人,先起来罢,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泠琅乖乖坐直了,眼角通红,眼中如同盛了盈盈水光,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江琮便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她晓得什么呢?他无奈地想,胸口的伤势已经痛到麻木,现下再赶人走,也是晚了。
    横竖她也因自己才生病,不如先好好安抚几句再说。
    他努力调整了气息,让自己不显得太过虚弱:“即便本为一体,病痛之类,还是不要共享得好。”
    想了想,他又添上两句:“不是什么大问题,整顿几日便好,夫人无需担心。”
    对方显然没受到安抚,那双眼又聚起泪来:“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
    江琮一肚子的温言软语便哑在喉咙里,吓人?他虽从不以容貌自傲,但受了点伤,不至于吓人了吧?
    难道她钟爱的是高大威猛的外形,稍微清瘦苍白些,便作为病痨鬼处理?他心里便生出几分委屈,她上次不是才当面夸他好看,小娘子的心变得都是这般快的么?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江琮僵硬地调开了话题:“那日送你的簪子呢?怎不见戴。”
    变心的小娘子顿了顿,颇有些羞赧地说:“那个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一时舍不得。”
    他便笑了笑,温声道:“我挑的时候便在想,它一定很衬夫人……下次来的时候戴着,好吗?”
    二人便又说了几句,临走前,她忽然问:“夫君,九夏一个月有多少银钱?”
    他微笑道:“三两,夫人是想?”
    “没,没什么。”她欲盖弥彰地摆着手,匆忙去了。
    看着那淡色裙袂消失在门边,江琮微笑着的神情,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
    一个人行至他跟前,抬手行礼道:“主上。”
    江琮仍是看着门外,今天是个晴朗日子,天空澄澈瓦蓝,明亮极了,同室内的阴暗迥然不同。
    他问询:“如何了?”
    来人矮小瘦弱,正是先前被关心过的九夏:“查探过北坡密林,昨夜高深已死,线索断掉了。”
    江琮毫无意外的神色,他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人找着了?”
    九夏的头埋得更低:“找着了其中三个……”
    江琮轻声道:“你自作主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竟还放走了一个?”
    九夏嗫嚅道:“属下,属下知错!”
    江琮不再多话,将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九夏惊讶抬头:“拿……什么?”
    “方才你进来没碰上什么人?”
    九夏利落地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银锭,小心放置在江琮手掌。
    他讨好道:“主上神机妙算,有如天眼。”
    江琮并未搭理这一句。
    对方却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可这钱是少夫人给的,要还,也该还与她……”
    江琮冷笑道:“夫妻本为一体,你不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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