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陈实早早醒来,爷爷在厨房做饭,背对着陈实,但可以看到他的衣袖血淋漓的,不知
    砧板上剁的是什么肉。
    陈实张望一眼,心道:“只要不是人肉,什么我都可以吃下去。”
    外面传来嘈杂声,那是黄坡村的村民来到古树前供奉香火。
    陈实出门,只见人们擎着香烛,端着水果鸡鸭,来到村中的古树下。
    古树沧桑,不知活了多少年,树根拱出地面,如龙盘绕,树枝怪奇,仿佛扭曲的巨蟒,枝叶
    不多,不算繁茂。
    但树上却挂满了红绳,拴着一个个木牌,木牌上写的是村民们的愿望。
    黄坡村的这株古树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是大部分村民的干娘,每逢初一村民都要前来祭拜
    祈愿,称作月祭。
    月祭共有三天,第一天是祭干娘,第二天第三天则是集市。
    古树通灵,尤其是黄坡村祭拜的这株古树,更是灵验。此树可以在夜幕降临后,驱散邪物,
    庇护百姓,因此黄坡村的房子都是以古树为中心建造。
    倘若献上供品,还可以向古树许愿,婚姻嫁娶,求子求财,寻物保平安,无不应验。
    古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个姑娘,二八年纪,容貌秀美端庄,身着淡绿色月华裙,上身一条黑色
    绣红钱的衣裳,头戴莲花金钗。
    这个姑娘很安静,从不作声。
    村里人都看不见这个姑娘,但是陈实每次出门都可以看到她。
    无论刮风下雨,姑娘都在树上坐着。
    树上的姑娘曾经给陈实一个红彤彤的果子,被爷爷发现了,爷爷让陈实丢掉,说是有毒。
    “她不是你的干娘,是其他人的干娘。对她来说,你是这个村子的外人,毒死你村子里便都
    是她的干儿子了。”爷爷如是说。
    “小十,吃饭了。”院中传来爷爷的声音。
    陈实应了一声,回家来到饭桌前,饭桌上的粥里面有米有肉,泛着绿油油的颜色,以及古怪
    的气味儿。
    还有三个菜,用药材炒不知名的肉,还有些指头粗细的虫子之类的东西,气味也不很友好,
    甚至有些虫子还是生的,还在蠕动。
    陈实小心翼翼询问:“爷爷,这是饭还是药?”
    爷爷头也不回:“是饭也是药。你病了,要吃完。”
    陈实斟酌言辞,道:“爷爷,我的病已经好了。”
    “不,你没好。”
    爷爷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漠然:“昨天晚上你又犯病了对不对?你需要继续吃药。”
    陈实心头一突:“昨天晚上爷爷明明出门了,他怎么知道我又犯病了?”
    他不管饭菜是什么味道,只管往嘴里塞去。
    爷爷虽然背对着他,肩膀上不知何时却多出了一只眼睛,神经丛仿佛一条条纤细的腿脚,偷
    窥着他,监督他吃饭。
    陈实囫囵吃完饭菜,只觉肚子里火辣辣的,越来越热,仿佛体内多出一团烈火,正在灼烧心
    脏。
    他每次吃饭,都是如此,但这次药力好像强得过分,他只觉心脏里的血液像是要被烧开一
    般!
    他悄悄催动三光正气诀,尝试着将药力引入四肢百骸,这才觉得舒服一些。
    陈实心中微动:“三光正气诀说是引三光正气,炼圣胎法身。我没有神胎,无法凝聚法力,
    但把自己的身体炼成圣胎,不炼法力,不就可以了?”
    他想到这里,把三光正气诀中锤炼真气的地方去掉,只剩下炼体的法门,修炼起来,却也运
    转无碍,而且对身体的提升更快。
    饭后,陈实帮爷爷束车,把各种生活用具和干粮饮食放在车上,用绳索捆扎结实。
    车是木轮,轮毂上刻画了许多符篆,画的是甲马符,可以让车子跑得更快。
    爷爷头戴斗笠,让人难以看清他的脸,又取来朱砂,仔仔细细的描摹车轮上的符篆,让符篆
    变得更清晰。
    朱砂并非用水研磨,而是用黑狗血研磨,泛着股腥气。陈实瞥了黑锅一眼,只见这条黑狗蔫
    巴巴的,应该被爷爷取血了。
    陈实一边帮忙描摹符篆,一边自言自语道:“脖子前的黑狗血效果最好,阳气最盛,涂抹不
    易掉色。应该在脖子上拉一刀。”
    他小心眼,还记恨这条狗添柴的事情。
    黑锅打个寒颤,仰头幽怨的瞥他一眼。
    爷孙二人准备妥当,登上木车,木车四个轮子上的甲马符逐渐亮起,轮子无人自动,骨碌骨
    碌的载着他们向村外驶去。
    黑锅迈开脚步,跟在木车后面。
    爷爷手中托着一个青铜罗盘,罗盘上指针微微晃动,每当指针转变方向,木车也随之而转变
    方向。
    车行到村外,陈实跳下车,取来香烛纸钱,飞奔上坡,来到村外的老树下。
    爷爷没有阻拦,也没有停车。
    陈实给石头干娘烧纸上香,献上水果,磕了几个头,然后又给挂在树上的书生鬼也上了几炷
    香,又飞奔回来,追上木车。
    每月的初一,爷孙总要出门一趟。
    初一各个村落都有月祭,除了要祭拜干娘之外,还是一场热闹的集市,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
    货物。
    他陈实坐在木车上,继续修行三光正气诀,星光纷纷洒洒落下,融入他的身躯。
    爷爷打量他一番,道:“你可以吃更多的药了。”
    陈实闻言,险些岔气,连忙摒弃心神,专心修炼。
    说来也怪,吃下爷爷做的“饭菜”之后,他只觉修炼三光正气诀的速度又莫名的快了几分,
    身体越来越强健,四肢百骸充满了力量!
    “就算不服用灵脯这样的东西,我也可以再入真王墓,走出那么远的距离了!”他心中暗
    道。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他的目的是得到完整的三光正气诀!
    木车行了十多里地,来到隔壁的山阳村。
    这个村落围绕着一座古塔而建,古塔十三层,高七八丈,砖石古拙老旧,刻着不知什么年代
    的花纹。
    陈实抬头望去,古塔第二层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一边承受香火,一边缓缓转头,看着
    爷孙二人的木车从塔前驶过。
    这个小和尚便是山阳村的干娘。
    干娘并非一定是树木,但凡拥有不凡之力,皆可以接受世人膜拜,庇护一方,被人们拜为干
    娘。
    山阳村真正的干娘其实是那座古塔,小和尚只是村民们祭祀形成的不凡之力凝聚而成的相。
    “这个和尚也不是好人。”陈实心道。
    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贸然进入塔中,险些被小和尚当成祭品吃掉。
    他还记得小和尚一瞬间从慈眉善目变成狰狞巨佛的情形,至今不寒而栗。
    木车停下,陈实下车,帮爷爷把摊位支起,摆上各种各样的符箓。
    爷孙二人主要靠卖符箓为生,有联系外地亲人的千里音讯符,也有抵御邪物的桃符,方便赶
    路的甲马符,行舟的御水符,祈雨的雨师符。
    能够画出符箓的,须得修成神胎,拥有神力,但这种人往往都是举人,在城里担任官职,哪
    里会出来卖符?
    “老陈,又出来卖符了?”有人认得爷孙俩,招呼道。
    “嗯。”
    “我怎么听说你死了?听你们村里人说,你晚上睡觉,就睡在自己的棺材里!”
    “哪有的事,不要瞎说。”
    爷爷与熟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符摊的生意不错,很快爷孙二人便卖出不少符箓。
    这时,两个年轻的姑娘嬉闹着走过来,皆是盛装,穿着平日里不舍得穿的衣裳,却又露出筷
    子般细长粉白的双腿和胳膊,脸上浅施粉黛,明媚阳光。
    “两张桃花符。”其中一个女孩子胆子比较大,递来两块碎银子,嘻嘻笑道。
    她的手掌触摸陈实的手掌,柔软而滑腻,让少年心神一荡。
    陈实连忙取来桃花符,交给她们。两个女孩子边笑边走,那个胆子较大的女孩回眸向陈实瞥
    了两次,笑了两次。
    陈实心脏突突乱跳,捏住一张桃花符,悄无声息的塞入袖筒中。
    “拿出来。”爷爷头也不抬道。
    “拿出来什么?”陈实装傻。
    “桃花符。”
    陈实懊恼的嘟囔一句,不情愿的取出桃花符,叫屈道:“爷爷,我已经不小了,可以用桃花
    符了!”
    爷爷摇头:“你还小,你药浴的时候我看过,还要再长两年。”
    陈实脸色涨红。
    “而且你还有病。”爷爷补充道。
    陈实老老实实的去修炼三光正气,争取早日疾病痊愈,只是他还有一个疑问,道:“爷爷,
    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爷爷不答。
    待到正午,爷孙二人已经卖光了符箓,收拾摊子坐上木车,驶出山阳村。
    木车行驶很是平稳,陈实在车上随便吃些干粮,爷爷什么也没吃,而是取出几炷香点燃了,
    擎在手中吸着香气。
    陈实见到这一幕,沉默了良久,道:“爷爷,你死后会成为村里的干娘么?这样我就能天天
    见到你了。”
    爷爷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有些感伤,摇头道:“不会。我死后大概会被幽冥的力量拉走,
    跌入阴间。”
    又是一阵沉默。
    “爷爷,你可以不死么?”
    陈实低着头看着车前的路,道路渐渐模糊,“我不想爷爷死。”
    爷爷过了良久,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
    “傻孩子,人哪能不死啊?”爷爷笑着说。
    这十几天来,陈实第一次又感受到长辈至亲的温柔。
    木车骨碌骨碌前行,前方有巨树挺立,可惜是一株死树,枝杈宛如怪物锋利的爪,刺向天
    际。
    围绕着巨树有百十户房屋,也是环形,不过这个村落里已经无人居住。
    这个村的干娘死了。
    巨树死亡的那一天,村子便失去了庇佑,被外邪入侵,死了很多人。
    木车经过的时候,陈实看到村庄里人影晃动,约有百十人,他们面带笑容,身着盛装,孩子
    们嬉戏玩闹。
    他们也在过月祭节。
    只是,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
    “幽冥之力,为何没有将他们拉入阴间?”陈实疑惑道。
    爷爷也无法回答。
    木车来到下一个村落,这个村名叫芳甸村,玉带河在这里打了个绳圈一样的弯儿,芳甸村便
    建立在河湾上,四处都是萋萋芳草,草长莺飞,很是秀美。
    芳甸村的干娘是一株古树,应该是榆树,树身粗壮无比,也拴着许多红绳和许愿牌。陈实向
    树上看去,没有看到不凡之力结出的树神,不由一怔。
    待来到树下,他才发现树下有一座小庙,庙里的神龛前香火袅袅,有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
    女孩坐在那里,穿着粉色衣裙,扎着两道长长的马尾,一边吃着祭品,一边查看村民们的祈愿。
    “原来在这里。”陈实心道。
    爷孙二人刚刚落下符摊,只听喧哗声传来,适才还热热闹闹的集市突然间少了许多人。
    妇人把孩子抱在怀中,快步便往家赶,男子急忙抄起趁手的家伙,如斧头菜刀别在腰间。适
    才还在吃饭的人,呼啦一声跑的一干二净,只剩下店家欲哭无泪。
    “六扇门来了!”有人叫道。
    所谓六扇门,指的就是衙门。县衙的正门一般有六扇门板,所以在县衙当差的,被人们戏称
    六扇门。
    陈实翘首张望,便见一众数十位衙役鱼贯而来,沿途打砸,掀翻一个个摊位,砸了一个个铺
    子。
    “大明律法,拖欠税赋不交者,杖责一百!各位都是大明子民,不要让我们这些当差的为
    难!”
    为首一个衙役头目环视一周,翻开账簿,高声道,“刘泽喜,刘泽喜!你家田赋交了,还有
    户税、商税未交!出来!”
    芳甸村一个男子大着胆子道:“上官,刘泽喜死了。”
    那衙役头目拉来一根条凳,大马金刀的坐下,诧异道:“死了?何时死的?
    “上次上官来收税赋,没收到,第二天便死了。”
    那人小心翼翼道,“挂在干娘的树上,发现的时候已经硬了。”
    衙役头目唔了一声,目光如电,向芳甸村中心的那株古树看去,冷笑道:“你是说他把自己
    当成了祭品,献给你们村的干娘?刘泽喜,你以身为祭,向你干娘许愿,那么……你许的到底是
    什么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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