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朱厚熜总算抬起了头,看见了陆炳之后问道,“你怎么还在这?既然是都察院派人先查,你就回去吧。”
    “……是。”陆炳行礼告退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脚步问,“陛下,那十月去看军战队争冠一事,臣已安排妥当。陛下说诸位娘娘都去,那这个朵颜部进献的娘娘,臣是不是也安排一下乘辇护卫?”
    “安排吧。”
    朱厚熜漫不经心地说完,还是坐在那里。
    因为苏州府这件事被杨慎吐槽了一下自己情绪不稳定,朱厚熜是没想到的。
    这里只有黄锦之后,他开口问道:“朕这几个月,心情时常不快,以致国事处置不当吗?”
    黄锦心想你别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啊,他一脸凛然:“陛下之圣明古今罕见,国事哪有处置不当之处?杨尚书实在大胆,也就是陛下胸襟非常人所及,奴婢适才都想斥责他的。只是陛下平日里有训谕,杨尚书说的又是国事,奴婢才没开口!”
    “……那就是确实心情时常不快,你们也都战战兢兢呗。”朱厚熜叹了一口气。
    黄锦双目微红,柔声道:“陛下,安嫔福薄,这也是命。陛下如此伤怀,安嫔娘娘泉下有知,也不忍的。”
    朱厚熜沉默不语。
    马永的女儿,当时是带着政治目的纳为九嫔之一的。入宫之后,朱厚熜与他也不算亲近。就算去年她怀了孩子,那时候君臣还在留意草原上的局势变化,朱厚熜关心得也不算多,至少比当初孙茗她们有孕在身时少多了。
    连续安稳地有了皇子皇女,朱厚熜也对她生产的事没那么担忧。只不过事情发生之后,他才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与这个时代的人毕竟不同,朱厚熜经历了这样的事,哀痛和自责好像更浓郁。毕竟,那是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只以他为尊、有名有份的女人,是他一个不曾看到一眼这个世界的儿子。
    再加上青海易主之后局势变化带来的隐形压力,朱厚熜这几个月都有这层心结。
    更多的心结是面向未来——因为技术的局限,在他这漫长的一生里,他女人的香消玉殒、子女的夭折、亲近和信重之臣的离世,只怕都不会少,而且越来越密集。
    朱厚熜本以为经过了这些年,他其实也有了帝王的冷血无情。但他发现,心底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还是会在某些情况下剧烈冲击他的情绪。
    过了一会,他自嘲地笑了笑:“朕也没什么两样。走吧,过去看看她。”
    之前说什么有些人尽享其利不尽其义,他在这后宫之中又有什么不同?
    诸宫美人都盼着他的雨露恩泽,朱厚熜快活则快活,平常能让每个都开开心心?现在遇到这种事了就心情不好几个月,未免惺惺作态,只为了满足自己内心对自己一些所谓的道德要求吧?
    要他舍弃这种快活,他也不想。就好像要求那些官绅富户“思想端正应缴尽缴”而不搞一些暗箱操作,他们也做不到。
    这就是人性,谁也不比谁崇高。
    这样一想,朱厚熜感觉自己心境不同了一些。
    黄锦见朱厚熜有了兴致,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先遣人过去让那美人准备好见驾。
    朱厚熜走得平稳了。
    你看,刚才自己想事的时候,因为黄锦提醒了一句,他还不是对那草原美人多了一丝好奇?
    为国为民勤勉理政不假,私欲翻涌纵享君权也不假。
    走在路上,朱厚熜又想起了杨慎。
    之前朱厚熜的震怒可不假,杨慎凭啥那么刚?为什么他提到了自己心情上的问题,自己反而好像惊醒了一点?为什么细细思量一下发现他说得也有道理之后,自己反而有点尴尬?
    最后那点狠话,半是朱厚熜真的认为该好好敲打一下,半是为了对自己之前震怒的模样打圆场。
    朱厚熜走着走着有点气闷。
    早知道不一时兴起白嫖他那首词了,搞得现在既因为他立过的功又为他丢掉的一些历史名声而在他面前总有点心虚。
    他现在这么刚,是不是因为之前挨廷杖那回屡次劝谏得到了自己的反馈之后察觉到了什么?
    不会以后还蹬鼻子上脸,做魏征式的人物吧?
    一边喝着茶坐在那胡思乱想,一边漫不经心地在听到生疏的参拜行礼声之后抬头看了过去。
    朱厚熜呆了呆。
    塔娜正跪在地上,虽然低着头,但因为从下面好奇地用眼睛偷看他又显得像是把头伸长了的乌龟。
    怪模样惹得朱厚熜笑了起来。
    第356章 陛下龙体要紧
    朱厚熜本以为会看到个脸蛋被晒得红扑扑、身穿草原服饰的姑娘,结果现在看她的模样也穿得跟宫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脸上倒确实红,但那种红朱厚熜很熟悉。
    是以哪怕这皇宫中的条件,妃嫔在知道皇帝要来临幸时才会去好好大洗一下,那些热水一次次泡完之后的白里透红。
    朱厚熜很快就想明白了:看来他母亲和他的皇后,都不想在宫里强调她的外族女身份,怕皇帝沉迷于异族风情,又嫌她可能不干净。
    不过现在朱厚熜倒更加诧异于她的胆子大。
    估计一路上已经不知道多少人教过她了,但见驾时候还是失仪了,并且意识不到跪在地上低头时又想抬头偷看别人时姿态挺丑。
    所以有一种纯粹的憨。
    “多大了?”
    “我……不对,回禀陛下……臣妾今年十七岁……”
    现在塔娜因为皇帝的笑低下了头,心跳得很快。
    皇帝有胡子,但眼神看起来还很年轻。就是刚偷看到一眼就被他笑了,没来得及看清楚长相……
    但塔娜现在安心了不少,之前还听到皇帝在发怒,现在看到自己就笑了,应该会喜欢自己吧?
    朱厚熜感慨了一下。
    虽然他也才二十五,看上去相隔不大,但这也算是宫里八年来又进来的一个美人了。
    身为皇帝,当真是永远不缺十八。
    经过杨慎的一番“劝谏”,朱厚熜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低落更多的可能是因为满足自己那所谓的道德感,心里已经接受自己也就是个俗人皇帝。
    不过,现在却没必要对这塔娜做什么。
    “进宫来了,就好好适应。如今钟粹宫无主,你跟储秀宫里的其他人也不熟悉,就先住到钟粹宫吧。”
    “臣妾遵……遵旨……”
    见过就见过了,这塔娜并没有让朱厚熜如同当时看见张晴荷的长相那样惊艳,自然就只是先安排一下。
    当初选秀,二妃之外还有九嫔,但东西各有六宫,其余留在宫里的美人一开始都住在储秀宫,后来也都陆续安排了一些去其他各宫。
    这些和二妃九嫔同一批的美人,这么多年来朱厚熜并没有沾染哪个。
    跟他有过关系的,除了那一后二妃九嫔,也就只有与文素云同居一宫的卡萝丽娜和曲梅。
    毕竟朱厚熜在之前这些年里,更多的心思都在国事上。
    现在让塔娜住到因为安嫔离世而空出来的钟粹宫里,倒是个宫里显著的变化。
    消息传入坤宁宫,孙茗不由得眉头微蹙:难道陛下一见那个朵颜三部进献的女子,就已经有了宠爱之心,要封为嫔了?
    随后就听她宫里的女官之首一脸喜色地过来说道:“皇后娘娘,司礼监那边传话过来,陛下今晚在坤宁宫留寝。”
    “啊?”孙茗愣了一下,“可是……”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随后心里也有一丝甜意。陛下不是说,生完了孩子要多养一阵吗?
    大概陛下还是担心自己的情绪吧。
    坤宁宫里外都忙碌起来,自从皇后娘娘再有身孕到再诞一子,陛下虽然常来,却很久不曾在坤宁宫中留寝了。
    皇帝要睡在哪,规格是不同的。
    但是孙茗左等右等,朱厚熜在坤宁宫里放着的座钟已经指向快九点半时才过来。
    “本来想一起用晚膳的,后来听说陶真人那里有了些进展,过去一看不知不觉就到这个时候了。”
    孙茗只是含笑站在一旁,看章巧梅帮皇帝拿开外衣,然后去做皇帝沐浴的准备。
    等朱厚熜拉着孙茗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孙茗开口说道:“陛下心里有臣妾,臣妾便知足了。既让那塔娜入主了钟粹宫,何不早日要了她,也安朵颜三部的心?”
    “朵颜三部之事,岂在于一女子?”朱厚熜笑着摇头,“让她呆在钟粹宫,可不是说就让她就住正殿了。反倒是今天被杨慎劝了劝,觉得心情开解了不少。怎么,朕想你了,睡这里不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孙茗捏了捏他的手掌,“杨尚书能劝解陛下心结,臣妾心里对这件事更开心。”
    朱厚熜看着她的眼睛,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一眨眼,入宫都八年了。朕往日里专心国事,冷落你们颇多。当初妃嫔多立了一些,有时为免后宫纷争,更是十二宫之间并无什么明显宠爱,无非逗留时间长短、留寝与否。这样一来,你能见到朕的时间就更少了。”
    孙茗沉默片刻,微低下头说道:“陛下藩王继统殊为不易,臣妾等没有添乱便好。”
    “这回安嫔去了,朵颜三部又献女入宫,朕倒是想了很多。”朱厚熜轻声道,“国事也好,你们也好,朕纵然为君,也是无非尽如心意的。无奈之事许多,朕知道你也难,以后只怕更难。昔年一同入宫的,她们也苦等了八年却从不见朕临幸,这回不就有些人传什么安嫔是受了朵颜三部要献女所克吗?”
    “这件事……乱嚼舌根的三人,臣妾已经命人办了,逐出了宫去,陛下……”
    朱厚熜搂住了她的肩膀:“朕没有说你管束不力之意,只是说这都是人之常情。空度年华,有些人心性渐变是正常的。所以说啊,以后只怕你也越来越难。”
    “臣妾既为皇后,这都是臣妾该受的……”
    “今夜朕与你就说说心里话,也帮你想想法子。”
    “帮臣妾想法子?”孙茗疑惑地看向了他。
    “要想的。”朱厚熜叹了口气,“这后宫也像是一个小国家,哪个人没有点私心?安嫔的事,虽然确实没有蹊跷,但皇子渐多,难免将来会出些什么有蹊跷的事。”
    孙茗心头大凛,有点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载墌也已经六岁了。去年底,杨太傅其实曾有立太子的建议。后来诸事一耽搁,朕也没有心情想这些。”朱厚熜静静地说道,“把这件事定下来,你管束后宫也更轻松些。”
    “臣妾……”孙茗嘴唇有点哆嗦,虽然从出身来讲,她儿子的地位无可撼动,但这毕竟是皇帝在亲口对她提起这件事,怎能让她不激动心安。
    “朕这不是也在悉心教导他们吗?”朱厚熜笑了笑,“希望他们兄弟们将来都能好好辅佐载墌。这是一个法子,另一个法子,则是对宫里其他人恩威并施了。”
    孙茗懂得他的意思,再次紧张起来:“难道有人敢那么大胆吗?”
    立太子太早,不见得好。朱载墌才六岁,谁知道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还会经历哪些事?
    “要防着一点,凡事都是福祸相依。”朱厚熜顿了顿之后说道,“朕说恩,那是因为堵不如疏。你也知道,朕年轻,妃嫔又多。为免子嗣相争,朕此前虽然尽力雨露均沾,但宫里毕竟都知道朕那秘法。虽然不是完全应验,但确实可以大体上决定留龙种于哪一宫。”
    孙茗不由得点了点头。
    若非如此,以皇帝身体之强健,如今宫中皇子只怕会多上不少。
    刚刚登基时所立妃嫔数量虽然较前朝多些,但八年了,皇帝始终只于一十二宫中临幸十四人,更是在早已证明子嗣无忧的情况下仍只有三个皇子、三位公主。这一点,本身就已经是皇帝很节制、很计长远了。
    要知道,这三个皇子,除了最早的皇长子由贤妃林清萍所生,剩余两个皇子都出自坤宁宫。说来也巧,淑妃、静嫔、端嫔,三人诞下的还都是公主。
    宫中所传,陛下那可不只是秘法,简直是想要什么就能种什么……
    “如此一来,其实诸宫不免都会有想法,更别提当年一起入宫、有贵人才人名分的那些了。”朱厚熜如实说道,“朕总要让她们觉得日子有点盼头。既然没办法多陪伴她们,却不能让她们因孤苦而都心性有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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