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不招是一回事,办不办是另一回事。
    皇帝是最会使过的了,官绅的骨头也远比许多人想象的要软。
    真正聪明的都知道在皇帝握着沙包大的拳头站到面前时该怎么选。
    新法嘛,是会损失不少利益,但比起丢命灭族,难道活着不香吗?
    知道朱见浚、孔闻韶、傅荣忠都已经被抓了,还憨的会“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聪明的都会观望。
    而在他们观望的这段时间里,京城消息传出。
    十月初一朔日朝会后,皇帝南巡!
    和皇帝一起南巡的,有崔元和镇国公一起统帅的京营五千大军。
    负责供应粮饷的,是山东总督张孚敬以及“深明大义”捐出了不少钱粮的山东三王。
    山东税赋那么重,今年还要支应南直隶的赈灾粮,哪还有这么多钱粮的?
    朱厚熜在养心殿里看着张孚敬的奏报只能感慨:“这就是夫子后人?假的吧?”
    第253章 要钱,还是要命?
    山东,国初七十二万余顷田土。到弘治十五年,少了二十余万顷。又过了二十余年,此时连五十万顷都没有了。
    所以山东哪来的钱粮?
    张孚敬来了,钱粮就有了。
    经过在广东的洗礼,他对于官绅如何隐田避税已经门儿清,而且有着丰富的处理经验。
    此时此刻,改了孔子祀典、拿办了衍圣公和曲阜知县,张孚敬坐镇曲阜升堂问案,这是杀鸡儆猴。
    湖广二王三卫叛乱当前,山东又没遭灾。这个当口,怎么办?
    衍圣公怎么处置,交给了三法司。
    孔闻昉怎么处置,交给了山东提刑按察使司。
    但孔氏在曲阜已经结下了多少民怨民仇?
    这是把衍圣公都抓起来了的青天大老爷,在张孚敬每天雷打不动坐到县衙大堂只办这一件事的情况下,有了最开始的几个例子,曲阜甚至整个兖州府前来告状的百姓越来越多。
    “斯文扫地!赶尽杀绝啊!”
    这句抨击的声音都被压低着,透露出惊惧。
    说这话的也是曲阜百姓。衍圣公府的影响力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曲阜也有庞大的一群人依存着衍圣公,获得属于他们的那一点小利益。
    但现在整个山东可能都要重新洗牌了。
    然后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无能狂怒,而且是悄悄怒。
    在官绅那里的名声是张杀头,在民间却是张青天。
    张孚敬听了高忠派人传来的禀报只是笑了笑:“如今形势明朗,这些人要么有胆子,要么就识大体。有些怨气,无需理会。”
    说罢向西北方面拱了拱手:“成大事者,谁不是毁誉参半?陛下那句话说得极对:受缚于声名,那便是万事皆循前人规训;要革弊图新,那便只求功绩能遂了初心。陛下和本督都不管他们怎么想,只看他们往哪站。”
    他是大胆又豪气的性子,如今越发觉得皇帝与他是同样的性情。
    派他到山东,本以为会在山东因为祀孔典仪的事争执许久、费力颇多。
    然而朱厚熜和参策们谋算布置三年,只是他张孚敬得到殊恩到了山东这件事本身,再加上一道让天下藩王和勋戚入京敬贺万寿圣节的旨意,湖广就有了正儿八经发檄文谋逆的局面。
    虽然湖广那边麻烦了,但其余诸省轻松了。
    现在,皇帝马上要开始南巡。
    张孚敬要暂时离开曲阜,准备到流经山东的运河畔迎驾见驾了。
    曲阜需要人来管,张孚敬在等,等朝廷那边传来的新消息。
    皇帝到达山东之时,衍圣公和孔氏的事是必须要有个结果的。
    九月二十三,万寿圣节七天之后,京中消息传来。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衍圣公一案调查团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的一个指挥佥事都齐聚在了曲阜县衙。
    “逆首之一、原长沙知府傅荣忠供认,衍圣公孔闻韶多有书信来往。其与原应天府尹孟春书信中所言‘权奸误国,衍圣公府忠君崇礼,自当共赴皇忧,拨乱反正’诸语,傅荣忠也在孔闻韶来信见过。为多聚党羽,傅荣忠常以此信示人,故而留了下来。镇远侯查抄长沙府所获并解送抵京的诸多公文书信里,已找到衍圣公通逆铁证。”
    这三法司和锦衣卫特使只是走“法律程序”,来曲阜调查一下张孚敬所弹劾的诸罪是否属实的。
    现在听到张孚敬这么说,他们凝神问道:“陛下可有旨意?”
    张孚敬淡淡说道:“大成文宣先师称王号都有违礼制,先师后人有何功于国可以称公?享大明恩荣百余年却通逆谋反,是为不忠!败坏先师声名、不学无术,是为不孝!托名谋利祸害乡里,是为不仁!新学新法利民利国却大肆串联阻挠之,是为不义!”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几顶大帽子一扣,张孚敬就轻飘飘地说道:“陛下已有旨意,除封衍圣公,曲阜孔氏通逆谋反,罪在不赦。大成文宣先师庙今后由山东遣学馆主祭,衍圣公府改为学院,曲阜知县由吏部铨选!”
    “……拿哪些人?”
    既然已经是通逆谋反的人,孔氏是只拿办一些重要人物,还是……族诛?
    张孚敬笑着说道:“昔年太宗也未诛尽方孝孺十族,后来又是如何传的?本督升堂问案近一月,此事如何办,就交给本督吧。”
    说到底,在皇帝出京前办了孔氏大案,也要起到震慑天下、传递信号的作用。
    堂堂衍圣公府都飞灰湮灭了,谁还要挑战皇帝推行新学和新法的决心?
    还有其他那些因为傅荣忠被擒而心惊胆颤的人呢?
    要是受不了就跳出来,其余诸省现在都看着湖广、广东、广西、江西四省的人有功劳拿而眼红呢!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很清楚,衍圣公之所以一定要被办,不是因为新学、不是因为祀孔典仪,而是因为山东这百余年消失的那二十余万顷良田。
    皇帝南巡的护卫大军粮饷,如今已经在张孚敬的“凶威”下忙不迭戴罪立功的山东布政使正督促着让山东多出近一半的粮赋出来——金秋十月,秋粮征收。
    张孚敬在山东的态度,就会代表皇帝的态度。
    要钱,还是要命?
    ……
    “不要命了吗?”
    赣州府内,王守仁还在抓紧时间完成任务。被他亲自督办着,南安府和赣州府下五县的胥吏都在各县堂尊唯恐如今办事不力被查问的压力下不得不亲自赶赴偏僻村落。
    “南岭十万大山,广东大军不好打下郴州府!贼军虽然一定会败,但最有可能是往这边逃!”胥吏抖着手上的公文,“再念一遍,都仔细认真地听好!”
    这是王守仁亲自拟的公文,大白话。
    意思也很简单明了:战火就在附近。江西诸军现在还需镇守诸县城和大街镇,为免叛军劫掠,有些偏远村落的村民在收了秋粮后宜暂避兵祸。
    也无需担忧离了村子只能坐吃山空,南安府和赣州府已经在一共九县加筑城墙、大营,出工就能挣粮。只待叛军被剿灭就可回乡,不至于误了明春农事。
    “王督台你们还信不过吗?前几年宁王作乱,就是他老人家一个来月就平定了!只不过这一回有三个王爷一起闹事,地方主要又在湖广,不归王督台管,这才防着湖广那边平定不了,乱军跑到我们江西来!白纸黑字,你们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们老族公吧?”
    “都听老爷安排,这也是为了大家妻儿老小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要是丢了,可就啥都没有了,何况县城里真的在开工,县尊说了,先紧着我们到县城避灾的人,每户都至少用一个壮丁,吃的都有人供,每十天就领一次粮!”
    王守仁听着源源不断从两府九县传来的消息,身边则是遵旨不用入京贺万寿的驸马都尉、江西巡水巡灾御史余承业。
    两人面前是一张江西舆图。
    “以陛下之意,赣州、建昌、广信三府以后便都需经营好了。粮草转运、武夷山一线诸县城、关隘,工程量不小。”王守仁看着他,“江西江河密布,最方便来往运输的,还是水路。余御史清整水利,还要再好好勘探各处水路码头。”
    余承业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王守仁又召来随他一起听命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新法虽尚未在广东之外推行,然此次为防叛军,诸事万不可害民。本督已奏请陛下,获准在江西试行采买之法,以应军需。”
    “……请督台放心,下官必定呈报藩台,把此事办好。”
    看着舆图上的南安、赣州两府九县,守军只退守县城和一些大镇,分明是让出了一条直达武夷山脉的通道。
    朝廷要干什么,江西这个左参议不知道。
    可是很显然,朝廷并不以彻底剿灭叛军为做首要的目标。
    现在王守仁已经在和余承业规划起整个江西的水陆转运网络起来,而且赣州府诸县新修筑的大营规模,显然超出了现在地方兵力的数量。
    湖广、江西、广东、广西四省兵力兴师动众地围向了衡州府,难道那叛军的实力竟如此强大,以至于朝廷担心他们能守住,而福建还会有新乱子?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将他们赶到一起,然后再一举歼灭。
    但此时,这些事情不是他操心的。
    益王遣散子嗣不知踪影,本人已经戴罪入京,江西十年内先是宁王作乱,又有益王不清不楚,王守仁虽然远离南昌府,可长江水师的主力已经移兵九江。
    江西官绅必须站队了!
    ……
    衡州府那边,衡州卫确实不像长沙卫那么好对付了。
    可是朝廷兵力毕竟远多于衡山县城的兵力,而衡山县城也不大。
    九月十六,万寿圣节当天,在抵抗了五日之后,衡山守军弃守衡山城,沿着湘水西岸南下逃到了衡阳城附近。
    原因是:唐培宇出手从南面背刺衡山守军。
    他从岣嵝峰上率兵冲下来之后,悍不畏死得不像话,仿佛与叛军有着深仇大恨。
    叛军“前军都督”的倒戈,给衡州叛军的士气形成了很大的打击。
    甭管蒲子通与唐培宇之间的恩怨如何,普通小兵是不知道这些“高层斗争”的,只知道坐镇岣嵝峰的唐培宇明面上是北线守军的统帅。
    随后数日之间,常宁县被攻破,衡山、攸县、安仁……衡阳城外的防线只剩下里面三圈了。
    沿烝水、湘水、耒水分布在衡阳城外的五座大营和新出现的岣嵝峰城寨是最外围的一道防线,衡阳城外烝水畔、湘水畔和回雁峰上的山寨是第二道防线,衡阳城墙是第三道防线。
    目前相对安全的已经只有衡州府和郴州府之间的耒水沿岸。
    九月二十四,顾仕隆下令先拔出最外围的四座大营:衡阳城北两座、城西一座、城东一座,唯独留下了耒水入湘的鄢湖畔的那一座。
    蒲子通站在衡阳城北的瞻岳门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唐培宇又在做炮灰,像最悍勇的陷阵军一样冲击着严大牛镇守的烝阳大营。
    “他既然逃到了衡州,如何能再被顾仕隆招降?”
    詹华璧回答不了他,而是盯着东北方向黑压压的军阵:“唐培宇既然叛了,严大牛也不得不防。如果他们是来衡州之前就约好了诈降,恐怕现在也只是做戏。如果还不做决断,他们若突然合兵攻下青叶桥,那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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