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不远,只要别溃乱,就有生机。
    “稳住!稳住!以蟹鳌阵横行退往谷口,援军顷刻便至!”
    传令兵以旗语指挥着剩余的八百余人,其中还有百余人已受了些轻伤。
    纪维民并不着急,仍旧只是缓缓从山坡上逼下去。
    那五辆一窝蜂已经全部报废,路过叛军时,自有专人补刀枭首割耳。
    而在后面视野开阔处,还有数人站在那里手拿纸笔瞧着各处提笔记录。
    落在长沙卫“精兵”眼中,这新的神机营是怎么作战的,已经与他们的认知大为不同,因此心中更加惊惧。
    看到唐培宇率领的援军立刻就要与长沙卫败军汇合,纪维民这才眼睛大亮:“擂鼓!冲锋!”
    唐培宇不明白这已经竖起大旗的神机营为何突然反倒兴奋了起来,刚刚接应到的先锋精兵也稍微精神一松之际,下一刻只听到让他们怀疑自己耳朵坏了的响声。
    “轰!”
    “轰!”
    “轰!”
    炮响声络绎不绝,竟像是从杨梅山靠近城墙那一侧的山腰直到神机营刚才所在的位置,林中全是碗口铳一般。
    这得有多少门炮?
    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炮的数量对应的兵卒数量比例是很大的。错非扎营准备数日,怎么可能准备这么多炮?
    现在炮声如此密集,杨梅山上究竟还埋伏了多少人?
    “杀!”
    唐培宇胆寒之间,已经看到来路上从杨梅山上冲下来络绎不绝的人。
    而神机营的炮发射的频率也超出了唐培宇的认知。
    他不知道的是,山上的炮兵现在完全是照着他们兵卒所在的方向一阵轰而已。
    有专门的药升准确装药,而炮身也与原先一体混铸的碗口铳不同。这是从葡萄牙人的炮上学来的技巧——炮身上有个子炮,火药和弹丸都先装在子炮里,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
    这样一来,五人一个炮组,能有人轮流装填子炮发射。
    而弹丸也有所改进。弘治年间就有毒火飞炮了,现在这能爆开的弹丸则威力更大。
    看着叛军阵中被命中后倒下一片的情况,魏继贵觉得“开花弹”这名字很切实际。
    “再往下走十步!”
    趁两枚子炮都在装填之际,魏继贵下令不断往前推进着这炮兵阵线。
    这就是虎蹲炮这种非常适合于野战的新炮的优点!
    唐培宇已经快疯掉了:有这么多门炮怎么不一气轰完?
    那当然是为了钓鱼,这一点唐培宇知道。
    长沙卫兵力有限,等闲损失不起。首战若告负,士气也会大跌。
    可是他真没想到会在野外迎头撞上这么多门炮。
    好在炮虽不少,杀伤力也不见得那么恐怖。
    “后队转前军,杀回城去!”
    来堵截的人唐培宇已经看到了,不足千。
    在山上穿行,何等劳累?唐培宇不信以自己麾下两千余众冲不散这数百人。
    而后,在尚未接敌之时,他突然看见对面数百人先停了下来,而后齐刷刷地扔过来一片东西。
    震……震天雷?
    不……有一点不一样。
    在宋朝就已经出现了霹雳火球等等扔出之后会炸开的火器,两百年前更是出现了铁壳的震天雷。
    现在,这些被扔出来的东西都带着个把,唐培宇没见过。
    但他知道坏了。
    果然,刚刚变为前军、原先只是后队的那些临时征募而来的卒勇,猝不及防之下就倒下了一片。
    曲志南大喜:“趁他病要他命,再举起手来假装要扔,冲啊!”
    他们是新式的火铳兵,每人随身带一枚发下来的被称为“手榴弹”的震天雷改进版。
    一轮扔出之后,敌军已经胆寒。
    明明已经没有手榴弹了,但数百人又从腰间摸索着往那边奔过去的模样,只让长沙卫这边以为又会有新一轮的震天雷扔过来,一时混乱躲避,乱作一团。
    这时,侧翼山腰上的魏继贵又逼近了一些,装填好的子炮塞入虎蹲炮腹中,新一轮的炮击开始。
    唐培宇面如土灰,看了看东西两面的神机营,北面的杨梅山,最后看了看西北方的长沙城。
    没救了,神机营在用很新的东西,自己麾下猝不及防之下,一触即溃。
    “退入伏牛山!快,退入伏牛山!”
    随着这一个命令传出,溃败之势立显。
    但对唐培宇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败了这一阵,就算逃回长沙城,也必将面临四面合围。以神机营今天展示出来的各种新玩意,这长沙城真那么好守吗?
    而若能退入长沙城南的群山,反而会有一线生机。
    浏阳门上,朱见浚听着东南方的连声炮响面如土色。
    他看不见那边战况如何,可是傅荣忠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顾仕隆的大营动了,他们要开始攻城了!唐将军呢?”
    朱见浚狠狠地拍着城墙上的雉堞:“都该死!”
    唐培宇果然是想借机逃出城算了,蒲子通更是不依约前来先守长沙!
    ……
    长沙“鏖战”中,山东曲阜,今天却是一场盛大的祭孔。
    和原先确定的流程不同的是,衍圣公孔闻韶和曲阜知县孔闻昉都没了。
    戚景通率领标兵营,直接接管了曲阜县城。
    而在济南府,刚从北京城郊赶到这里的五军营选锋由当初弹压五军营之变有功的卓志田率领,与高忠一起稳稳控制着济南城。
    这次祭孔,张孚敬是代皇帝行事的。
    规格虽高,但祭祀仪制已经改得简单很多。
    大成文宣先师的塑像已经不在了,新制的木主不能微笑。
    山东三司的主要官员和山东诸府县首官都应要求来到了这大成文宣先师庙内,没有一个人眼下心里是轻松的。
    继安化王、宁王之乱后,二十年内,大明三度藩王叛乱。
    而这一次,声势最大。
    吉王奉睿王为正统,益王遣散子嗣潜逃戴罪入京,楚王、辽王先后薨逝,就藩于山东兖州的鲁王、德州的德王、青州的衡王已经在叛乱消息刚传来就忙不迭地启程入京——虽然以山东到北京的距离,他们等到九月初再启程也行。
    那是因为张孚敬在这里,张孚敬在八月初九旨意到山东之后,就亲率标兵营拿下了孔闻韶和孔闻昉兄弟。
    如今,孔闻韶已经被押送往北京,孔闻昉被关押在山东提刑按察使的狱中。
    张孚敬身后就是暂时安全的孔氏及颜、孟等诸氏族长。
    祭孔礼毕,张孚敬含笑“安抚”着他们:“衍圣公之罪,与孔族长无关。事涉大成文宣先师声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北镇抚司钦派特使正在路上。待钦差到了山东,孔族长如实应询便是。若无有其事,陛下绝不会惩办以非罪。”
    “……是,是,我一定如实应询。”
    张孚敬离了孔庙,身后是山东众官员。
    祭孔大典是一个非常好的场合,是他们都不得不聚集于此的场合。
    而现在曲阜知县也获罪了,整个曲阜县城都在张孚敬标兵营的掌控之下。
    看着前面张杀头稳步前行的背影,想着他在广东的“赫赫凶威”,山东众官只感觉到窒息。
    如今是湖广正大乱、天下有人谋逆的时刻。
    来到了曲阜县衙,大堂之上张孚敬坐主位,戚景通陪立在旁。
    堂内,三司诸官和诸府州知府、知州有座。而堂外,山东一众知县们只能站着。
    张孚敬缓缓开口:“南直隶、湖广、河南、江西、浙江等诸省或多或少有灾情,陛下有命,山东今年起运粮赋减半,其余南调赈灾。祭孔大礼既成,本督接下来的事便是督办今岁粮赋了。还请诸位忠君用事,万勿借机害民。衍圣公府于所赐祭田之外竟有万顷良田不纳粮,只此一项,山东便可不必因赈灾一事加派于民。除了本督,还有巡按、巡灾御史,诸位谨记于心。”
    “……是。”不知为何,自山东三司而下,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办好后面的事,前面的问题应该好说了。在这当口,立场更重要。只要稍有不用心之处,说不定就是一个通逆的罪名。
    但张孚敬说他只督办粮赋,那衍圣公受劾获罪一案,全由朝廷三司及北镇抚司来人查案审讯?
    张孚敬随后就放这些山东诸官离城返回各自任官之地了,而他仍旧坐在曲阜县衙的大堂上。
    “贴出告示,本督暂代曲阜知县之职,即日起开堂问案。”
    一直实质上是孔氏世袭的曲阜知县,现在连衍圣公都获罪了,谁来保举?
    张孚敬以总督之尊暂代曲阜知县之职开堂问案,衍圣公府的事显然不会就这么简单结束。
    但张孚敬也知道,如果只是这些孔氏害民的小罪,不足以达到预期的目标。
    现如今,要等湖广那边攻破长沙城,等他们拿到衍圣公通逆甚至同谋的更多证据。
    只有这样,才是九族之罪!
    紫禁城中,孔闻韶终于见到了新君。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既为先师后裔,何以忘了先师教诲?”
    在曲阜,孔闻韶近乎天。
    在天子面前,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骂,不敢辩驳。
    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现在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扣上通逆谋逆的罪名。
    “……臣知罪。”
    他现在只恨山东离北京太近,恨皇帝太狠,恨天下读书人骨头太软,怎么不多几个傅荣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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