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木跟着牛车出来,会合了孙喜,一起往义庄去。那老翁扶着车把前行,不住往车上看,伤心得只淌眼泪。
    行过七八里路,牛车转进一个丈余宽的陡坡。汉子招手让甘木抵住车后,顺手一鞭子打在牛屁股上,那水牛铆足了劲,一气冲上了坡顶。从坡顶往前望,先是两侧的深坑,中间一个下坡路。坡底土路两边,各有一排杉树。最靠前的两棵树,相对的枝丫间架着一条枯树干,树干中央垂下块木牌子,上写“梅合义庄”四个字,在风中摆动。路的左侧,是一个做棺材的作坊,分列着一些巨木,做到一半的棺顶,和刚上过桐油的棺材。路的右侧,则是连成一长排的土砖屋。屋前地坪里也有一排杉树,地坪周围挖了一条水沟,修了木栅栏,只在正门有一个出口。
    甘木正四处观望,那汉子道:“就到这里了,小哥把钱付了吧。”
    甘木愕然问道:“不下坡么?”
    “不下了。这是规矩。”说完,那汉子往坡边跨了一步,敲响了木桩上挂着的一面铜锣。
    就在这时,砖屋里走出两个全身黑袍的人来,都戴着黑色头套,只露出眼睛和鼻孔。其中一人扛着块门板。他们走到坡上,将门板放下地来,铺上一块白布,再将婆婆从车上抬下,摆到白布上,退在一边。
    孙喜将甘木一扯,低声道:“这是让亲人告别呢。”
    那老翁艰难地蹲下去,枯瘦的手指缓缓地在婆婆脸上滑过,双肩耸动,已经没有了泪。
    过了一会,黑袍人拉起老翁,将白布在身前裹拢,抬起门板下坡,往土屋去了。
    孙喜给了租车钱,那汉子道了谢,赶着牛车回了官道。
    老翁的目光随着白布移动,直到门板被抬进土屋,完全看不见了。他万念俱灰,跳下了深坑。
    甘木大惊,奔下土坡,绕到坑边去看时,那老翁蜷缩在坑中,脑后流血,最后看了一眼天空,露出一丝微笑,就此瞑目。
    甘木又一次觉得心痛。第一次为霜儿,是因为喜欢。这一次,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为了谁。年老者的悲痛还离他太远。也许他只是在老翁眼中看到了勇敢。使他有个模糊的印象,这是他要的!但是他又不喜欢!因为这勇敢,太残酷!
    孙喜在坡顶叫道:“石头,快走!”甘木回望,见两个黑袍人从地坪跑过来,就退回到了坡底木牌下。黑袍人在深坑中拉出老翁尸体,将其摆在地上后,马上跃上了坡中,将甘木堵在了义庄。
    孙喜忙澄清道:“老翁是自己跳的!他只是想下去救人!”黑袍人不理,只是逼近甘木。甘木又往土路深处退了几步,突然爬上杉树,站在树丫中,扶着树干,朝下面喊道:“以为我怕你们么?我只是不想和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
    黑袍人不答,一人守在树旁,另一人飞跑去土屋,提了一条竹竿来。
    甘木有些紧张,这回他真的要与人搏斗了,是既不知己,更不知彼,就是硬着头皮上。他都怀疑黎库是否教错了。“当机立断。”他在想,如何才算当机立断呢?树下可恶的黑袍人,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倒是愿意跳下去,把黑袍人的头当凳子;但又怕自己力太大,将黑袍人的脖子“立断”了,冤枉背一条人命!毕竟,义庄是做善事的。杀义庄的人,逃不过“作恶”的评语。他甘木,从来都是甲等生,很爱惜羽毛的。
    拿竹竿的黑袍人越来越近,由不得甘木再胡思乱想。他估量了旁边树的距离,往前一跳,抱住了树干,立即信心大振,依法炮制,又跳到第三棵树上。再一次喊道:“不要逼我了,我真的会动手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依旧赶过来,站在树下。甘木作势再往前跳,诱使黑衣人过去,自己赶紧滑下树来。他一站稳,就掏出一枚铜钱,用了五分力,朝黑衣人腿上打去。这一手原是黎库从甘仪笙处学来,转教与他的。为了练手劲和准头,甘木十年来不知爬过多少树,提过多少桶沙子,蹲过多少次山脊。黑衣人被击中,腿上渗血,疼的跌坐在树根边。甘木回头,又将铜钱打向坡顶铜锣,铜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再将手朝另一黑袍人虚扬,那黑衣人扔了竹竿,就往土砖屋跑。
    甘木回到坡顶,和孙喜一道,又背起包袱,再往辰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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