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七年(1125年)十二月,徽宗皇帝禅位于长子赵桓,是为钦宗天子。是时,金人已分道犯境。靖康元年(1126年)夏四月,贬太师童贯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安置郴州。五月,河东路制置副使种师中与金人战于榆次,死之。六月,乃以李纲代种师道为宣抚使、援太原。(以上见《宋史》元脱脱等著)。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讲台中央,将脖子上方,满满一葫芦睿智,摇晃得晕晕乎乎的县丞,刚一陶醉完,目光立即在一堆虽经教化,看上去依旧冥顽不灵的人头上掠过,停留在了屋顶的杉木檩子上。他的圆滚的肚子将青色官服撑得过满,腰带前端下滑到胯间,样子很是滑稽。站在下首的掌谕,不失时机地用梅山土话,又将诗句重复了一遍,先洗清了自己;见本堂教谕在一旁轻轻颔首,掌谕面色便柔和了些,看向一众生员,说道:“生员甘木,由你来对句。”
    本堂靠门一侧的墙边,站起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朗声答道:“回掌谕话,此乃一闲人,自梅山归后,所做诗中之句,下句我记不住。”那掌谕脸上倏然变色,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道:“平素以你只读书;今日深失我所望!”又问道:“还有谁知道的?对上了本座有赏!”少年侧转身来,在堂中清目一扫,又极快地回复了身体,平视堂前。一坐寂然。
    本堂教谕走到少年身边,盯住了他,神情满是气恼。胖县丞觉察出了古怪,冷笑了一声,道:“甘木是吧?本官请问,是何等样闲人,曾做此诗?你若真记得人名,又为何不记得此中名句?本官提醒生员,事涉朝廷重臣,务必谨慎说话。”
    那叫甘木的少年提了一口气,缓缓吁出,答道:“回官人话,古来论事,事中谓之劳,事毕谓之闲。该诗并非命试之作,乃是回忆曾经往事;其中叙事写景,读之历历在目,非静思不能写。我猜应是闲时所作。就算其当时身负朝命,也只是忙里偷闲罢了。如此,说其是闲人,未必就值得惊奇。”
    县丞心里气极,脸上却是不怒反笑,说道:“想不到我刚到任,就有此异遇。不知生员多大年纪?父母以何营生?又为何知而不答?”
    甘木答道:“回官人话。我已满十六,父亲是一猎户,母亲早逝。该诗作在四书五经之外,非生员所必读,故不答。”
    “嘿嘿,想不到故章相首开梅山,创立数州;督师帷幄,威震诸国;立不世之功。文武全才,乃一时之选。却在这蛮荒之地,被一后生讥为闲人。可笑,可笑。蛮人真是不可理喻,五十余年天子教化之下,尚且如此。遥想章公当年,不知那些蛮峒化外之民,却是如何茹毛饮血,可怖可憎。”
    县丞自顾议论,却不晓教谕之中,尚有昔日梅山苗峒诸民之后,闻之已是变色。甘木毕竟年少,心中怒不可遏,抗声道:“章惇,京师一闲人也。负命察荆湖北路,好大喜功,强人所难。以文人逞武勇,滋罪擅杀。五溪之地,尸横遍野;梅山内外,血流成河。归京不记得我梅峒千里方圆,神鬼共哭;犹好整以暇,作长诗以彰其功。孔孟之道,当如是乎?敢问官人,其文才可比东坡,武略可匹狄公*吗?”
    那县丞已是发狂,叫道:“真是反了。你一僻地生员,竟敢直呼章相大名,还对朝廷如此不敬。书办何在?去!到县尉厅调二十弓手来,叫廖都头带队。这里上舍*生员全部不许动!”
    教谕们跟着县丞撤到走廊后,在外面锁了门。堂中已只剩生员,坐在墙角的孙喜打了个呼哨,甘木会意。孙喜近处的几个生员,七手八脚地挪开了石桌下靠墙一侧的泥砖,墙根处露出了一个大洞,洞外是荒草坡,可通往洢溪河滩。甘木学着县丞的仪态,朝生员们拱拱手,生员们憋不住笑了起来。走廊外的县丞便朝掌谕嚷道:“这是些野人么?死到临头,兀自嬉笑打闹。”
    孙喜领头溜出墙外,在泥堆上跺脚。甘木闪身钻进洞中,如离弦之箭般,往河边冲去,孙喜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赶到洢溪旁,甘木问道:“想好了?”孙喜蹙眉道:“想么?不好。”二人不由相视大笑。
    夏尾时节,那洢溪河水虽有点凉,却阻不住少年热情。二人在僻静处除了襕衫,甘木在孙喜腰间点了点,笑道:“在哪儿赚这么些油水?吃独食好么?”
    孙喜在大腿间卡了一把,叹道:“可惜好景不长罗,我妈又要给我添弟妹了。”
    甘木忽发奇想,道:“我要是你爸,就让你成亲。以后就能省得些粮食。这叫赶鸭子上架。”说完,忍不住先笑了。
    “你才是鸭子。你就是个死鸭子!鸭子死了嘴巴硬,你嘴巴就很硬。”孙喜一边说,不免又真担起心来,觉得前景很有些不妙,莫名烦恼,便不想回家,要跟着甘木去耍一回。
    两人将襕衫举在手上,下到河里,踩水过河。不到一个时辰,便在那洢溪西岸的山野中欢欣雀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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