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绣端坐于闺房暖阁, 身上穿着金丝银线彩绣龙凤对襟正红袖衫, 系着八宝流苏璎珞大红马面褶裙,龙凤云肩上六十四挂珍珠流苏, 皆用玉方胜坠角, 头顶凤冠,身罩霞帔。双手交卧置于腿上, 只露出染着大红蔻丹的纤白指尖,应和着马面裙下微露的绣鞋尖尖儿,更是好看的叫人移不开眼。
    因着朱程两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苗, 没有亲近的嫂子姊妹们陪坐闺房,程舅舅便请了几个亲厚友人家的女孩儿, 可喜的是黛玉和青锦都来了,前夜里,黛玉还陪着住了一宿。
    五更天, 青锦也过来了, 她也是定了亲的人,待嫁之身, 这时候本不该出门儿,可执意要送朱绣出阁, 谁都劝不住。就连杨林、菊月兄妹也道:“我们小门户, 不讲究这些,你们姊妹这样要好,相互扶持着才有了今日。若不叫她来,我们心里都不过意。”
    喜娘嘴里不停的念叨吉祥话, 细细端详一番新娘子,叹道:“这可是今年我见着最俊最美的新娘子了。”
    一个不大相熟的小姑娘笑嘻嘻的道:“朱姐姐这凤冠真是美极了,金累丝翊龙,点翠双凤,翠云翠叶珠花宝串。龙腾翠云之上,凤翔如意花叶,口衔珠滴……不过,若是别人带这冠,只怕风采都要被凤冠遮住了,可朱姐姐竟能压得住。朱姐姐本就是好颜色,这凤冠霞帔更是锦上添花,叫人移不开眼。”
    喜娘听到这话,不由得暗自点头,心道,可不是,方才用五彩线给新娘子开面,这姑娘的皮子嫩的能掐出水来,妆扮起来省事的很,稍作修饰就明艳不可方物。喜娘心里思忖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妆台,那妆台上各色瓷瓶玉罐,叫她出了名的全福人看着都稀罕。怪道都说她家的胭脂水粉就是宫里贵人都爱用呢,今日给这家姑娘上妆时,可是领会了一番,自个抹了半辈子的胭脂香粉,才知道竟有这多花样这样伏贴滋润的脂粉。
    忽然,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喜娘笑道:“喜轿来了。外头有小爷们拦轿门,一会儿就该来催妆了,姑娘们可把新娘子守好了,只看他们的催妆礼罢。”
    一屋子的姑娘嫂子都嘻嘻的笑起来。须臾,朱嬷嬷也从各家内眷中脱开身,过来亲自给闺女盖盖头。
    果然,不多时,男家的喜娘就带着催妆礼热热闹闹的来敲门了,第一品送进来的是催妆花髻,第二品是合.欢团扇,第三品是成对玉梳,更有大门外反复吹奏的催妆乐曲和催妆炮仗,另有催妆诗一进进的传到闺房来,直到第六品销金盖头送进来,朱家喜娘才点了头。一对红衣双生小姐妹笑嘻嘻的上前打开闩上的绣房门扉。
    黛玉亲自把一对羊脂雕牡丹如意宝瓶放在朱绣手中,寓意花开富贵、平安如意。朱嬷嬷亲自展开龙凤销金盖头,轻轻给闺女盖在凤冠上。
    从半夜起来收拾,一连串的繁文缛节叫朱绣晕头转向,此时与母亲四目相对,才恍惚如梦初醒:自己这是要出嫁了,从此之后,就真的不同了。霎时眼泪忍都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姆妈……”我舍不得了。
    朱嬷嬷也红了眼圈,强忍着笑道:“往之女家,必敬必戒。孝公婆,敬丈夫……”
    话未说完,已是不成声,朱绣更是哽咽难言。
    黛玉和青锦的眼圈都红了,喜娘忙上前劝,湛、朱两家的全福人看谁的吉祥话说的溜、
    盏茶功夫,程宅中门、二门、仪门…皆次第打开门封。黛玉和青锦手撑红伞,亲自将朱绣扶出闺阁。出了她的院落,喜娘和全福人才接过朱绣的手,扶新娘正堂拜别父母。
    正堂之中,程舅舅一身喜庆锦袍,一贯温厚儒雅的面庞今日容光焕发,本正与宾客谈笑风生,一眼看见迤逦而来的甥女,兀的眼眶就红了。
    朱绣在盖头下只能看见舅舅酱红色的袍角,心下更是难舍,忍着梗咽轻轻说了句话。
    朱家喜娘一愣,马上笑道:“请太太、舅老爷高坐。”
    宾客一静,都看向堂中,朱嬷嬷含着眼泪笑向兄弟点头,程舅舅这才在正上的太师椅上坐下。
    朱绣不用喜娘搀扶,自己走到蒲团上,一拜三叩,再拜三叩,三拜三叩,行的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
    最后一叩首,程舅舅实在忍不得,忙起身扶起朱绣:“好孩子,好孩子!”竟是想好的诫告之词都不记得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嫁女也是一样,两家的喜娘十分老道来事儿,热热闹闹的好话一串一串的。拜别高堂,重抱宝瓶,新娘子终要出娘家门槛了。
    朱绣亲兄弟、堂兄弟一概皆无,新娘子出门要脚不沾娘家地,此等情况,该是请个健壮的喜婆把新娘子背出去,送到喜轿中。
    程舅舅却不愿意,叫人用大红的猩猩毡做出来红毯,请来的喜娃娃从程家正厅门槛处,一亭一亭的展开红毡卷儿,朱绣稳稳踏在红毡上,她一行走,毯子在前头一行展开。朱绣稳稳当当的踏出步子,龙凤盖头坠着的红珠穗儿轻轻随步子摆动,厅中庭院里观礼的宾客看着,无端的不敢大声言语说笑,只觉庄重盛隆到极致。
    此时正是二月初六,天公作美,朱绣方踏出门槛儿,绒绒的新雪就大片大片的合着红梅花瓣儿飘舞下来,雪花虽大,却不密,悠悠扬扬,所有人眼中,只剩下在白雪红梅中缓缓前行的大红身影。
    湛冬身着喜袍,越发衬地长身玉面,他身边邓继笑的比新郎官还欢实,叽里咕噜的同一众接亲的年轻小伙子不知道说什么。湛冬先前还偶然应两句,待朱绣的身影从照壁后转出,就直直的看过去,多少年无余表情的脸上微微唇角。
    红毡直到轿门口,刚刚好,朱绣抱着宝瓶,轻轻入轿。
    朱家亲友燃起炮竹,将茶叶、米粒撒向轿顶,“起轿!”喜娘长音唱和。
    朱嬷嬷和程舅舅送出门来,听见这声,再也忍不得,两姊弟眼泪皆是簌簌往下掉,亲友们又是喜庆高兴又是心酸,忙上来解劝。况且正午吉时,却是女家的正席酒,还得朱嬷嬷姊弟张罗。
    湛家迎亲的花轿极暖和,朱绣坐在轿中,半晌方慢慢平复下来,侧耳听外面丝竹乐声,想要分辨行至何处。只是此时迎亲,有条件的人家都是要觅出最远最宽敞干净的道路来的,要是能绕着城走一遭儿,才叫人乐道呢。都城忒大,绕城不能,但湛家还是规整出一条足能行一个多时辰的环路。湛冬虽已升迁至丰台大营,可到底是五城兵出身,更做过指挥使,况且徐海如今接了他的位置,麾下五城兵早洒扫干净街道,又来回打点了主街附近的住家商户,保准不会遇到出丧的晦事,还有相熟的同袍兄弟在街市口守卫,更不必担忧被人冲撞。
    喜娘媒婆并迎亲的湛家人,一面走一面往看花轿的人堆里撒糖果子,撒红绳穿的大钱,引得街上百姓皆大声叫好。有拱手贺喜的,有道万福的,还有追着花轿的小娃儿,只要听到说得好的吉祥话,迎亲队伍就会着意抛几个小荷包,这小荷包里放着的是六枚大钱并六个红剪纸,惹得越发热闹起来。
    “这是谁家的?会做人,够热闹!排场也不小。”
    “听说是湛家,这湛家大爷甚是出息,原是咱们南城的兵马司指挥使,如今又升了。他管着南城的时候,咱们过的多放心呐,就是大姑娘小媳妇上街去,也不怕被地痞流.氓臊了皮,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也差不离多少。如今接任的这位听说是湛大爷的把兄弟,做的也好,咱们南城的秩序比北城都好,东城西城只有羡慕的份,说起来,就是从这位湛大爷开始的……”
    问话的见接话的这位肚子里有点墨水,似乎又十分知内情,忙拱手见礼,笑道:“兄台说这湛家娶亲,可知娶得是谁家小姐?这迎亲队伍后头跟着的是娘家人罢,看着手笔可也不小,方才抛的荷包我得了一个,里头竟是一小盒朱程记的冻疮膏!”
    “这朱程记的冻疮膏子,就是没冻疮抹了也滋润。我在北地行商,那地方的风刮起来跟刀子似的,往年护的再严实也不中用,不说手,就是脸上耳朵也总得裂几个口子,那裂口在冷地方疼的厉害,在暖和屋里又痒的很,不知多受罪。可自打有了这冻疮膏子,老弟可是难得过一回好冬。这膏脂好用,这朱程记又卖的便宜,每日里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被抢买光,偏他家不肯大宗的供货,人人去了一次最多只卖给两盒,老弟我家里人多,伙计们又多有犯疮疾的,每回都难买够数。更不用说当下,倒春寒的时候,更是难得能买着!这谁家嫁女儿,用这东西作喜赏,好大的手笔!”这问话的北地行商一说起冻疮膏子,就滔滔不绝起来。
    接话的那位是街边杂货铺子的老板,闻言忙作揖请道:“老兄不知底里,小弟却知道些,天降瑞雪,不如到小弟店里一叙?”
    这行商抬眼打量一下门面,见三大间屋子,收拾的敞亮洁净,柜上南北货物规整的也甚是条理,心下一动,忙欣然应许。
    铺老板叫活计上热茶,两人在窗边坐下,一面看着外头飘扬的雪花,一面品茶,那老板笑道:“朱程记的冻疮膏子,老兄是识货不识人呐。你道今日哪家的小姐出阁,可不正是他家的嘛。也难怪撒的喜礼是这个了。”
    行商奇道:“这朱程记是内务府皇商程家的买卖,不是说这位程老爷是个鳏夫无子女么,难不成传言有误?”
    铺老板笑道:“老兄不是都中人氏罢?”
    行商拱手道:“直隶人氏,如今都中越发兴旺,南北货物皆聚与此,故而去岁才在这南城安下家来。”
    铺老板点点头,缕缕胡子笑道:“怪不得只知其一呢。好叫老兄知道,这皇商程老爷唯有一姐,这姊弟俩都是苦命人,程老爷长姐朱氏原还是宫中女官出身,后来不知是丧夫还是怎的,立了女户的。这位朱氏膝下唯有一女,姊弟俩个爱若珍宝,此番出嫁的就是这位朱姑娘。至于那朱程记嘛,也是这姊弟两个的生意,听说是朱家的方子,程老爷着手买卖。这一根独苗出阁,人家用自家铺子的东西作赏,也是应有之理。”
    行商只咋舌道:“可真是想不到,这说起来,也能称一句千倾地一根苗了。朱家程家偌大的家财,日后可如何呢?”
    铺老板笑道:“这可不比咱们操心,程老爷还年轻呢,日后如何且说不准呢。再有,就是真只这么一个女孩儿,叫女儿多生几个,养于膝下,传给孙辈的也是一样。湛家仁义,他家如今也只得这位大公子一人呢,两家根底地位都相配的很。况且老兄不知,如今都中这独女的多着呢,皇商之中那桂花夏家也只一个女孩儿,还有梧桐巷章家,就算是朝中大臣,也多有独女的……”
    那行商听了,大笑道:“谁家若是能聘到这些人家的女孩儿,可不就是抬着一尊金娃娃入门嘛。”
    铺老板呲溜呷一口茶,摇头晃脑道:“可不是,昨日湛家晒嫁妆,塞得满满登登的六十四台,什么八十八件金玉头面首饰,妆蟒绸缎一百六十匹,四季衣裳一百二十件,上好的毛皮六十张,还有一水儿的黄花梨檀木的家具摆设,古董玩器,说起来这些都是小头儿,前三台才是大头呢,北地的一个庄子,京郊的一个田庄一个花庄,南边还有一处茶园一个丝园绣坊,都中、通州、直隶的旺铺……就连朱程记,也有分例陪送给这位姑奶奶了,这真真是把半数家底都陪送了。”
    听得那行商瞪大了双眼,惊呼连连,铺老板摇头晃脑,谈兴正足。
    日近黄昏,花轿吹吹打打,踏着一路吉祥恭贺声中,终于在湛府门前停下。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嘻嘻的伸出小手轻拉朱绣的衣袖,如是三下,喜娘方伸手扶她出轿。
    另一位喜娘忙拿着红球,一端绸带递与湛冬,另一头要奉给新娘。
    喜娘才将绸带递去湛冬,就叫这位颇为严肃的新郎官儿竟俯身亲手去接新娘。
    朱绣手中的宝瓶已被迎轿的小娘捧去给全福人,她微微起身,盖头下眼前就出现两枝手掌,右侧伸出的自然是喜娘,当中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顺着手掌向上,正是大红喜服的衣袖。
    朱绣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就把手轻放到当间儿这只颇给人安全感的大手上,方一接触,朱绣才猛然回过神来,外头突的响起迎亲小伙们直上云霄的喝彩、拍巴掌声,震的耳朵都一疼。
    湛冬看不清盖头下的小妻子是否红了脸,只觉手中柔软腻滑的小手似乎要抽回去,忙一把攥紧了,亲自扶她出来,又不假他人,左手从喜娘手中接过另一端红绸,轻轻放到朱绣手中。
    喜娘笑的合不拢嘴儿,也不打断,只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喜堂。”
    朱绣晕晕乎乎的,由喜婆喜娘引着,行完了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的大礼,终于等来一声“礼毕,退班,送入洞房!”的唱喝。
    前方金童玉女捧龙凤花烛引行,湛冬牵红球绸带引朱绣进入洞房。男左女右坐定了,湛冬方从朱漆托盘上擎起如意称,轻轻挑朱绣的盖头。
    “六兄,你倒是快挑呀!”洞房中皆是湛家女眷,说话是湛冬的小堂妹,小姑娘早等急了的,见湛冬擎着如意称不动作,急得了不得。
    湛冬大堂嫂拍拍妹子,笑道:“别催你六哥,你瞧你六哥正稳心神呢。”
    旁边不知是哪家的嫂子扑哧笑了,指着大堂嫂笑道:“可不是,都别催冬子。省的像老大那样,羞的连称都差点没拿住,可把你们大嫂急的。”
    湛冬的手微微攥紧,只觉得素日挥刀千下都不会打颤的手如今竟承不住这喜称,手心竟似有了汗意。
    到底勉强定一定神,轻轻一挥,红盖头便飘落铺上。
    “哇!”屋中一片惊呼,湛冬几个堂妹挤上前,直拍手笑道:“六嫂好美!”
    湛冬几乎看呆了,朱绣眉目微垂,见身前大长腿始终无动作,忍不住抬眼一看,正望进湛冬黑黝黝的眼睛里……
    湛冬如何被嫂子姊妹推出新房的,朱绣一概不知,她只觉两颊热的烫手,似乎要烧起来,心头砰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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