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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顿
    1980年12月12日,星期五
    “披头士”约翰之死要算在尼娜的账上。我觉得她的品位太差了。她将剪贴簿摊在我的红木咖啡桌上,里面的剪报按时间顺序整齐排列,全是死亡记录,赤裸裸地宣示着她的“进食”成绩。尼娜·德雷顿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灿烂,但她淡蓝色的眸子中却没有流露半点儿温暖。
    “我们应该等威利来了再开始。”我说。
    “当然,梅勒妮。你说得对。我犯糊涂了。规则我也知道。”尼娜站起身,开始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漫不经心地触摸家具,偶尔对着一尊陶瓷小雕像或一段刺绣轻声惊叫。房子的这部分曾经是温室,而我现在将其用作针线房。绿色植物沐浴在晨光中。白天这里温暖而舒适,但如今是冬天,晚上这里太冷,不适合长待。而且,我也不喜欢窗外沉沉的黑暗。
    “我喜欢这座房子。”尼娜说,转身对我笑道,“我早就想回查尔斯顿了。我们应该每次都在这儿聚会。”
    我知道,尼娜憎恶这个城市,这座房子。“威利会不满的。”我说,“你知道他喜欢炫耀他在贝弗利山上的房子,还有他的新女朋友。”
    “还有男朋友。”尼娜乐呵呵地补充道。尽管尼娜的心理阴暗了许多,但她的笑却没有多大变化,同我很久以前第一次听到时一样沙哑而单纯。我当年就是被她的笑所吸引——一个孤独少女迷上了另一个少女的温暖,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但现在,这笑却只能让我背脊发凉,心生戒备。过去几十年里,已经有太多的飞蛾扑入尼娜的火焰。
    “我叫人上茶。”我说。
    索恩先生端上了茶,茶具用的是我最好的韦奇伍德皇家瓷器。尼娜和我坐在透过窗户射入的阳光里,日影渐渐西斜,我们平静地聊着琐事——发表对经济的无知评论,谈谈对方没空读的书,对最近飞行途中遇见的下层人报以同情。如果有人从花园窥见我们,会觉得这是风韵犹存的侄女在拜访亲爱的姑妈(我可不愿别人把我们当成一对母女)。我虽说并不时髦,但至少穿着不俗。我花了大笔钱从苏格兰和法国购入羊毛裙子和丝绸衬衫。但在尼娜身边,我总觉得相形见绌。这天她穿着一条优雅的淡蓝色裙子。如果我没有认错设计师的话,那一定价值数千美元。在裙子的衬托下,她的肤色比平时更完美,蓝色的眼睛也愈发有神。她的头发同我一样花白,不过她留了长发,并用发夹将其固定在脑后,看上去别致而清爽,而在她的光芒下,我的短卷发似乎也被染成了蓝色。
    没有人会认为我比尼娜年轻四岁。时光对她仁慈多了,而她也“进食”得更频繁。
    她放下茶杯和托盘,又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起来。她很少像现在这么紧张。她在玻璃陈列柜前停下,目光扫过喜姆瓷娃娃、白蜡国际象棋,最后停在一件物品上。
    “天啊,梅勒妮。一把手枪!你怎么会将一把古老的手枪放在这种地方?”她讶异地说。
    “这是一件传家宝,”我说,“非常昂贵。你说得对,把手枪放在这里确实不妥。但整座房子里就只有这一个可以上锁的柜子,而霍奇斯夫人经常带她的孙辈过来……”
    “你是说,这把枪里有子弹?”
    “当然没有。”我撒谎道,“但不能让孩子们玩这种东西……”我讪讪地说。
    尼娜点了点头,并没有掩饰笑容中的傲慢与不屑。她来到南侧的窗户边眺望花园。
    该死!尼娜·德雷顿显然没有认出那把手枪。
    查尔斯·埃德加·拉齐蒙特死的时候,我们的恋爱关系正好维持了五个月零两天。尽管并未公开宣布,但我们是打算结婚的。那五个月可以说是时代的缩影——天真、轻浮、做作、浪漫。但浪漫在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因为只有不成熟的人,或者不成熟的社会,才会像我们那样执迷于美好或乏味的理想。我们就像是无知又无畏的孩子,手里玩耍着上了膛的枪。
    尼娜——那会儿她还是尼娜·霍金斯——有自己的男友,一个高大、笨拙、好心肠的英国人,名叫罗杰·哈里森。哈里森先生同尼娜是一年前在伦敦认识的,那时霍金斯一家刚刚开始周游欧洲列国。哈里森对尼娜一见倾心,于是一路追随。在遭到了尼娜父亲(一个无趣的女帽头饰商,总在担心别人怀疑他的社会地位)的申斥之后,哈里森返回伦敦“处理私事”。但几个月后,他又出现在了纽约,彼时尼娜父亲正要将她送回查尔斯顿的姑妈家,以结束另一段恋情。这个愚蠢的英国人顽固地追随她到了南方,但一直循规蹈矩,不敢有违礼节。
    我们是两对快乐的恋人。在西莉亚表姐的六月舞会上认识尼娜之后,我们四人租船沿库珀河而上,到丹尼尔岛野餐。罗杰·哈里森总是一本正经,而查尔斯最爱插科打诨。罗杰对善意的玩笑并不反感,因为他很快也呵呵地跟着大家笑起来。
    尼娜开心极了。两位绅士都关注她。尽管查尔斯一再表白他最中意的人是我,但我们都明白,尼娜·霍金斯这样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会成为男人献殷勤的对象。查尔斯顿的乡绅名流也注意到了我们四人的魅力。那年夏天在查尔斯顿的两个月里,任何社交活动——派对也好,远足也罢——如果没有邀请我们参加,都会被认为是不完美的。西莉亚和罗瑞恩表姐甚至哄骗她们的父母提前两个星期去缅因州度假,那样她们就能自由地同我们一起寻欢作乐。
    我想不起尼娜是什么时候提议搞一场决斗的。或许是某个漫长而炎热的夜晚,尼娜到我家过夜,偷偷爬上我的床,同我窃窃私语,咯咯傻笑。听到黑人女佣从黑暗的走廊中走过,我们连忙捂上了嘴。可以说,这个主意源自不着边际的浪漫幻想。查尔斯和罗杰为了我们而决斗,这样的念头令我们浑身战栗。如今想来,这不过是某种形式的性兴奋。
    如果我们没有“念控力”的话,这本来可以是很安全的。男人对我们唯命是从,渴望被我们呼来唤去,所以,当他们将我们的疯狂想象付诸实施时,我们从未想过这有何异常。那会儿还没有什么通灵学,所谓降灵会也只是装神弄鬼的游戏。一连几个星期,我们都沉溺于这隐秘的幻想之中,但我们中的一个——也可能是我们两人一起——使用了念控力,将幻想变成了现实。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进食”。
    我忘了争吵爆发的原因是什么,可能是查尔斯的一个笑话被故意曲解了。我不记得查尔斯和罗杰找了谁做自己的决斗助手。但我记得那几天罗杰·哈里森流露出的伤感和困惑。决斗这种事与他的本性相悖,但他又不得不面对,所以他郁郁寡欢。我还记得那几天查尔斯的情绪起伏——时而大笑,时而暴怒,决斗前一晚还止不住地流泪,吻我。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有多么美。我们骑马来到决斗场,河面笼罩着氤氲的晨雾,阳光弥散在雾中。我记得尼娜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她难以抑制的激动,仿佛是贯穿我身体的电流。
    那天早上的大多数场景我都忘了。或许,第一次“进食”的快感让我丧失了意识。在那个可爱的早晨,两个即将以死相搏的男人身上所散发男人气概吞没了我。我为之恐惧、兴奋、骄傲……高筒靴结结实实地踩在草地上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场决斗不是幻想,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我听见有人在数步子。我模糊地记得手枪在我手里的感觉……也许是在查尔斯手中的感觉,我无法确定……随着一声爆响,我同他的连接被断开。我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恢复了神志。
    死的是查尔斯。我从未忘记从他胸部的小圆洞里汩汩涌出的鲜血。我跑到他身边时,他的白衬衫已经被染成了深红。他耷拉着脑袋,口水垂落在殷红的胸膛,眼睛翻白,如同嵌在头颅里的两枚蛋——这一幕从未出现在我们的幻想中。查尔斯颤抖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罗杰·哈里森在他身边啜泣不止。
    我已完全不记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打开布袋,才发现查尔斯的手枪同我的其他物品躺在一起。我为什么会留下这把左轮手枪?如果我要从倒地身亡的恋人身上带走一个纪念品,为什么偏偏选择这块铁疙瘩?我为什么要掰开他的手指,取走我们的罪证?
    尼娜·德雷顿显然没有认出那把手枪。
    “威利到了。”
    向我们通报客人到来的消息的不是索恩先生,而是尼娜的“秘书”——可恶的巴雷特·克拉默小姐。克拉默的外貌同她的名字一样缺乏女性特征:黑色的短发,宽阔的双肩,盛气凌人的眼神。我觉得只有同性恋和罪犯才会有这种眼神。克拉默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
    “谢谢,亲爱的巴雷特。”尼娜说。
    我去迎接威利,但索恩先生已经将他领进了屋。我们在门厅里相遇。
    “梅勒妮,你看上去真精神。”威利说,然后用惊叹的语气称赞道,“尼娜!我每次见你,你都年轻了几岁!”与尼娜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到她时,男人都会为她倾倒。他们热情地拥抱亲吻。威利看起来愈发放荡。他的羊驼绒夹克合身而考究,高领毛衣盖住了脖子上的赘肉。不过,当他取下时髦的跑车帽时,暴露出几乎秃顶的脑袋,故意往前梳的几缕白发也被弄乱了。威利激动得涨红了脸,但他鼻子和脸颊上的红斑显然是过量服用酒精和毒品所致。
    “女士们,我的两个随从你们都见过吧?汤姆·雷诺兹和詹森·鲁哈。”威利话音一落,两个男人就迈进了狭窄的门厅。雷诺兹先生矮小,金发,一笑就露出满口整齐的假牙。鲁哈先生则是一个魁梧的黑人,走路的姿势很笨拙,一脸怒气,仿佛刚跟人打过架。我肯定尼娜和我都没见过威利的这两个傀儡。
    “我们去客厅谈吧。”我提议道。我们围坐在我祖母留下的乔治亚风格茶桌旁。“再上点儿茶来,索恩先生。”我说。克拉默小姐闻言也识趣地退下了。但威利的两个傀儡仍然站在门口,一面跺着脚,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列柜里的水晶。
    “詹森!”威利打了个响指。黑人犹豫片刻,递上来一个昂贵的皮质公文包。威利将包放在茶桌上,用粗短的手指打开锁。“你们去找福勒女士的仆人,给自己弄点儿喝的。”威利吩咐道。
    两个傀儡离开后,威利摇了摇头,对尼娜笑道:“抱歉,亲爱的尼娜。”
    尼娜将手放在威利的手腕上,满怀期待地探出身子。“梅勒妮坚持等你来了再开始游戏。我却差点儿把你忘了
    ,你看我有多粗心!”
    威利皱起眉。五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讨厌别人叫他威利。在洛杉矶,他是“比尔·波登大哥”。他回祖国德国的时候——他很少回去,因为那里很危险——他又会变回拥有领地、森林和猎场的威廉·冯·伯夏特勋爵。但自从1925年在维也纳认识他起,尼娜就一直叫他威利。
    “你来,威利。”尼娜说,“你先来。”
    我还记得,之前我们重聚时,会在头几天聊聊各自的生活。但现在连闲谈都省去了。威利露齿一笑,从公文包中取出剪报、笔记本和一摞录像带。他刚把东西摆满小茶桌,索恩先生就将茶和尼娜的剪贴簿从针线房带了过来。威利粗鲁地清出一小块区域。
    乍看上去,威利·伯夏特和索恩先生有不少相似之处,甚至有点儿难分彼此。两人都面色红润,但威利的红润是放纵和激动的结果,而索恩先生已经清心寡欲多年。威利努力掩饰自己几乎秃顶的事实——他就像长着兽疥癣的黄鼠狼——索恩先生的秃头却光滑而平顺,似乎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头发。两人的眼睛都是灰色的,但索恩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子超然,而威利的目光却如同北海的冬季般寒冷,时常折射出他变幻莫测的情绪——自豪、仇恨、痛苦,以及毁灭带来的欢愉。威利从未将使用“念控力”的行为描述为“进食”——显然只有我才会用这样的词语——但威利有时会提到“狩猎”。或许,他在洛杉矶一尘不染的街道上跟踪猎物时,想到了家乡的黑森林。我很想知道,威利是否梦到过森林。他是否怀念过绿色羊毛猎装、家臣的掌声和野猪濒死时喷出的鲜血?他是否记得长筒靴踏在鹅卵石上的橐橐声和副官敲门的砰砰声?或许,威利仍然将“狩猎”同他曾见证的欧洲那段黑暗岁月联系在一起。
    我称其为“进食”,威利称其为“狩猎”,但我从未听过尼娜用一个词指代我们的那种行为。
    “你的录像机呢?”威利问,“我全都录下来了。”
    “哦,威利,”尼娜用夸张的语气说,“你知道梅勒妮。她非常传统。她没有录像机。”
    “我连电视都没有。”我说。
    尼娜笑了。
    “该死。”威利嘟囔道,“没事儿。我还有别的记录。”他解开绑在一摞黑色小笔记本上的橡皮筋。“只是影像的冲击力更大点儿。洛杉矶警察局对‘好莱坞扼颈魔’进行了全面报道,我还在录像带里做了编辑……哎,算了。”他将录像带丢回公文包,猛地合上盖子。
    “二十三。”他说,“这一年中,我做了二十三次案。好像也没过那么久,对吧?”
    “给我们看看。”尼娜说。她探出身子,蓝色的眼睛熠熠生辉,“我在《新闻六十分》上看到对‘扼颈魔’的采访之后就很感兴趣。是你操控他干的吧?他看上去非常……”
    “不错,是我操控他干的。他什么人都不是。一个胆小的矮个子。只是我邻居家的园丁。我留下他的命,以便警察审讯他,洗脱我的嫌疑。媒体对他不感兴趣之后的第二个月,他就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但这个案子还不够有趣,你们来瞅瞅这个。”威利的手指扫过几张黑白照片。全国广播公司的高管杀死了五个家人,还将来他家做客的肥皂剧女演员淹死在游泳池里,然后戳了自己几十刀,在浴室墙壁上用鲜血写了三个字:五十刀。“你是在重温昔日的辉煌吗,威利?”尼娜问,“模仿‘犹太猪去死’?“
    “不是,该死。我只是觉得这样写可以赚分。那女孩在我的计划中本来就是要被淹死的。”
    “操控他困难么?”我好奇地问。
    威利眉毛一挑,“不怎么困难。他好酒,还嗑药。我不需要怎么费力。而且他恨自己的家人。大部分人都这样。”
    “你是说加利福尼亚的大部分人吧。”尼娜一本正经地评论道。她的父亲是跳到有轨电车前面自杀的。
    我问:“你们是在哪儿建立连接的?”
    “同往常一样,在一场派对上。他从一个导演那里买可卡因,那导演曾经毁了我的一部……”
    “你没有在同他第一次建立连接的时候就搞定他?”
    威利对我皱了皱眉。他压抑住怒火,脸却憋得更红了。“是的。我后来又见过他两次。有一次我坐在车上,看到他在手淫。”
    “你赚分了。”尼娜说,“但你因为多次建立连接先失了分。如果他的精神有那么空虚,那你碰他一下他就会被操控。给我们说说别的案子吧。”
    威利如往常一样对案子分了类:可怜的贫民窟谋杀,两场家内杀戮,一场演变为枪击案的高速公路撞车。“我在人群里同他建立了连接。他的枪就放在仪表盘下的储物箱里。”
    “两分。”尼娜说。
    威利将最精彩的案子留在最后:一个曾经很红的童星遭遇了匪夷所思的事故。他在贝沙湾高档社区的公寓里打开煤气,等煤气充满房间后,他点燃了火柴。大火还吞噬了另外两个人。
    “等等,你只能在童星身上赚分。”尼娜说。
    “这真是你干的?或许只是一场事故……”
    “别瞎说!”威利怒吼道,转身面对我,“操控这孩子可费劲了。他的精神力非常强。我阻止他回想起煤气已经打开——用了很大的劲才阻止了两个小时——然后强迫他进入房间。他挣扎着不愿划燃火柴。”
    “你应该让他用打火机。”尼娜说。
    “他不抽烟。”威利说,“他去年戒烟了。”
    “是啊。”尼娜笑道,“我还记得他给约翰尼·卡尔森提过。”我不知道尼娜是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我们开始打分。尼娜说话最多。威利起初闷闷不乐,然后夸夸其谈,接着又闷闷不乐。有一次,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膝盖,笑着寻求帮助。我什么也没说。他最后放弃了,走到客厅另一头的酒柜边,拿起我父亲的细颈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夕阳余晖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给站在橡木橱柜边的威利染上一层红晕。他的小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四十一分。”尼娜最后说。她一脸灿烂地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计算器,仿佛那证明了客观事实。“我算出来是四十一分。梅勒妮,你呢?”
    “别算了。”威利插话道,“现在给我们看看你干了多少案子,尼娜。”他的声音平板而空洞。就连威利也对游戏没那么热衷了。
    尼娜开口前,索恩先生进屋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就绪。我们转移到饭厅,威利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尼娜则因为游戏的中断而假装不悦地抖了抖手。在红木长桌旁落座后,我就努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进餐时不准谈论游戏,这是几十年前就定下的规矩。我们边喝汤边讨论威利的新电影,以及尼娜新开的另一家服装连锁店。尼娜在《时尚》杂志上的专栏被停了,但据说另一份大报想邀请她继续写下去。
    我的两位客人都对索恩先生烤的火腿赞赏有加,但我觉得调味酱有点儿太甜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吃巧克力奶油慕斯。尼娜的头发在吊灯灯光下愈发光亮,但我担心自己的头发更蓝了。
    厨房里突然传来了声音。魁梧的黑人出现在旋转门口。一双白人的手扳着他的肩膀,他的表情就像个发牢骚的孩子。
    “……我们都在这儿待了……”那双白手将他从门口拉开了。
    “不好意思,女士们。”威利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这么多年来,他的行动一直如此优雅。
    尼娜搅拌着自己的巧克力。我们听到厨房传来一声怒骂,然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听起来如同小口径步枪开了一枪。我抬起头,看见索恩先生在我身边收拾装甜食的盘子。
    “请给我们大家再弄点儿咖啡来,索恩先生。”
    他点点头,笑容温柔。
    弗兰兹·安东·梅斯梅尔知道世间存在这种“念控力”,尽管他不是很懂个中缘由。我怀疑梅斯梅尔自己也掌握了一点儿这种“念控力”。现代伪科学曾研究过这种“念控力”,对它重新命名,剔除了它的大部分功能,混淆了它的用途与起源,但它的真面目从未被揭开。他们根本不明白“进食”是什么。
    我对现代暴力的兴起深感绝望。我经常会对未来完全丧失希望,霍普金斯将这种感觉称为“魔鬼在你身后”。每当我看到美国人的暴行,看到针对教皇、总统和无数其他人随意发动的袭击,我就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还有人也具备这种“念控力”,抑或杀戮已经成了现代人的生存方式。
    所有人都有使用暴力的倾向,人与人之间也向来存在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但几乎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品尝到终极权力的滋味。没有这种“念控力”的人,永远不懂夺走一个人性命的无上快乐。跟踪然后猎杀,践踏所有规则和法律却不受惩罚,夺走受害人的最后一丝生存希望——这一切所带来的快感,就像令人无法自拔的性爱,普通杀人狂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我对现代暴力深感绝望。这种暴力不仅没有特色,而且质量低下,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我原本有一台电视机,但越战高潮时被我卖了。镜头中遥不可及的死亡片段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但我相信,我身边的畜生们应该不会无动于衷。战争和对战争的晚间报道结束后,这群已经上瘾的畜生还要求看到更多。于是,血腥杀戮继续在这个国家的街头和电影银幕上上演。我知道,这种瘾很难戒。
    对具备“进食”能力的我们来说,死亡是神圣的。而从电视上看到的暴力死亡是被玷污了的。
    “到我了!到我了!”尼娜的声音仍然与当年她参加西莉亚表姐的舞会时差不多。
    我们回到客厅,威利喝完了咖啡,吩咐索恩先生给他弄一杯白兰地。我有点儿担心威利。他的贴身傀儡竟然会轻举妄动,这说明他的“念控力”已开始衰退。但尼娜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我都按时间顺序排好了。”尼娜说。她在茶桌上打开剪贴簿,威利仔细查看,偶尔问个问题,但更多的时候是称赞。我也随声附和,不过绝大多数遇害者我都不认识——当然,除了那个披头士。尼娜将他的案子放在最后。
    “上帝啊,尼娜,那是你干的?”威利的质问带着怒火。尼娜之前的“进食”方式往往是林荫大道上的自杀,或者夫妻吵架最后持枪互射,用的都是昂贵的小口径女士枪。而披头士的作案手法更像是威利的风格。也许威利感觉自己被抢了饭碗。“我是说……你冒了很大的风险。这家伙……这家
    伙太他妈有名了。”
    尼娜大笑着放下计算器,“亲爱的威利,游戏玩的就是心跳,难道不是吗?”
    威利迈开步子,走到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风吹着光秃的树枝,拍打着窗玻璃。我不喜欢冬天。即便在南方,冬天也令人萎靡不振。
    “那家伙……他叫什么来着?他的枪不是在夏威夷买的吗?”威利站在房间另一头说,“既然他已经在跟踪披头士了,那动手开枪也应该出自他的意愿吧。”
    “亲爱的威利,”尼娜的声音冰冷,犹如窗外刮过枝头的寒风,“我可没说那家伙精神正常。你操控的对象里又有几个是精神正常的,威利?但我最终促使他开了枪,亲爱的。是我选择的时间和地点。你看不出地点里的名堂吗,威利?完全模仿的是几年前的一部巫术电影……”
    “我没看出来。”威利说。他重重地坐进沙发里,洒了几滴酒在高档夹克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秃头反射着台灯的光芒。他的老年斑在夜晚愈发显眼,而他的脖子上堆满了肉褶子,半掩在高领毛衣下。他突然抬起头对我一笑,仿佛我们有所预谋一样。“这跟那个作家有点儿像,对吧,梅勒妮?”
    尼娜低头看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她指尖发白,指甲经过精心修剪。
    《精神吸血鬼》——那个作家打算如此命名自己的书。我有时怀疑他什么也写不出来。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俄国名字。
    威利和我收到了尼娜的电报:快来,我需要你们。这就足够了。我第二天早上就坐上了飞往纽约的航班。那是一架c-69型星座式客运飞机,螺旋桨驱动,噪声很大。整个旅途中,我用了大部分时间告诉过于热心的空中小姐,我很好,我什么都不要。她一定认为我是头一次坐飞机的老奶奶。
    威利比我先到二十分钟。尼娜看上去筋疲力尽,歇斯底里。两天前,她去曼哈顿南区参加一个派对——她懒得告诉我们有什么名人在场——同一个年轻作家在角落里边吃奶油火锅边聊起来。作家给她透露了一些秘密。根据尼娜的描述,那家伙邋里邋遢,留着小胡子,戴着厚镜片眼镜,旧格子衫外罩着灯芯绒西装夹克。尼娜说,这年头,成功的派对上总能看到这些家伙掺杂在人群中。她没有称其为“垮掉的一代”,因为这个词已经过时了。但当时还没有出现“嬉皮士”这个词,所以尼娜也没那么叫他。他是那种生活无着的作家,只能靠卖血和将电视剧改编成小说勉强糊口。好像叫亚历山大什么的。
    他告诉尼娜,他已经构思良久,打算写一本关于谋杀的书。书的主旨是,当下的大部分杀人案都是一群通灵杀手所为,他称其为“精神吸血鬼”,后者通过操控他人来实施恐怖的杀戮。作家说,已经有出版商对他的故事大纲感兴趣了,明天就会跟他签合同——前提是将书名更改为《僵尸代理人》,并且多加些性描写。
    “那又怎样?”威利反感地说,“你把我们大老远地叫过来,就为了这事儿?我自己都可以把那个点子买过来拍一部戏。”
    为了审问亚历山大,第二天晚上尼娜临时举办了一个派对。我没有参加。尼娜说,派对不太成功,但威利借此机会同那个年轻小说家谈了很久。
    那年夏天,波登制作了《巴黎回忆》《三人秋千》,以及至少两部完全看过即忘的彩色故事片,在露天电影院里巡回播放。年轻作家极度渴望同比尔·波登合作。他透露说,小说的情节相当老套,并且只有十多页草稿。不过,如果波登愿意送他去好莱坞获得灵感的话,他可以在五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内,对原稿进行“加工”。
    那天晚上,我们讨论了威利直接买断小说稿的可能性,但威利当时手头吃紧,而尼娜坚持要防患于未然。结果,年轻作家用吉列刮胡刀片划开了大腿动脉,然后跑到格林尼治村狭窄的小巷里死了。我相信没有人会翻看他遗留下的那堆乱糟糟的手稿。
    “这跟那个作家有点儿像,对吧,梅勒妮?”威利拍着我的膝盖。我点点头。“他是我的。”威利接着说,“但尼娜想抢走,你还记得吧?”
    我又点了点头。实际上,他不是尼娜的,也不是威利的。我之所以没有去参加派对,就是为了悄悄跟踪他,与他建立连接。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坐在他出租屋对面拥挤的小熟食店里。杀死他易如反掌。我下手太快,以至于都没什么“进食”的感觉。人们冲出门外,观察尖叫从何而来。我一直慢慢用茶,直到救护车离开。
    “荒唐。”尼娜说,忙碌地敲击着小计算器上的键盘,“这个得多少分?”她看着我。我看着威利。
    “六分。”他耸耸肩。尼娜做了简单的加法。
    “三十八分。”她说,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又赢了,威利。准确地说,你又打败我了。我们得听听梅勒妮的成绩。你一直很安静,肯定是想后发制人吧,梅勒妮?”
    “是啊,”威利说,“该你赢了。你都好几年没赢过了。”
    “我一件案子也没做。”我说。我本以为他们会劈头盖脸问一堆问题,但房间却陷入了寂静,只听得到壁炉台上时钟的嘀嗒声。尼娜别过头,凝视着角落里的阴影。
    “一件都没有?”威利反问。
    “有……有一件。”我最后说,“但那只碰巧罢了。我撞见他们抢劫一个老人……纯属偶然。”
    威利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一把直背椅转过来,横跨其上,双臂抱胸。“你是什么意思?”
    “你打算退出游戏了?”尼娜转头看着我。我默认。
    “为什么?”威利怒问。我摸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接缝。提问的是威利,但我最终开口时却直勾勾看着尼娜,“我累了。这个游戏我们玩了太久。我猜是我老了吧。”
    “不‘进食’的话,你会更老。”威利说。他的身体、声音和面色都表明,他正怒火中烧。“上帝啊,梅勒妮,你看上去已经老了!你看上去糟透了。所以我们才会狩猎。到镜子里瞧瞧你自己吧!你累了,不想再玩儿了,但你想因此老死吗?啊?”威利站起身,背对我们。
    “荒唐!”尼娜恢复了咄咄逼人的口吻,“梅勒妮累了,威利。态度温和点儿。我们都有疲倦的时候。我还记得战后你是什么模样——就像条丧家之犬。你憋在巴登的家里,都不愿出门。后来我们把你弄到新泽西,你还是闷闷不乐,自怨自艾。是梅勒妮发明了游戏,好让你觉得好受些。所以请你安静些!不要对一位疲惫而忧郁的女士说她看上去糟透了。说老实话,威利,你有时候真的没脑子,特别讨人厌。”
    我预估了他们可能做出的各种反应,这是我最害怕的一种。这意味着,尼娜也对这个游戏感到厌倦了——她已经准备好将游戏提升到新的水平。
    “谢谢,亲爱的尼娜。”我说,“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
    她伸手碰了碰我的膝盖,以示支持。尽管隔着羊毛裙子,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冰冷的指尖。
    我的两位客人不愿留下过夜。我再三恳求,说索恩先生已经给他们铺好了床。
    “下次吧。”威利说,“下次吧,亲爱的梅勒妮。下次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周末,就像以前那样!”威利的情绪好多了,因为我们各自付给了他一千美元“奖金”。他本来赌气不想收,但我让索恩先生拿出一张写着“威廉·d. 波登”名字的支票,他的自尊心顿时得到满足。
    我再次请他留下,但他说得连夜飞回芝加哥,同一位获奖作家商讨电影剧本。他在门厅里给了我一个临别拥抱,他的傀儡就站在我身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很害怕。
    但他们离开了。金发小伙子对我露齿而笑,而那个黑人只是点点头。然后,房子里就只剩下了尼娜和我。
    其实不然。门厅尽头,克拉默小姐就站在尼娜身边。旋转门背后还有索恩先生——是我让他留在厨房里的。
    克拉默小姐向前迈出三步。我屏住呼吸。索恩先生将手放在旋转门上。这个古铜肤色、身材粗壮的女人走到门厅的壁橱边,取出尼娜的大衣,帮她穿上。
    “你真的不在这儿过夜?”
    “不了,谢谢亲爱的。我答应了巴雷特,今晚要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
    “但天色已经晚了……”
    “我们已经订了房间。谢谢你,梅勒妮。保持联络。”
    “好吧。”
    “我是说真的。我们必须经常谈谈。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但你也得明白,对威利来说,游戏仍然很重要。我们必须想一个不伤害他感情的办法来结束游戏。或许,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去他那个阴森的巴伐利亚大宅子找他——就是被他叫作卡琳宫的地方。去欧洲大陆走走吧,亲爱的,对你的身心都会大有裨益的。”
    “好吧。”
    “等我把新开的连锁店搞定之后,我会联系你的。我们需要一起待一段时间,梅勒妮……就我们两个人……就像以前一样。”她在我的脸颊旁轻吻了一下,抓着我的前臂说,“再见,亲爱的。”
    “再见,尼娜。”
    我将白兰地酒杯带回厨房。索恩先生默默地接过杯子。
    “去看看房子是否安全。”我说。索恩先生点点头,去检查门窗和报警系统。现在才九点四十五分,但我已经非常疲惫了。上了年纪的缘故吧,我想。我走上宽阔的楼梯——整座房子就属楼梯最精致——换上睡衣,准备睡觉。暴风雨来了,冰冷的雨滴敲打着窗户,演奏出悲伤的旋律。
    我梳着头发,希望它能更长点儿,这时索恩先生从门口探出头。我转身看着他。他的手摸进背心口袋,取出一把刀子。我点点头。他收起刀刃,关上门。我听见他走下楼梯,来到前厅的椅子边。他晚上将在椅子里睡觉。
    我觉得那晚我梦到了吸血鬼。或者说,我入睡之前一直想着它们,直到天亮了脑子里都残存着它们的影像。在人类所有自制的可怜的恐怖形象中,只有吸血鬼谈得上有那么一点儿高贵。同袭击的对象人类一样,吸血鬼听从内心黑暗的欲望。但同人类猎物不同,吸血鬼做出污秽行径的理由是正当的——为了获得永生。这里面蕴含着高贵,还有悲伤。
    威利说得对——我确实老了。过去一年,我的衰老速度比过去十年更甚。但我没有“进食”。虽然我饥饿难当,虽然镜中的我垂垂老矣,虽然黑暗的欲望支配了我们那么多年,但我没有“进食”。
    我努力回想着查理的音容笑貌,昏昏睡去。我很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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