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京观
    城门开了。
    这是这座石堡被匈奴围困以来,第一次打开城门。
    虽然是只能过一马之缝。
    一骑从门缝里冲了出来。
    马上是一条大汉,穿着盔甲,却没有带头盔,露出了光头上的刺青。
    ——齐欢。
    门开一缝,等于开启生命之门。
    车师人鞭动战马,向门扑来。
    匈奴人进攻的号角高响,匈奴军队再没有一箭之地的忌讳,拔弯刀撞进车师人的军阵。一直在北坡抛射的一千骑匈奴军法队,也冲上山脊,杀向了车师军的中段,正是用盾牌贴身围住王妃的车师王宫侍卫队。
    冲向城门的车师兵,跨过第一道壕沟时,发现一排排尖桩斜立起来……还有弹起的绊马索……人与马在空中翻转,掉落到壕沟里。
    齐欢的黑马,却几个跨越,来到了壕沟大阵正中的陇上。
    车师兵队伍瞬间被匈奴人冲溃,挤压着涌向城墙,纷纷“填充”到壕沟里,倏然不见,就像浪潮,一浪消失,一浪又起……
    齐欢一马独立不动,身前皆是人影变幻……眼见车师兵在四周纷纷触发机关,栽落在沟里,源源不断……
    “花——幽——!”齐欢大喝一声,满注内力,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哭喊……这是齐欢第一次喊这个女人的全名。
    只见已经被挤到壕沟附近的盾阵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盛装女子,一身珠翠,脚踩着盾沿,跳出了保护她的盾阵,踏着车师士兵的肩或头顶,向齐欢奔了过去。
    车师兵从没想过他们的王妃,会有这个能力,但顾不得吃惊,只想奔向城门……
    齐欢倒拿锤头,猛地一抡,甩出锤柄的铁链。
    花寡妇已经来到了壕沟阵里,再没有士兵可以借力,人就要落到机关阵内,陡见铁链来到面前,伸手抓住,就被铁链拉向了空中。齐欢拨马回奔,花寡妇正好落在了鞍后,一马两人,在壕沟间跳跃,奔回城门。
    马穿过城门的一瞬,齐欢从马背上跃起一旋,身体呈“大”字形撑在门缝上,面对着身后前赴后继奔来的车师兵。他们踏着同胞填满壕沟机关的身体,越冲越近,直到形成了一条血肉之桥。一线队伍总算冲到了门前。
    门缝上方的齐欢高喝着:“快!快!”
    一骑咬着一骑,穿过了城门。
    身后的匈奴人,风一般地绞杀过来,散在了车师人的队伍里,敌我难辨,也要抢进城来。果然有一骑匈奴人马快,已到了门边,被空中的一锤,击在头上……门上的齐欢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齐欢击杀了夹杂在车师兵之间冲到门前的十几骑匈奴,发现后面匈奴人越来越多……闪身跳在门内,肩抗门扇,喝一声:“关门!”左右两排汉兵用封垛车顶着城门,关闭这一马之缝。
    门缝越来越小,却被伸进来的几支枪杆卡住,被齐欢用铁锤击碎。门最终得以合上。
    城头上的耿恭,无奈地摇摇头,下令放箭。刹那间,箭矢、抛石、床弩齐发,砸向因抢门而堆积在城下的人堆,里面还混有
    不少活着的车师人……
    匈奴人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城门,不肯罢休,不计损失地又冲了两轮,哭号震天,疯马翻滚,不少士兵被挤下了陡峭的南坡……
    呼衍王发现再驱不动士兵冲锋,才无奈退兵。
    “一定是有人告密!”花寡妇在城头看着城下血流成河的场景,身上还是王妃的装束,一头的珠翠上还染着鲜血,“为什么会有车师人出卖自己人?”花寡妇嘤嘤地哭起来,“太惨了……”
    耿恭和齐欢无语,不是所有人都能……慨然赴死。坎良虽然在之前决定反抗匈奴时犹豫不决,但在城下,他带着少数人为保护王妃,阻击匈奴到了最后时刻,被马踏成泥。
    而成功逃入石城内的车师士兵,共计六十七骑。
    黄昏时,一队匈奴人,不带武器地来收捡尸体和伤者。这回尸体多,一千多车师人的尸体,四百多匈奴人的尸体,被纷纷抬走。他们还是不敢跨越壕沟。
    “为什么不射他们!”花寡妇叫道。
    “他们在让死者安宁。你看,他们也收车师人的尸体。”齐欢道。
    夜里,吊下的三十名士兵,一直干到天亮,才把壕沟的尸体清完,推到了土墙之外,等着匈奴人来收殓。
    接下来,再没有日日攻城的“程序”了。车师军队已经覆没,匈奴军队也不肯妄动,一直在给阵亡者做葬礼。
    匈奴人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所以他们挖了一个大坑,将战士尸体投进去,不留丘与坟,将土填平,再用马队来回驰动,将土踏实,不过旬月,就会绿草萋萋,再无踪迹。
    原车师人的军营已被烧尽,在山脚下留下一片熏黑的空地。匈奴人葬完了自己的同胞,才开始处理堆在这里的车师人的尸体。
    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围成了一个方块,接着一层层摞上去,最后形成了一个四面梯形的方台。一千多具尸体,足足摞了两丈多高。
    汉兵都在城上远远地看着,沉默不语。花寡妇不解:“他们这是……要干吗?”
    “他们在筑京观。”齐欢皱眉道,“原还以为他们会善待死者……胡虏就是胡虏!”
    “京观?是什么?”
    “这是军功的一种表现,所以又叫武军。将敌人的尸体堆成方台,暴露在野间。更重要的是一种威慑,敌人尸体不得入土,魂魄不宁,无法回家……只能在异乡永远游荡。匈奴人一定是很恼恨车师人的反叛,才会筑京观泄愤。”
    “你说……筑京观是不让魂魄回家……可这里就是车师呀,就是车师人的家呀。”
    “可能匈奴人并不深解京观的含义吧?”
    京观筑完,匈奴士兵在京观的四角堆石,在石堆外结好木架。几天下来,木架内竟然堆出四座两丈高的无头巨像来。又过一日,四颗雕好的头,被高置在石像的肩上。
    这四颗头的石料,正是大萨满前些日子从周边四处探寻而来,日日领着弟子在帐外雕刻,现在正好安上。
    木架拆去,四座巨像露出粗粝的身躯。
    “杀人石!”城上有认得的车师兵指着石像叫道。
    “什么杀人石?”齐欢问。
    “就是匈奴人信奉的杀神。”
    齐欢在城上细看,发现四座石像的位置挺讲究,可能就是镇杀京观魂魄的灵物,不让这些车师士兵回到车师城。
    天气越来越暖,已是暮春时节,草原上的绿草高得开始弯腰。
    石堡所在的山坡附近的草长得格外好,可能是血肉浇灌的缘故。而不能入土为安的车师兵的京观,因腐烂发出阵阵恶臭,时不时能被风吹到城头上。
    恶臭引来了食腐的乌鸦。
    可能是食物太充足的缘故,飞来了五六群乌鸦,以京观为家。白天从城上看,有时根本看不见京观,上面布满了蠕动的黑色。每日早上,无论汉兵还是匈奴兵,都要饱听乌鸦密集的“哑哑”声,看着它们遮天蔽日地向天边飞去,又在黄昏,呼啸归来。
    京观的表层,慢慢变成了白色,因为只剩下粼粼白骨在风吹日晒下闪光。
    乌鸦会啄断表层的白骨,钻到里层去吃尸体腐肉……一天天过去,京观在变形,在变矮……四周散满了零碎的白骨,一直铺到四座石像的脚下。石像的头上也经常挤满乌鸦,看起来就像巨人饱满的黑发。
    呼衍王请教过几次大萨满,作为草原最有智慧的人,能否给他指点,攻克半山上那座并不巍峨的石堡。
    他知道,这是单于留给他的一道试题,解不开的话,他在草原的诸侯里,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连接西域的草原,可能再不是他的。他统领的各部族会被迁到不那么富饶的草场。
    大萨满总是说,不急,堡里汉人的末日就快来了。
    不打仗,匈奴士兵也是快乐的。瘟疫已消失无踪,除了前沿轮值戒备的军团,军营里闲散的士兵就去放马,狩猎,唱歌,甚至围拢起来,进行摔跤比赛。
    匈奴本就是军民难分,此时他们除了偶尔的军事训练,就是一群牧民的日常。
    快乐总是短暂的。
    匈奴军营里,忽然流传起一个可怕的传说。
    据说,连续几天来,每天都有一到两个将官,或者贵族,在早上被发现,只有一个身体躺在毡床上,头不见了。
    呼衍王怕军心不稳,严格保密,但传言越发抑制不住,反而更有恐慌的气氛。据说已经有一个大当户、一个千夫长、四名百夫长……被神秘地斩首。
    军营里难得的祥和一去不返。眼看遮掩不住,呼衍王下令军官夜寝时,严加防护。军营里的夜间巡逻变得更加繁密。
    一名胥等侯,不敢在帐中独睡,命自己的四名奴仆,在床边持刀而立,以待天明。奇怪的是,这四名奴仆竟不约而同地睡着了,醒来发现主人的头……不见了。
    呼衍王亲自调查,发现胥等侯在帐门外还设置了卫兵站岗。三名卫兵轮岗,都诅咒发誓,在站岗期间,不曾见过有人进帐……好像头是自己飞走似的。
    传说开始越发荒诞,说山上石堡里,不仅有箭神,还有一个会妖法的“盗首人”,夜施飞剑,专吃人头……贵人的人头肯定更好吃些,但是吃完了贵人的头呢?低级军官都开始心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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