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大巫
    于阗产玉,虽富甲一方,却毫无奢靡之色。居民温和守礼,不执于外物。有大巫为国师,居民对其尊崇至极。
    35.奔月
    班超使团在精绝滞留了十日。
    精绝王是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一个对器具精益求精的人,不可能用它们盛放一般的食品或酒水。精绝王在精绝坊的顶层请了班超几次,不例外地都是下午,酒酣耳热时,两人能临窗看那夕阳落在沙山上,莹莹反光,犹如细雪。
    如此和精绝王几轮交谈,班超达成了一些秘密协议。
    而齐欢竟然可以进入精绝人向来不让外邦人觊觎的三大作坊参观交流。
    耿恭则拜访了几次赫大人,当然是交流他们的领军心得。
    柳盆子又去了几次赌坊,依旧被纳入不欢迎的人。有些怅然若失,再没见到梅九轻。
    女人们终日在逛街中幸福着。其实精绝王早送了使团成员大批礼物,但无碍三个女子的购物天性,哪怕是些不那么值钱的小物件。
    出了精绝国,依旧是广袤的沙漠。
    如果按班超拼出的“穆天子西狩图”,大家就得放弃水路,折向西南,去寻那“七星塔”,看看神国的路标。
    如此走了一日,沙漠的颜色变得深褐,最后暗黑起来。
    班超看着军部的羊皮地图,说这就是传说的黑沙漠吧?叫大家谨慎点,黑沙漠多有流沙。
    入夜,大家驻了营,除了篝火,四处皆如乌墨,连星星好像都被黑沙漠吞噬了。看不透的黑暗里,连风声都与他处不同,状如鬼哭。
    班超有些恍惚,他觉得这里仿佛来过。这种熟悉让他有些恐惧,就像在梦中的某处,黑沙里会钻出曾经死去的人,将他一次次地杀死。在梦里被杀死,那种恐惧是真的,疼痛也是真的,但他会在这个世界醒来。班超想:如果我在这个世界被杀死,会在哪里醒来呢?
    想到死,班超反倒舒了口气。一如面临死亡的危险,班超总会泛起一种疯狂的快意,选择离死亡更近些,里面好像有种亲切感。班超解释不了自己这些矛盾的感触,又恐惧,又迷恋,这就是剑夫子说的死气吗?
    寒意越来越重,班昭等几个女人离火堆最近,其他人围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班超看着他们的嘴在张合,却没有声音,心想,自己又睡了吧。
    班昭明白二哥为什么离火堆和人群最远,他不愿被别人看见自己梦里的恐惧。班昭看见二哥的身后,有个异乎寻常大的圆月,升起来,把二哥罩在其中。黑沙漠好像
    把月光吸去了大半,月亮显得淡而薄,像个冰片。里面有二哥在睡。
    班超惊醒了,他又在梦里死了,杀他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宫装女人,那好像是个非常亲近的女人。班超想不明白,也不愿睁眼,隐隐听见那群人里还有人在悄悄说话。是小昭的声音——真是让人安心啊。
    “你们看,那月亮里下方的暗影,像不像一只蛤蟆?那就是嫦娥。”
    “她变成蛤蟆了?”花寡妇的声音。
    “因为她偷了丈夫后羿的不死药。”班昭道。
    “为什么呀?”
    “嫦娥本来就是月神,丈夫后羿是射神。而日神羲和的丈夫却是天帝。不仅如此,天上本来有十个太阳,月亮却只有一个。所以日月争辉,嫦娥落了绝对的下风。本来十个太阳每天一个,在天上巡游一圈,从没出过纰漏。或许是羲和疏于管教,有一日,十个太阳一起巡游了。大地一下热了十倍,万物枯焦,生灵涂炭。于是天帝一面责备羲和,一面叫后羿将太阳们捉回来。后羿看见大地的惨状的确生气,或者也想为妻子出口气,一口气就射下了九个,本来第十个也要射的,好在被人间的尧帝偷走了一支箭,就留下了唯一的太阳。”
    “好险,差点太阳都没有了。”花寡妇笑道。
    “天帝当然震怒了,把后羿和嫦娥都赶出了天庭,贬到了人间。据说,后羿就在人间教人射箭,逢蒙就是他的徒弟,人间自此才有了神箭手。”班昭说着,笑着看了一眼拱成一团睡去的耿恭,“但在人间,后羿和嫦娥会像人一样死去。所以嫦娥整日为此哭泣。后羿于是就去了昆仑山,找到了万神之母——西王母,求赐不死药。西王母说:‘我赐你两丸不死药,服一枚长生,服两枚羽化成仙。你现在就吃了吧,然后留在这里。’后羿说,愿意回去夫妻共享长生,胜过成仙。”
    “这后羿真是个好男人。”花寡妇感叹,忍不住瞟了一眼人堆里酣睡的柳盆子。
    “后羿带了不死药回来,交给了嫦娥,本想找个吉日,夫妻一起吞服,不想嫦娥乘后羿不在时,将两丸不死药全吃了,身体重新羽化,飞回了月亮。据说那后羿是看见了妻子腾空的,非常愤怒,本已拈弓搭箭了,结果看见了妻子满脸的泪,终是没忍心射。”
    “这个嫦娥,太不是东西了。”花寡妇竟然有些哭音。
    “传说西王母震怒了,将月亮里的嫦娥变成了一只蛤蟆,从此困在了月亮里。”
    “那后羿呢?”
    “是人总会死的。死了。”班昭的声音在暗夜里模糊起来,“你们看,月亮多
    美啊,不管嫦娥有没有变作蛤蟆,据说都是天上最美的女子。”
    “其实嫦娥并不怕死。”仙奴的声音插了进来,“她怕老。”
    “仙奴姐姐说得对!”班昭的声音又清亮起来。
    “可是她吃了不死药,就不会老了呀?”花寡妇道。
    “也许是老而不死呢?再说,天上一日,地上千年。还是在天上度日才好,地上挨着沧海桑田,一日日地熬,心也老了吧?”班昭的声音轻了起来,“我们一闭眼、一睁眼,一天就过去了。而我二哥,睁眼闭眼,一天要分七天过吧?我有时真觉得,我二哥已经很老了……”
    “看不出来呀,班头总是在睡,又睡不醒的样子。而且没点正经,还老欺负我们家的小开。”花寡妇道,“不过正经起来,也有点让人怕的。”
    “是,我也有点怕他。”仙奴道,“他身上有种阴森森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
    “怎么会?我二哥最可爱了,他就是太累了。他睡着了,你抱着他,就像抱着兔子,他还会在梦里瑟瑟发抖,往你身上缩,可好玩了。”
    “你抱着你二哥睡觉?”两个女子都很惊异。
    “哎呀,你们想哪儿去了?都是小时候的事啦。”班昭好像在轻打着那两位,“你们发现没有,我二哥的睫毛好长,可以放个牙签不掉下来。”
    “我们去试试?”
    “没用的,他睡着了,除了我,别人都靠近不了,一靠近就醒。”
    “那他总在我们面前睡着是真的假的?”
    “没人知道呀。”
    “那他会不会根本没睡,我们说他什么他都听见了?”
    “还好吧,其实可怕的是恭哥,他有一双狗耳朵。”
    班超觉得再听下去,真算是偷听了。伸个懒腰,站起身来,那三个女子一下噤了声,装睡了。
    月亮已升至头顶,浅浅的,照不亮周遭的沙漠。班超巡了一圈四周,看骆驼也围着火卧了一圈,众人在里面依着骆驼睡,最近火的就是三个女子,裹着上好的羊毛皮。班超给火堆添了些柴,那三个女子一动不动,班超也懒得点破,依旧出了圈子,向一个沙坡爬去。
    三个女子都睁了眼,看见那模糊的影子背着什么一点点跋涉到坡顶,就看不见了。不一会儿,有火光亮起来,竟是在坡顶另点了一小堆火。
    班昭看着远处的光亮,二哥的影子被映过来,像一个巨大的羽翼,风一般地飘忽。“二哥是去拼他的‘穆天子西狩图’了。”
    “他真是好孤单啊。”仙奴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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