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再现
    严嵩倒了,徐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朝廷首辅,朝政的管理者,此时的内阁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一个人——袁炜。而这位袁炜,偏偏还是徐阶的学生。
    于是,徐阶的时代来到了,继严嵩之后,他成了帝国的实际管理者。
    其实后世很多人会质疑这样一个问题,徐阶和严嵩有什么不同?严嵩贪污,徐阶也不干净;严嵩的儿子受贿,徐阶的儿子占地;严嵩独揽大权,徐阶也是。
    表面上是一样的,实际上是不同的。
    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明,那就是:严嵩怠工,徐阶干活。
    参考消息
    青词宰相袁炜
    “青词宰相”这个称呼其实不独属于严嵩。由于明代无相,内阁大学士们都被看做宰相。而袁炜,这位徐阶的门生,也是“青词宰相”之一。袁炜才思敏捷,嘉靖半夜里递出一张条,要求撰写青词,他也能马上写成。但袁炜的人品颇遭人非议。一是他善于拍马逢迎,一次嘉靖养的猫死了,让大家写写祭文,袁炜以一句此猫将“化狮成龙”,成功地从众多谄媚之作中脱颖而出;二是自视清高,看到别人的文章写得稍微不好,就肆意嘲笑,除了大老板嘉靖,同僚中几乎没有一个看到他不讨厌的。
    徐阶pk严嵩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历代首辅,就会发现这帮人大都不穷(说他们穷也没人信),要单靠死工资,估计早就饿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点经济问题,什么火耗、冰敬、炭敬,等等,千里做官只为钱,不必奇怪。
    但徐阶是干实事的。与严嵩不同,他刚一上任,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上了这样一块匾: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而他确确实实做到了。
    在严嵩的时代,大部分的官职分配,都只取决于一个原则——钱,由严世蕃坐镇,什么职位收多少钱,按位取酬,诚信经营,恕不还价。徐阶废除了这一切,虽然他也任用自己的亲信,但总的来说,还是做到了人尽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张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脚。
    在严嵩的时代,除了个别胆大的,言官们已经不敢多提意见了,杨继盛固然是一个光荣的榜样,但他毕竟也是个死人。于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阶改变了这一切。他对嘉靖说:作为一个圣明的君主,你应该听取臣下的意见,即使他们有时不太礼貌,你也应该宽容,这样言路才能放宽,人们才敢于说真话。
    嘉靖听从了他的劝告,于是唾沫再次开始横飞,连徐阶本人也未能幸免。但是与此同时,贪污腐化得以揭发,弊政得以纠正,帝国又一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徐阶是有原则的,与严嵩不同,严大人为了个人利益,可以不顾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抛弃一切廉耻去迎合皇帝。这种事情徐阶也做过,但那是为了斗争的需要,现在是让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了。
    嘉靖想修新宫殿,徐阶告诉他,现在国库没有钱给您修。
    嘉靖想继续修道服丹,徐阶告诉他,那些丹药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还是歇着吧。
    甚至连嘉靖的儿子(景王)死了,徐阶的第一个反应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转地表示,我虽然悲痛,却更为惦记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经挂掉了,那就麻烦您下令,把他的地还给老百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以免浪费。
    对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嘉靖虽然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他看着眼前的徐阶,这个人曾为他修好了新宫殿,曾亲自为他炼丹,曾无条件地服从于他,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个性格温和的小个子并不是绵羊,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嘉靖虽然觉得上当了,却没有办法,严嵩已经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这个人来管理,想退货都不行,只好任他随意折腾。
    绝对的权力产生的不仅仅是绝对的腐败,还有绝对的欲望,也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这才是一切祸患的起始。严嵩之所以屹立数十年不倒,贪污腐败、横行无忌,正是因为嘉靖有着无尽的欲望,而严嵩恰好是一个无条件的迎合者。
    参考消息
    景王
    明代皇族的田地由皇帝赏赐,称王庄,税收归亲王所有。景王平时为人骄横跋扈,又大手大脚,每次缺钱花了就收税,甚至有几次连自己封地之外的税收都要插手。当时作为知府的徐学谟及推官吴宗周,都曾因为拒绝了景王征税的命令而遭到明廷的公开批评。景王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九岁,可能是由于父子间感情淡漠,嘉靖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痛苦,反而对徐阶说:“我这个儿子,一直图谋太子之位,现下死了!”
    现在徐阶出现了,他虽然也曾迎合过,但那不过是伪装而已,他真正的身份,是制衡者。
    很多人并不清楚,在漫长的明代历史中,徐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重要到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最伟大的成就,并不是打倒了严嵩,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势力。
    自朱元璋废除丞相后,随着时代的变迁,明朝逐渐形成了一个极为特别的权力体系,皇帝、太监和大臣,构成了一个奇特的铁三角,皇帝有时候信任太监(比如明武宗),有时候信任大臣(比如明孝宗)。
    而在政治学中,这个铁三角的三方有着另外一个称呼:君权、宦权和相权。这就是帝国的权力架构,他们互相制衡、互相维持,在此三权之中,只要有两者联合起来,就能控制整个帝国。
    在过去的两百年中,前两种组合都已出现,皇帝曾经联合太监,也曾联合大臣,而无论是哪一种联盟,第三方总是孤立无助的。
    只有一种情况,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事实上,也没有人曾期待过那种局面的出现,因为在那个君临天下的时代,它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
    但它的确成为了现实,而这个奇迹联盟的开创者,正是徐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早打破三角平衡、为这一奇迹出现创造条件的人,竟然是嘉靖。作为明代历史上最为聪明的皇帝,他有着前任难以比拟的天赋。
    凭借着绝顶的智慧和权谋,他十六岁就解决了三朝老臣杨廷和,然后是张璁、郭勋、夏言,而在打击大臣的同时,他还把矛头对准了太监,严厉打压,使投身这个光荣职业、立志建功立业的无数自宫青年,统统只能去洗马桶、倒垃圾。综观整个嘉靖朝,四十余年,竟然没有出过一位名太监,可谓绝无仅有。
    他不想和任何人联盟,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相信凭借自己就能控制整个帝国,而他所需要的,只是几个木偶而已。
    一切都如此地顺利,帝国尽在掌握之中,直到他遇上了严嵩和徐阶。
    经过二十几年地试探,严嵩摸透了嘉靖的脾气和个性,并在某种程度上成功地影响并利用了他。
    徐阶划时代的贡献
    而徐阶则更进一步,在打垮了严嵩之后,他成了一个足以制衡嘉靖的人。嘉靖要修房子,他说不修就不修;嘉靖儿子的地,他说分就分。这是一个不太起眼,却极为重要的转折点,它意味着一股强大势力的出现,强大到足以超越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才是徐阶所代表的真正意义,绝非个人,而是相权,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力量。
    当年的朱元璋废除了丞相,因为他希望能够控制所有的权力,现在的嘉靖也是如此。他们都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仅凭自己的天赋与能力,就能打破权力的平衡,操控一切,而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是无法对抗社会规律的,它就如同弹簧一般,受到的压力越大,反弹的力度就越大。
    作为超级牛人,朱元璋把劳模精神进行到底,既干皇帝,又兼职丞相,终究还是把弹簧压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嘉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和老朱比起来,他还有相当差距,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就感受到了那股强大的反扑力。他的欲望已被抑制,他的权力将被夺走。
    所有敢于挑战规则的人,都将受到规则的惩罚,无人例外。
    当三十多年前,嘉靖在柱子上刻下“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字样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这个所谓的“小人”将会变成“大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将压倒世间的所有强权——包括皇帝本人在内。
    伟大的转变已经来临,皇帝的时代即将结束,名臣的时代即将到来。他们将取代至高无上的帝王,成为帝国的真正统治者。
    但徐阶只是这一切的构筑者与开创者,那个将其变为现实,并创下不朽功业的人,还在静静地等待着。
    总而言之,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无论他想干什么,徐阶总要插一脚,说两句,不听还不行。因为这位仁兄不但老谋深算,而且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极高,一呼百应,要是惹火了他,没准就得当光杆司令。
    那就这样吧,反正也管不了,眼不见心不烦,专心修道炼丹,争取多活两年才是正经事。
    徐阶就这样接管了帝国的几乎全部政务。他日夜操劳,努力工作,在他的卓越领导之下,国库收入开始增加,懈怠已久的军备重新振兴,江浙一带的工商业有了长足地发展,万历年间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正是起源于此。
    你成你的仙,我干我的活,大家互不干扰。历史证明,只要中国人自己不折腾自己,什么事都好办。在一片沉寂之中,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轨。
    徐阶着实松了一口气,闹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消停了。但老天爷还真是不甘寂寞,在严党垮台后不到一年,他又送来了一位奇人,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但请不要误会,这位所谓的奇人并不是像严世蕃那样身负奇才的人,而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奇怪的小人物。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自从徐阶开放言论自由后,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有喊冤的,有投诉的,有拍马屁的,有互相攻击的,只有一种题材无人涉及——骂他修道的。
    要知道,嘉靖同志虽然老了,也不能再随心所欲了,但他也是有底线的:你们搞你们的,我搞我的,你们治国,我炼丹修道,互不干扰。什么都行,别惹我就好,我这人要面子,谁要敢扒我的脸,我就要他的命!
    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老虎屁股,都不去摸,即使徐阶劝他,也要绕七八个弯才好开口,所以这一项目一直以来都是空白。
    但这封奏疏地出现,彻底地填补了这一空白,并使嘉靖同志的愤怒指数成功地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高度。
    奇文共享,摘录如下:
    “陛下您修道炼丹,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吗?但您听说过哪位古代圣贤说过这套东西?又有哪个道士没死?之前有个陶仲文,您不是很信任他吗?他不是教您长生不老术吗?他不也死了吗?”
    这是骂修道,还有:
    “陛下您以为自己总是不会犯错吗?只是大臣们都阿谀奉承,刻意逢迎而已,不要以为没人说您错您就没错了,您犯过的错误,那是数不胜数!”
    具体是哪些呢,接着来:
    “您奢侈淫逸,大兴土木,滥用民力,二十多年不上朝,也不办事(说句公道话,他虽不上朝,还是办事的),导致朝政懈怠,法纪松弛,民不聊生!”
    这是公事。还有私生活:
    “您听信谗言不见自己的儿子(即陶仲文所说的‘二龙不可相见’理论),不顾父子的情分;您天天在西苑炼丹修道,不回后宫,不理夫妻的情谊(真奇了怪了,关你屁事),这样做是不对的。”
    此外,文中还有两句点睛之笔,可谓是千古名句,当与诸位重温:
    其一,嘉者,家也;靖者,净也。嘉靖,家家净也;
    其二,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这就不用翻译了,说粗一点就是:在您的英明领导之下,老百姓们都成为了穷光蛋,他们早就不鸟你了。
    综观此文,要点明确,思路清晰,既有理论,又有生动的实例,且工作、生活面面俱骂,其水平实在是超凡入圣,高山仰止。
    文章作者即伟大的海瑞同志,时任户部正处级主事。此文名《治安疏》,又称“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当然,也有个别缺心眼的人称其为“天下第一骂书”。
    一位著名学者曾经说过,骂人不难,骂好很难,而骂得能出书,且还是畅销书,那就是难上加难了。整个中国一百多年来,能达到这个高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鲁迅,另一个是李敖。
    而在我看来,如果把时间跨度增加四百年,那么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这个光荣行列。
    嘉靖愤怒了,自打生出来,他还没有这么愤怒过,自己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竭尽心智控制群臣,我容易吗我。平时又没啥不良习性,就好修个道炼个丹,怎么就惹着你了?
    再说工作问题,你光看我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每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老子还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不然你以为国家大事都是谁定的?
    还有老子看不看儿子,过不过夫妻生活,你又不是我爹,和你有甚相干?
    所以在嘉靖看来,这不是一封奏疏,而是挑战书,是赤裸裸地挑衅。于是他把文书扔到了地上,大吼道:
    “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这人给跑了!”
    说话也不想想,您要抓的人,除非出了国,能跑到哪里去?
    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动手,关键时刻,一个厚道人出场了。
    这个人叫黄锦,是嘉靖的侍从太监,为人十分机灵,只说了一句话,就扑灭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
    “我听说这个人的脑筋有点儿问题,此前已经买好了棺材,估计是不会跑的。”
    黄锦的话一点儿也没错,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换好衣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边,就等着那一刀了。
    他根本就没打算跑,如果要跑,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青天在上
    作为一位有着极高知名度的历史人物,海瑞先生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荣誉称号——明代第一清官。
    但在我看来,另一个称呼更适合他——明代第一奇人。
    在考试成绩决定一切的明朝,要想功成名就,青史流芳,一般说来都是要有点本钱的,如果不是特别聪明(张居正),就是运气特别好(张璁),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既不聪明,连进士都没中,运气也不怎么好,每到一个工作岗位,总是被上级整得死去活来,最终却升到了正部级,还成为了万人景仰的传奇人物。
    正德九年(1514),海瑞出生在海南琼山的一个干部家庭。说来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他的几个叔叔不是进士就是举人,还算混得不错,可偏偏他爹海翰脑袋不开窍,到死也只中了个秀才,而且死得还挺早。
    父亲死的时候,海瑞只有四岁,家里再没有其他人,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
    虽然史料上没有明确记载,但根据现有资料分析,海瑞的那几位叔叔伯伯实在不怎么厚道,明明家里有人当官,海瑞却没沾过一点光,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以至于母亲每天都要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很明显,在海氏家族中,海瑞家大概是很没地位的,大家都看死这对母子闹不出什么名堂。实际情况似乎也差不多,海瑞同学从小既不会做诗,也不会作文,没有一点儿神童的征兆,看情形,将来顶了天也就能混个秀才。
    虽说境况不太乐观,但海瑞的母亲认准了一条死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管家里多穷多苦,她都保证海瑞吃好喝好,并日夜督促他用心学习。
    影响海瑞性格的因素
    这就是海瑞的童年生活,每天不是学堂,就是他娘,周围的小朋友们也不找他玩,当然海瑞同学也不在乎,他的唯一志向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很多史料都对海瑞的这段经历津津乐道,不是夸他刻苦用功,就是表扬他妈教子有方。而在我看来,这全是扯淡,一个好孩子就是这样被毁掉的。
    孤僻,没人和他玩,天天只读那些上千年前的老古董,加上脑袋也不太好使,于是在学业进步的同时,海瑞的性格开始滑向一个危险的极端——偏激。从此以后,在他的世界里,不是对,就是错,不是黑,就是白,没有第三种选择。
    此
    外,小时候的艰苦生活还培养了他的顽强个性,以及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轻易认输的精神,但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副作用:虽然在他此后的一生中曾经历过无数风波,遇到过许多人,他却始终信任,并只信任一个人——母亲。
    在困苦的岁月里,是母亲陪伴他、抚养他,并教育他,所以之后虽然他娶过老婆,有过孩子,却都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说句寒心的话,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孤僻而偏激的海瑞就这样成长起来,他努力读书,刻苦学习,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题名,至少能超越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的智商实在有限,水平就摆在那里,屡考屡不中,考到二十多岁,连个秀才都混不上,没办法,人和人不一样。
    但海瑞先生是顽强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继续考!就这么一直磨下去,终于在二十八岁那年,他光荣地考入了县学,成了生员。
    说来惭愧,和我们之前提到的杨廷和、徐阶相比,海瑞先生的业绩实在太差,人家在他这个年纪都进翰林院抄了几年文件了。就目前看来,将来海瑞能混个县令就已经是奇迹了,说他能干部长,那真是鬼才信。
    当然,海瑞自己从没有任何幻想,对他而言,目前的最大理想是考中举人。
    那就接着考吧。不出意外,依然是屡考不中,一直到他三十六岁,终于柳暗花明了,他光荣地考中举人。
    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厉,去京城考进士,海瑞同学,奋斗!努力!
    进京,考试,落榜,回家;再进京,再考试,再不中,再回家。一眨眼六年过去了。
    奋斗过了,努力过了,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实力,不考了,啥也不说了,去吏部报到吧。
    之前我们曾经讲过,在明朝,举人也是可以做官的,不过要等,等现任官死得多了,空缺多了,机会就来了。但许多举人宁可屡考不中,考到胡子一大把,也不愿意去吏部报到。有官做偏不去,绝不是吃饱了撑的,要知道,人家是有苦衷的。
    参考消息
    不近人情的海瑞
    海瑞对待家人的严苛程度有时骇人听闻。有一天,他看见五岁的女儿手里抓着一块糕饼吃,于是问:“这糕饼哪里来的?”女儿回答:“是一个男仆给的。”海瑞立刻勃然大怒,大骂道:“女孩子怎么可以随便接受男人给的东西?这样还配当我的女儿吗,我要是你都没脸活下去!”可怜五岁的小女孩因此吓得不轻,饿了七天七夜就死了。当时就有人评价:“如果他的女儿真的有被逼死的道理,那么海瑞也不失为贤人。但他现在的做法,只能说是不近人情。”
    出身决定仕途
    首先这官要等,从几年到几十年,就看你运气如何、寿命长短,如果任职命令下来的时候,正赶上你的追悼会,那也不能说你倒霉。
    其次这官不好,但凡分给举人的官,大都是些清水衙门的闲差、小官,什么主簿、典史、教授(从九品,不是今天的教授)之类的,最多也就是个八九品,要能混到个七品县令,那就是祖坟起了火,记得一定回去拜拜。
    再次这官要挑,别以为官小就委屈了你,想要还不给你呢!你还得去吏部面试,大家排好队站成一排,让考官去挑,文章才学都不考,也没时间考,这里讲究的是以貌取人,长得帅的晋级,一般的待定,歪瓜裂枣的直接淘汰。顺便说一句,相貌考核有统一规范,国字脸最上等,宽脸第二,尖嘴猴腮者,赶回家种红薯。
    最后这官窝囊,在明代最重视出身,进士是合格品,庶吉士是精品,至于举人,自然不是次品,而是废品。
    有一位明代官僚曾经总结过,但凡进士出身,立了功有人记,出了事有人保,从七品官做起,几十年下来,哪怕灾荒水旱全碰上,也能混个从五品副厅级。
    但要是举人,功劳总是别人领,黑锅总是自己背,就算你不惹事,上级都要时不时找你的麻烦。从九品干起,年年丰收安泰,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你小子命好。
    海瑞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局面,好在他运气还不错,只等了五年,就等来了一个职位——福建南平县的教谕。
    所谓教谕,是教育系统的官员,通俗地说,就是福建南平县的教育局长,这么看起来,海瑞的这个官还不错。
    如果这么想,那就错了。当年的教育系统可没什么油水,没有扩招,也没有择校费,更不用采购教材,四书五经就那么几本,习题集、模拟题、密卷之类的可以拿去当手纸,什么重点大学、重点中学、重点小学、重点幼儿园,考不中科举全他娘的白费。
    而县学教谕的上级,是府学的教授,前面说过,教授是从九品,教谕比教授还低,那该怎么定级别呢?这个不用你急,朝廷早就想好了,这种职务有一个统一的称呼——不入流。
    也就是说你还算是政府公务员,但级别上没你这一级,不要牢骚,不要埋怨,毕竟朝廷每月还是发工资给你的嘛。
    就这样,海瑞带着老母去了南平,当上了这个不入流的官,这年他四十一岁。
    已经四十多岁了,官场的青春期已过,就算要造反也过了黄金年龄,海瑞却踌躇满志、蓄势待发,换句话说,那是相当有战斗力,把这个不入流的官做得相当入流。
    县学嘛,就是个读书的地方,只要你能考上举人,上多久课、上不上课其实都无所谓,所以一直以来,学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现在不同了,既然海瑞来了,大家就都别走了。
    他规范了考勤制度,规定但凡不来,就要请假,有敢擅自缺课者,必定严惩,而且他说到做到,每天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一个都不能少。
    这下学生们惨了,本来每天早退旷课都是家常便饭,现在突然被抓得死死的,这位局长大人脸上又总是一副你欠他钱的表情,于是不久后,海瑞先生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绰号——海阎王。
    难熬归难熬,但学生们很快也发现,这位海阎王倒有个好处——从不收礼金。
    所谓礼金,就是学生家长送给老师的东西,不一定是钱,什么鸡鸭鱼肉海鲜特产,一应俱全。说实话,这玩意儿谁也不想送,但如果不送,难保老师不会特意关照你的儿女:置之不理、罚搞清洁、罚坐后排等,那都是手到擒来。
    但海阎王不收,不但不收礼金,也不为难学生,他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虽然他很严厉,却从不因个人好恶惩罚学生。所以在恐惧之余,学生们也很尊敬他。
    其实总体说来,这个职业是很适合海瑞的,就凭他那个脾气,哪个上级也受不了,干个小教谕,也没什么应酬,可谓是得心应手。
    但人在江湖漂,总要见领导,该来的还是要来。
    一天,延平知府下南平县视察,按例要看看学堂,海瑞便带着助手和学生出外迎接。等人一到,两个助手立马下跪行礼,知府同志却还是很不高兴,因为海瑞没跪。
    不但不跪,他还正面直视上级,眼睛都不眨。
    知府五品,海瑞没品,没品的和五品较劲儿,这个反差太大,知府心理实在接受不了,但在这么多人面前,发火又成何体统,于是知府大人郁闷地走了,走前还咕嘟了一句:
    “这是哪里来的笔架山!”
    两个人跪在两边,中间的海瑞屹立不倒,确实很像个笔架,比喻也真是恰如其分。
    虽然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到了,由于这个比喻实在太过形象,所以自此以后,海瑞先生就有了第二外号——海笔架,两个外号排名不分先后,可随意使用。
    大家都慌了,海瑞却若无其事,他还有自己的理论依据:教育官员不下跪,那是圣贤规定的(哪个圣贤待查),我听圣贤的话,有什么错?
    知府大人不爽了,但让他更不爽的还在后面。不久之后,一位巡按御史前来拜访了,前面提过,所谓巡按御史,虽说才六七品,却能量极大,能干涉巡抚总督的职权,何况是小小的知府。
    知府诚惶诚恐,鞍前马后地服侍。御史大人摸着撑饱的肚皮,边打嗝边说:下去看看吧。
    这一去,就去了南平。消息传下来,知县也紧张了,御史说到底是中央干部,说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能要人命,于是他带领县城的全部官员,早早地迎候在门口,等着御史大人光临。
    御史来了,知县一声令下,大家听从指挥,整齐划一、动作规范地跪了下来,除了海瑞以外。
    这回知县麻烦大了,上次不过是三个人,笔架就笔架,也没啥,这次有几百个人,大家都跪了,你一个人鹤立鸡群,想要老子的命啊!
    参考消息
    为师者不跪
    其实,所谓“为师者不跪”这个概念,还是在孔子身后传下的。孔子周游列国时,最讲求一个“礼”字,行礼跪拜那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在漫漫后世对儒家学说进行系统化的同时,孔子及其学生们的个人形象也难免产生了一定的变化。到了宋代,由于程朱理学的发展,孔庙前凡有拜祭者,无论王爵均到墓前跪叩,有了“王拜圣人”的美谈,而后又发展成为“老师不下跪”的说法。
    御史大人也吃了一惊,心里琢磨着,这南平县应该没有比自己官大的,好像也没有退休高干,这位哥们是哪根葱?
    等他弄清情况,顿时火冒三丈,但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发火,只好当没看见,随便转了转,连饭都没吃就走人了。
    知县擦干了冷汗,就去找海瑞算账,破口大骂他故意捣乱。可海瑞同志脸不红气不喘,听着他骂也不顶嘴,等知县大人骂得没力气了,便行了个礼,回家吃饭去了。
    软硬不吃,既不图升官,也不图发财,你能拿他怎么样?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因为无欲,所以刚强。
    海瑞确实没有什么欲望,他唯一的工作动力就是工作。在他看来,自己既然拿朝廷的工钱,就要给朝廷干活,升官发财与他毫无关系。
    这样的一个人,要想升迁自然是天方夜谭,但老天爷就是喜欢开玩笑,最不想升官的,偏偏就升了,还是破格提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海瑞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调他去浙江淳安担任知县。
    这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此之前,海瑞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花名册上能不能找到名字都难说,现在竟然连升六个品级,成为了七品知县!
    无数举人拼命钻营送礼拍马屁,几十年如一日,无非是想捞个知县退休。海瑞干了四年,别说礼物,苍蝇都没送一只,上级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么一个人,怎么就升官了?
    原因比较复杂,据说是福建的学政十分欣赏海瑞,向上着力推荐了他,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教谕,他的工作十分认真,而且干出了成效,这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能力。对于帝国而言,马屁精固然需要,但那些人是拿来消遣的,该干活的时候还得找有能力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大员们心里都有数。
    于是海瑞揣着这份任命状,离开了福建,前往浙江淳安,在那里,他将开始新的传奇。
    潜规则的覆灭
    在城门口,海瑞见到了迎接他的县里主要官员,包括县丞、主簿、典史,当然,也有教谕。个个笑容可掬,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并纷纷捶胸顿足,叹息海县令怎么没早点儿来。
    这些仁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们知道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叹息当初为啥没有向朝廷请愿,把这人早点儿赶走。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海县令似乎也不例外。他一到地方,便公开宣布,从今以后,所有衙门的陋规一概废除,大家要加深认识,下定决心,坚决执行。
    所谓陋规,也就是灰色收入,美其名曰计划外收入。历史最悠久、使用最频繁的有两招,一个是银两火耗,另一个是淋尖踢斛,具体方法之前已经介绍过,这里就不多讲了。但随着时代地发展,陋规也不断推陈出新,到了海瑞的时候,已经形成了一个上瞒朝廷、下宰百姓,方法灵活、形式多样的完美体系。
    我们说过,明代的官员工资是很低的,虽说勉强能够过日子,但辛辛苦苦混个官,不是为了过日子的。明代的官嘛,出门要有轿子,家里要有仆人,没准还要多娶几个老婆,你突然要他勤俭节约,那就是要他的命。
    海瑞就打算要他们的命。
    海大人发布了规定,火耗不准收了,余粮不准收了,总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禄之外的钱都不准收。
    开始大家都不以为然,反正类似的口号喊得多了,我们不收,你也不收吗?他们相信等到这三把火烧完,海县令会恢复理智的。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海瑞先生却迟迟没有恢复的迹象,他始终没有松口,而且也确实做到了。他自己从不坐轿,步行上下班,从不领火耗,每天吃青菜豆腐,穿着几件破衣服穿登入室。
    完了,看起来这兄弟是玩真的,不但是火把,还是个油库,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烧你我。
    一定要反击,要把这股“歪风”打压在萌芽之中!
    不久后,淳安县衙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县丞请假了,主簿请假了,典史请假了,连县公安局长(都头)也请假了。总而言之,大家都罢工了,县衙完全瘫痪。
    这即是所谓“非暴力不合作”,你要是不上道,就看你一个人能不能玩得转。
    他们端起了茶,跷起了腿,准备等着看好戏,最终却看到了奇迹地发生。
    没有师爷,不要紧,主意自己拿;没有文书,不要紧,文件自己写;没有人管治安,不要紧,每天多走一圈,就当是巡街;审案的时候没有助手,不要紧,自己查,自己审,自己判;判下来没人打板子,不要紧,家里还有几个老下人,凑合着也能用。
    而海县令的私人生活也让他们大开眼界。自从搬入县衙,海瑞同志就把自己的家人动员了起来,每天老婆下厨做饭,这就省了厨子的钱;每天老仆上山砍柴,这就省了柴钱。海瑞自己也没闲着,工作之余在自己家后院开辟了一片菜地,浇水施肥,连菜钱也给省了。
    就这么七省八省,海县令还是过得很艰苦,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与叫花子颇有几分神似,说他是县太爷,估计丐帮长老都不信。
    情况就是如此了,看着海兄弟每天上堂审案,下地种菜,大家的心里越来越慌,这位大爷看来是准备长期抗战了。无奈之下,只好各归其位,灰色收入还是小事,要被政府开除,那就只能喝风了。
    于是众人纷纷回归工作岗位,继续干活,不干也不行,话说回来,你还能造反不成?
    久而久之,大家逐渐习惯了艰苦的生活方式,而对海大人的敬仰,也渐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因为他们发现,海县令可谓是全方面发展,不但约束下级,刻薄自己,连上级领导,他也一视同仁。
    在明代,地方官有火耗,能征税,所以油水多,而京官就差得远了,只能等下面的人进京的时候,才能大大方方地捞点儿好处。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报到,都要准备很多钱,方便应酬。
    淳安虽然比较穷困,财政紧张,但这笔钱生死攸关,是绝对省不得的,历任知县去京城出差,至少都要用到近千两,这还算是比较节省的。
    海瑞也进京了,去了一趟回来,支出交给县衙报销,财务一看数字,当时就呆了,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五十五两。
    此数字包括来回路费、车费、住宿费、吃饭费、应酬费以及所有可能出现的费用,是一个绝对破纪录的数字。
    这个纪录是怎样创造出来的呢?我来告诉你:上路时,要能走路,绝不坐车;随身带着几张大饼,能凑合,绝不上饭馆;赶得上驿站就住驿站(驿站凭县衙介绍信不要钱),赶不上绝不住私人旅馆,找一草堆也能凑合一宿。
    到了京城,能不应酬就不应酬,要非吃不可,随便找个面摊大排档就打发了,要做到即使对方的脸通红,你也不要在意,要使用联想法增加食欲,边看边吃,就当下饭菜了。争取多吃点儿,回去的路上还能多顶一阵,顺便把下顿的饭也省了。
    遗憾的是,即使你能做到,也未必可以打破这个纪录,因为海瑞先生瘦,还是精瘦(可以参考画像),吃得不多不说,衣服用的布料也少,想要超越他,那是非常困难的。
    与得罪京官相比,之前冒犯下属实在是件小事,但要和后来他得罪的那两位大人物比较起来,这几个京城里的小官实在是不值一提。而由一个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由无名小卒到闻名遐迩,也正是由此开始。
    第一个大人物是胡宗宪,当时他已经是东南第一号人物了,其实说来滑稽,以海瑞的背景和官衔,别说得罪,想见胡总督一面,起码也得等上半个月,还要准备许多给门房的红包。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海瑞兄不但让胡宗宪牢记住了他的名字,且一分钱没花,还从胡总督那里额外挣了好几千两银子。
    说到底,这事还得怪胡宗宪没有管好自己的亲属,虽说他本人也贪,但还不至于和海瑞这种级别的人打交道。可惜他的儿子没有他的觉悟。
    话说胡公子有一个习惯——旅游,当然他旅游不用自己花钱,反正老子的老子是总督,一路走过来就一路吃,一路拿,顺便挣点儿零花钱。这还不算,他还喜欢反复游览同一景区,走回头路,拿回头钱。
    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知府知县盼着他去,毕竟是总督的儿子,能美言两句也是好的,反正招待费不用自己出,何乐而不为。
    但是海瑞不愿意,在他看来,国家的钱也是钱,绝对不能乱花,对此很不感冒。可是不感冒也好,不愿意也罢,该来的还是要来。
    在一次游览途中,胡公子恰好经过淳安,便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当地的招待所,等着县太爷来请安,事情就此开始。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海瑞的耳朵里,尽管下属反复强调这是胡宗宪的儿子,海瑞的回答却只有一句:
    “胡宗宪的儿子,又不是胡宗宪,管他作甚?”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接到指示,就按打发一般客人的标准请胡公子用饭。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饭,喝咸菜汤,他招待客人的标准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于是,第二个消息很快传来,胡公子大发脾气,把厨子连同招待所管理员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
    大家都急了,正想着如何收这个场,让总督的儿子消消气,海瑞却把桌子一拍,大喊一声:
    “还反了他了,马上派人过去,把他也吊起来打!”
    这个天才的创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维范畴,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内。看见没人动,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加了一把油:
    “去打就是了,有什么事情我负责!”
    本来就不待见你,竟然还敢逞威风,打不死你个兔崽子!
    好,这可是你说的,反正有人背黑锅,不打白不打,于是众人赶过去一阵火拼。
    虽说胡公子身边有几个流氓地痞,到底打不过衙门里的职业打手,被海扁了一顿。这还不算,海县令做完了打手还要干抢劫,连这位胡公子身边带着的几千两银子也充了公。
    人打完了,瘾过足了,鼻青脸肿的胡公子被送走了,海大人也差不多该完蛋了。这就是当时众人对时局的一致看法。打了人家的儿子,抢了人家的钱,还不收拾你,那就真是没有天理了。
    海瑞却不这么看,他告诉惊慌失措的下属们,无须害怕,这件事情他能搞定。
    怎么搞定?去磕头请安送钱,人家都未必理你!
    不用,不用,既不用送钱,也不用赔礼,只需要一封信而已。
    事实确实如此,万事如意,天下太平,一封信足矣。
    奇迹啊,现将此信的主要内容介绍如下,以供大家学习参考:
    胡大人,我记得你以前出外巡视的时候曾经说过,各州县都要节约,过路官员不准铺张浪费,但今天我县接待一个过往人员的时候,他认为招待过于简单,竟然毒打了服务员,还敢自称是您的儿子。我一直听说您对儿女的教育很严格,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呢?这个人一定是假冒的,败坏您的名声,如此恶劣,令人发指,为示惩戒,他的全部财产已被我没收,充入国库,并把此人送到你那里去,让你发落。
    胡宗宪看到之后哭笑不得,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海瑞依然当他的县令,胡宗宪依然抗他的倭,倒是那位胡公子,据说回去后又挨了老爹一顿臭骂,从此旅游兴致大减。
    这是一段为许多史书转载的记录,用以描绘海瑞先生的光辉形象。事实上,在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两个不为人知的重要信息:
    首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海瑞先生虽然吃糙米饭,穿破衣烂衫,处事坚决不留余地,却并不是个笨人,蠢人做不了清官,只能当蠢官。
    而隐藏得更深的一点是:胡宗宪是一个品格比较高尚的人,虽说海瑞动了脑筋,做了篇文章,但胡宗宪要收拾他,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总督要整知县,随便找个由头就行了。儿子被打了,脸也丢了,胡总督却没有秋后算账。所以他虽然不是个好父亲,却实在是个好总督。
    这一次,海瑞安全过关,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遇见了好人,下一次,他就没这么幸运了。
    说来惭愧,明代人物众多,但能上兄弟这篇文章的,毕竟是少数,因为篇幅有限,好人也好,坏人也罢,只有名人才能露脸。
    就以严党为例,其实严嵩的手下很多,我算了一下,光尚书、侍郎这样的部级官员就有二十多个(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级别官员在内),当年虽然耀武扬威,现在却啥也不是,所以本着本人的“写作三突出”原则(在坏人中突出主要坏人,在主要坏人中突出极品坏人,在极品坏人中突出坏得掉渣的坏人),在其中只选取了严世蕃、赵文华和鄢懋卿出场,其中赵文华是配角,鄢懋卿跑龙套。
    但事情就这么巧,鄢龙套虽说已经退场,却又获得了一次上镜的机会,全拜海瑞所赐。
    真是机缘巧合,在当年像海瑞这样的小人物,竟然和朝中的几位大哥级红人都有过联系,得罪完胡总督,又惹了鄢御史。
    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受皇帝委派,到全国各地视察盐政。鄢兄的为人我们已经介绍过了,那真是打着电筒也找不出闪光点,每到一处吃喝嫖赌无不涉猎,还要地方报销。这也就罢了,偏偏他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还四处发公文,说自己素来俭朴,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铺张,要厉行节约。
    就这么吃吃喝喝,一路晃悠,鄢大人来到了浙江,准备由淳安路过。海瑞不想接待,也没钱接待,希望他能绕道走,但鄢大人毕竟是钦差,你要设置路障不让他过,似乎也说不过去。
    于是海大人开动脑筋,又用一封信解决了问题。
    这封信十分奇特,开头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大大地捧了他一番,说您不愧是清廉官员的典范,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然后突然笔锋一转,开始诉苦:
    不过,我也听到过一些谣言,说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华。我们这里是个穷县,如果按那个标准,我们实在接待不起,况且还违背您的本意。可万一……那我们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
    卑职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您请教,给我个出路吧。
    这就算是捅了马蜂窝了,鄢懋卿的鼻子都气歪了。但毕竟是老江湖,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发现这哥们儿软硬不吃,胡宗宪也吃过亏,于是钦差大人一咬牙,绕道走!
    海瑞再次赢得了胜利,却也埋下了祸根,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胡宗宪那样的风格。
    无畏
    当然,海大人除了工作认真、生活俭朴之外,有时也会奢侈一下。比如有一次,他的母亲生日,海县令无以为贺,便决定上街买两斤肉。当他走进菜市场,在一个肉摊面前停下来的时候,现场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人人都知道,海县官是自然经济的忠实拥护者,自己吃菜,自己种菜,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别说买菜,他不把自己种的菜拿出来卖,搞市场竞争,就算积德了。
    然而,他买肉了,竟然还买了两斤,等他付完钱,接过肉,一声不吭地扬长而去时,在场的人这才确信,他们刚才看到了一幕真实的场景。
    肉贩子激动了,他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壮怀激烈,仰天长啸:
    “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做上海县令的生意啊!”
    海县令竟然买肉了!
    在那个没有电话、送封信要好几天的年代,海县令的这一壮举以惊人的速度被传播到了大江南北,知府知道了,巡抚知道了,很快,胡宗宪也知道了。
    于是,在之后召开的一次政务会议上,胡总督高谈阔论一番抗倭形势之后,突然神色一变,以一副极为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报了这个消息。
    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海县令竟然买肉了!
    似乎很可笑,不是吗?
    我不觉得。
    一晃三年过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官吏们的生活水平却在不断下降,可他们又惹不起这位活阎王,只能埋头干活。但临近年终,唉声叹气的官员们却突然变了模样,往日愁云密布的脸孔,开始绽放憧憬的笑容。
    这和年终奖无关,要知道,在海阎王手下干活,这类型的玩意儿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一个小道消息——海阎王就要高升了。
    明代的官员制度规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级部门考核一次,对照吏部的标准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警告记过,没准儿就要回家种红薯;而要能评个优等,就能升官。
    海瑞无疑是优等,不管别人对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无可挑剔的。而这对淳安县的官员们来说无异于一场及时雨,他们开始积极准备送行仪式:永别了,海大人,无论您去哪里,只要不在这里就好,祝您一路顺风。
    就在众人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埋头准备时,确切的消息下来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却是平地的惊雷。经过吏部考核,认定海瑞为优等,应予晋升,为方便工作开展,决定就地提拔为嘉兴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彻底地完了,这下整个嘉兴地区都轰动了:你们淳安县城自己倒霉不算,竟然还要闹腾上来?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嘉兴的官员们随即开始了紧急总动员,大家纷纷回家查家谱,无论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过饭的,见过面的,点过头的,只要是个人,有关系,统统都去找,务必要把海瑞赶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弹劾,弹劾者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联系到鄢懋卿同志的职务和他的为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我们不难猜出其中奥妙,至于弹劾的罪状,那实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因为它意味着海瑞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影响力,要是名声不大,鬼才骂你。
    但后果仍然是极其严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职位,并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调令——改任江西兴国知县。
    兴国是个穷地方,调去那里似乎也算一种发配,所以看上去,这是个合乎情理的结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根据鄢懋卿之前的预计,在他的授意弹劾下,像海瑞这样毫无背景和关系的人,不但无法升官,还会被革职查办。但他万没想到,此人虽然未能晋升,却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惊之余,他也没敢再找海瑞的麻烦。
    鄢懋卿的直觉没有错,在看似孤立无援的海瑞背后,确实隐藏着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他就是当年的那位福建学政,现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这个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赏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个。别人厌恶海瑞,他却赞赏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众议,向上级推荐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后,他再次挺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还偏偏是个副部长。
    就这样,海瑞去了江西兴国,继续当他的县令。因为朱衡的保护,他安然渡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危机,此时他四十九岁,依然是个七品芝麻官,再混几任就光荣退休,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他,短短几年之后,他这个小人物将闻名天下,并成为中央的高级官员,重权在握,恐怕连海先生自己都不会相信。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命运之神实在很照顾海先生,他虽然性格不对,天赋不高,运气却出奇的好,虽然他后来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却依然涉险过关,安然无恙——因为另一位大人物的帮助。
    参考消息
    朱衡
    所谓人以群分,能跟海瑞这么投契的朱衡自然也严谨得很。从他为官到致仕,屡次上疏奏请,希望内廷削减用度,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浪费。为此与后宫结怨,从嘉靖的几位小妃嫔,到万历的李太后,一听到朱衡两个字就闹心。朱尚书更为此缘故,经常处于“待罪”的状态。
    在海瑞看来,兴国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没有什么两样,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这下又轮到兴国的衙役们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兴国的这几年,海县令竟然没惹过事,想来还是因为地方太穷,没人从这儿过,自然也就没有是非了。
    就在海县令专心致志干活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调令,命他即刻进京,就任户部云南司主事。
    此时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还没到三年考核期,而户部云南司主事是一个正六品官,从地方官到京官,从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虽然海瑞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长帮忙的结果。就这样,海县令成了海主事,职务变了,地方变了,人却是不会变的。
    在地方当县令就敢和总督对着干,按照这个标准,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烦,那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在亲眼见识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贪污腐化后,海瑞终于忍无可忍,写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皇帝。
    在明代,骂皇帝的人并不少,却只有海瑞先生脱颖而出,名垂千古,对此我只能说,不是侥幸,绝不是侥幸。
    因为骂人固然轻松,却还要看你骂的是谁。在明代的十几位皇帝中,要论难伺候,嘉靖同志绝对可以排在前三名。这个人极其难搞,不但疑心重,还好面子,但凡骂过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杨最、杨爵、高金等人,只是提了点儿不同意见,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个半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事实证明,言官之中还是好汉居多,许多人本来就是为骂而骂,纯粹过过嘴瘾,将来退休回家还能跟邻居老太太吹吹牛:想当年,老子可是骂过皇帝的咧。
    基于这种动机,在骂人的时候,诸位言官是要考虑成本问题的,而嘉靖同志太过生猛,不是打就是关,亏本的生意还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这笔亏本的生意,因为在他的思维里,根本没有成本这个概念。他只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员,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该干活,就该做事,就该为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后果,所以他提前买好了棺材,据说是他亲自去挑的。好棺材还买不起,只能买口薄皮的,好歹躺得进去,凑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却看到了这口棺材,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随即痛哭失声。海瑞却只是平静地对她说:
    “记得到时把我放进去就是了。”
    如果说杨继盛是死劾,那么海瑞大致就是死谏了,虽不是当场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脑袋一团糨糊、盲人瞎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昂首阔步踏入深渊,才叫勇敢。而这口棺材,正是他勇气的证明。
    不知死而死,是为无知;知死而死,是为无畏。
    海瑞,你是一个无畏的男人。
    参考消息
    备棺上疏
    海瑞备棺上疏的这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刚九岁,相继夭折。再过了三年多,他的第三任正妻和一个妾室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相继过世,海瑞“每思及此,百念灰矣”。有些怀疑论者甚至提出了海瑞“杀子上疏”的说法,说海瑞认定自己上疏之后百死而无一生,就预先把儿子杀了。虽然这个说法经受不住考验和推敲,但在当时也不免引起了好大一片喧哗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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