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没等急得火上房一般的江老太公从围拢了自己连哭带喊的族人中想出个子丑寅卯的法子来,另一群报号八路军的人马却在这时候又进了大武村,当时便惊得围住了江老太公的族人四下逃散,只把个拄着鹿头拐杖的江老太公撂在了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面前,硬着头皮上前招呼。
    可说来也怪,那些个报号八路军的人物虽说是穿得破烂褴褛、脸上一个个也都泛着菜色,手中家什更是参差不齐,可说话却是透着一股子和气劲儿,礼数上也都算得上周全。才听江老太公说出来有村中壮丁叫皇协军抓走,更是丁点都没耽误地一口应承下来,要帮着把大武村被抓走的壮丁救返回村。
    打躬作揖地谢过了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之后,江老太公心里却是再次犯了嘀咕……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洗,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哪儿就能有这初来乍到就肯豁出命去救人急难的主儿?
    尤其是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人生地不熟,只说是要叫大武村里寻个能引路的壮棒汉子出来,这才能抄近道抢在那些皇协军和日本兵进了炮楼之前救人。可村里的壮棒汉子现如今都藏在祠堂下面的暗窑里头,真要是叫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见着了剩下的壮棒汉子,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把剩下的壮丁也全都绑了走?
    思来想去,倒是跟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急中生智,趴在江老太公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这才扶着频频点头的江老太公奔了屏风岭上的关帝庙,去寻大武村中那天生地养活的莫天留!
    小二十年前冀南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就连大、小武村也都是靠着族中公议之后开了救急的公仓放粮,这才算是救活了大、小武村几千条性命。可面对着打从外路前来大、小武村讨吃求活的饥民,江老太公也只能狠狠一咬牙、一闭眼,哑着嗓子号令封村——大、小武村里的住户,每人每天也就一碗稀汤吊命,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救助旁人?
    眼瞅着大、小武村中也寻不到吃食,讨吃求活的饥民哭声震天,却也只能怏怏而去,只在大、小武村村外的寨墙下留下了百十来号实在走不动、只能闭目等死的饥民。
    估摸着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世上有如此凄惨的场面,已然旱了有大半年的大、小武村最近居然晴天一声霹雳,紧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而在这下了三天的瓢泼大雨之中,守在村外寨墙上的壮丁,却全都隐隐约约听见雨声中有个娃娃的啼哭声响起。等到雨过天晴,江老太公登上寨墙一瞧,赫然便瞧见寨墙下的泥水中躺着个赤条条的毛娃娃,口鼻都快要叫泥水淹没了,却兀自挥舞着小手、小脚啼哭不休!
    几乎是跌扑着下了寨墙,江老太公顾不得满地的泥水,亲手从水洼中抱起了那赤条条的毛娃娃!
    ——能在这瓢泼大雨中饿着肚子哭了三天不死,这娃娃的命数已然硬得能克死阎
    王爷!像是这样天不取、地不收的生灵,要是再不相帮着叫他活下去,怕是连天地鬼神都要不容的!
    耳听着江老太公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大、小武村里的男女老少自然再无异议,就连这奶娃娃的姓都没敢更改——这奶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个木头雕的长命锁,上头有个“莫”字。
    也都是为了叫这奶娃娃好养活,江老太公替这奶娃娃取了个“天留”的贱名。
    就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勺,莫天留慢慢长成了人。可也不知是这莫天留当真是天不敢管、地不能拘的命格,打从懂事的时候起,莫天留在大、小武村两头混闹,一天消停的日子都没有,捎带着还领着大、小武村里差不多大小的娃儿们跟着耍弄厮混。
    今儿堵东家房顶烟囱,明儿卸西家车轴榫头,鸡窝里掏刚下来的鸡蛋,豆地里掐才结籽的豆荚,村里人上江老太公跟前告状,江老太公端起来水烟壶,才想着嘬一口水烟稳稳心气,登时便被呛得涕泪双流——烟丝里头居然叫莫天留塞了辣椒末儿!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绑在村口大树上晒过,吊在村尾枯井里冻过,可才一转眼的工夫,瞧着已然被收拾得蔫头耷脑的莫天留又在别处闹得鸡飞狗跳。人都说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痛,这莫天留愣就有这带着伤疤祸害人的本事!
    眼瞅着当年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如今成了祸害,江老太公差不离都动了开祠堂、请家法,把莫天留逐出大、小武村的念头。却不想一股外路来的盗匪绑了村里几个放羊的孩子,要村子里三天内拿出来五百大洋、一千斤白面赎人。都还没等村里人开了祠堂合计出来个子丑寅卯,平日里人嫌狗不待见的莫天留,却是满脸血、一身伤地领着那几个叫绑了肉票的孩子慢悠悠走进了祠堂中,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已然一头栽倒在祠堂中供奉的祖宗牌位前。
    经了这一出变故,大、小武村里的住家对莫天留自然存了一份感激,平日里对莫天留的胡作非为也都睁一眼、闭一眼,顶天了喝骂几句、捶打几下,就当是村里多了个埋汰人,且不认真搭理就罢!
    看着一身埋汰装扮的莫天留三蹿两蹦地跑到了村中打麦场上,聚在一块儿远远瞧着那些八路军的大武村中妇孺,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有几个自认还能跟莫天留说上话的妇道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朝着莫天留嚷嚷起来:“狗儿啊,这回可就都靠着你了!”
    “你双柱哥叫抓走了,你们俩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呀……”
    “就是就是!去年婶子家刚晒出去的新苞谷全叫你给摘了走,婶子再不怪你咧……”
    很有些惫懒模样地朝着那些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坏笑着,莫天留脚下不停、口中却也丝毫不闲着:“吃你一串苞谷你能记一年?那你还记得你追着我从村口骂到村尾不?”
    “我都站山梁上吆喝三遍咧,双柱都还舍不得砍下来那捆柴火
    ,活该叫他个傻子被抓!”
    “靠我?我就是给带个道儿,旁的我可是啥都不问!”
    吆喝声中,莫天留大大咧咧地站到了那些在打麦场中拢成了一堆儿的陌生人面前,懒洋洋地朝着其中一个腰间挎着短枪的中年汉子挑了挑下巴颏:“你是八路的官儿?”
    很是和气地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那看着足有四十上下年纪、肩膀要比寻常人宽厚了不少的中年汉子应声笑道:“我是队长!你是大武村里选出来给我们带路的乡亲?”
    耳听着那中年汉子并不地道的冀南话,莫天留丝毫也不客气地坏笑起来:“听你这话音,咋也不是冀南这片的,咱们哪儿就能成了乡亲?旁的闲话不说,脚底下要能跟得上我,咱们还能兜在那些皇协军前头打个埋伏!”
    像是压根也不在意莫天留话音里毫不客气的语气,那中年汉子微微侧过了身子:“那就辛苦老乡了!”
    瞥了一眼拢堆儿站在一起的二十来个八路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莫天留很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自语着嘀咕道:“一共就七八支硬火家什,就这还想着去拦皇协军的人马?又是来溜达一趟、骗吃骗喝的主儿……”
    显然是听见了莫天留的嘀咕,那些将各自手中武器扛在了肩头、准备着长途奔袭的八路中,一个年纪与莫天留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很是不忿地挥了挥手中的红缨枪:“打仗可不是光靠着手里家什好就能赢!真要是有胆子、够聪明的,空手也能打赢拿枪的!”
    冷笑一声,莫天留也不搭理那与自己言语冲撞的小伙子,只是撒腿奔着村口大路小跑起来。而在莫天留的身后,二十几个已然将武器上肩、连绑腿都早早重新打过了一遍的八路军,全都飞快地跟上了莫天留的脚步。
    才在大路上走了不过两三里地,莫天留飞快地朝右一拐,自顾自地钻进了一处被杂草遮掩起来的山坳中,踩着山坳中被雨水从山顶上冲刷下来的石块,一蹦一跳地朝着山顶攀登。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山顶上一块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形状却像是个蘑菇伞盖般的巨石已然在望。
    微微喘了口气,莫天留很有些得意地扭头朝后望去,却愕然发现身后紧跟着的八路军队伍并没有像是自己预想的那样被甩下很远。尤其是那挎着短枪的八路军队长,竟然就在自己身后两三步远近,正如同一头矫健的山豹般跳跃前行。
    抬眼看了看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脚步的莫天留,八路军队长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软和着口气朝莫天留低声叫道:“老乡,要是累了就歇歇。虽说这走山路从来是不怕慢、只怕站,可咱们的脚程怎么也能比那些个日本鬼子和皇协军快,能赶趟!”
    朝着那大气都不带喘的八路军队长打量几眼,莫天留很有些不服地哼了半声,转头朝着那生得像是个大蘑菇似的巨石吆喝起来:“棒槌!傻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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