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一到,看得就更加清楚明了。此人目光锐利,呼吸绵长,手上遍布老茧,身子挺拔,显然是练家子。时春的身子绷得如弓弦一般。她瞥了一眼索布德公主,大声道:“停下。”
    黑脸大汉用蹩脚的汉语道:“你想怎么样?”
    时春道:“你把我家老爷放下,让他自己走过来。相应的,我也放你们的人自己过去。”
    月池立即明白,时春是怕这人靠得太近,顺手就能对她下毒手。她马上就道:“老哥,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毕竟你们人多,我们人少,万一有人错了主意,发生冲突是你们吃亏。这样,我们两边都能保全了。”
    黑脸大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他言简意赅道:“可以。”
    时春立刻拖索布德公主下马,只解开了她脚上的绳子,还把她和汪古部的人绑到了一处。索布德公主恨得心头滴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时春挥挥手道:“诸位,请吧。”
    短短十几步路,月池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眼看着和索布德公主等人擦肩而过。时春激动得眼含热泪,却不敢动作,只能把手伸下来。月池不由加快了步伐,眼看马上就要走到时春面前,忽然之间,她背后传来破空声。
    月池大惊失色,她急急回头。黑脸大汉的手上拿着弹弓,眼中精光四射。然而,这石子却是越过她,直冲时春而来。时春动作极为敏捷,她立刻仰面倒下,石头就从她的头顶射了过去。她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谁知,她刚刚直起身来,就听到了月池的惨叫。就在时春躲石头之时,两条套马索竟然从凌空甩来,一条径直套住了月池的脖子,另一条则捆住了她的腰。月池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被飞快地往回拉。
    时春见状暴怒,她即刻冲上前去,却被黑脸大汉拦住了去路。她重哼一声,直接拿出火统,当头就是一下。任他什么功夫,在热武器面前也就是一下的功夫。
    这个练家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仰面倒了下去。就这一会儿,月池已然被拖出了好几丈远。这下,两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往中央赶。
    时春直指索布德公主:“松手,不然老娘立刻崩了她!”火统的射程只有八十步,她根本打不中达延汗,就只能继续拿大公主威胁。
    没想到,达延汗充耳不闻,仍旧用劲将月池往回拖。他是连野马都能驯服的高手,制服一匹发狂的马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拖一个人。月池被勒得险些要厥过去。她心想,绝不能晕,若是失去意识,麻烦就大了。达延汗既然不直接放冷箭,就表明还是想留她性命。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躺平,再不挣扎。
    时春尖叫道:“阿越!”
    达延汗也是一惊,他下意识松了勒脖子的套马索,只用腰间那一根使力。月池刚刚长松一口气,就听到了枪响。时春情急之下,连发两枪,正打断了两个绳索。她拿着盾牌急冲上来,一把就把月池捞了上去。
    这时,两边的人马也差不多都杀到了。蒙古马脚程快,先到一步。然而,明军却手持神机火枪,当年也先的骑兵就是败在这种武器之下,蒙古人怎能不胆寒。他们触目所及,竟然人人都持火枪,枪炮声此起彼伏,不由大惊失色,明军的装备何时变得如此厉害。
    他们既要护住索布德公主等人,又要应付火枪,一下就落了下乘。达延汗眼看己方死伤无数,就要冲将上前,却被左右拦住。他们劝道:“大汗,不可啊。万一伤了大汗贵体……”
    达延汗斥道:“胆小如鼠。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弹药,如此密集的打击,不出一会儿就要露怯。先用盾牌护住周身,往前逼近!”
    朱振一见这阵仗就知不好,这可千万拖不得。他一横心,立刻传令下去,加大声音和爆炸声的制造。时春本来正带着月池往回赶,见此状况,暗道糟糕,真要打起来,他们就输定了。天就快亮了,到时候什么都藏不住了。她将月池交给其他骑兵,又要了一杆神机火枪。
    月池大惊:“你干什么去。”
    时春道:“擒贼先擒王!”
    语罢,她拉来一匹蒙古马,倒吊在马腹之下,她两手握住缰绳,双脚夹住马腹,直奔鞑靼军营。马匹颠簸,时春又背着十斤重的火枪,四肢早已发软,但还得死死抓着,不敢动弹。鞑靼人都被前头的炮火吸引了注意力,只有几个人看到马匹回来,还以为是马儿忠心。待走近了,他们才发现,马肚子下面居然有一个人!
    红脸将领大喝道:“马下面有人,快放箭,射死她!”
    时春立刻松手,接着翻身上马。她立于马背之上,双手托枪,在千军之中,一下就瞧见了中央达延汗的踪迹。几乎是在看到达延汗的一刹那,她就开枪了。
    砰得一声巨响,然而却由于达延汗的躲闪,只打中了他的臂膀。不过这也够了,足够让鞑靼大军大乱了。
    第205章 儒生持斧佐功勋
    咱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时春明白,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一枪没有毙命虽然遗憾,可为了保命, 她只能立马就逃。她飞快地从马上跃下, 打算再钻进马腹下躲避。然而,鞑靼骑兵早已在红脸将领下令时就放箭, 饶是她身法迅猛,可还是晚了。
    月池的耳朵嗡嗡作响,她张大嘴巴,伸出的手徒然僵在半空中。她想大喊,想奔过去, 想叫人帮忙,可在瞬息之间,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几支利箭刺中时春,她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接着就栽倒了下去,再没有动静。月池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像瞎子一样去摸索着马鞭,要打马冲过去, 却被身后的骑兵唤醒。这个小年轻吴三正是到东岳庙来报信之人。
    他喊道:“李御史,李御史, 朱总兵来了,您回头看看,朱总兵来了!”
    月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扯住朱振不放:“快, 朱总兵, 快派一队人救她, 去救她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终嘶哑起来。朱振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她:“你冷静点!再不想出办法,就不是她一个人受苦,是咱们一群人都要玩完。现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时候,这一城人的性命都系在我们手上!”
    月池如遭雷击,她深吸一口气,剧烈跳动,时刻想要跃出胸腔的心落了回去,她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就像幽深的潭水,谁也不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有多少激烈的暗流。她问道:“怎么回事?”
    朱振道:“弹药要用完了!”
    月池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满脸不解。朱振甩了甩头道:“这大半都是炮仗声。老子几乎把全城的炮仗都弄来了,不然哪有这么大的动静!”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月池一定会笑出声来,弹药不够使,居然想到用炮仗来打乱敌军的阵脚,真是个人才。
    朱振焦急道:“可如今弹药快没了,到时候光有声响,没有死伤,鞑靼人也不是傻子啊。”
    月池道:“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搏了。咱们一起冲上去,达延汗已然受伤,只要我们不露怯态,他们必定不敢硬拼。”
    朱振眼中闪现出光彩,他几乎是一口应下:“好!这可是你说得。”
    月池这时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朱振久经沙场怎会不知,他巴巴来问她,只是想借她的口来下令罢了,说到底就是不想一个人担这个责任。月池怒急反笑:“是我说得,如若败了,责任由我来担,够了吧!”
    朱振有些讪讪道:“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体统,我这也是……”
    月池冷冷道:“要是贻误军机,害死了我夫人,老子死也会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朱振只觉毛骨悚然,他拍胸脯应道:“我也不是怂货,你放心就是了。”
    月池咬牙道:“最好如此。”
    她最终被吴三送回了城中。锦衣卫等人早就被惊天动地的阵仗闹醒了,他们大半都冲出去寻找月池,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城中观察情况。一见月池来了,他们忙和唐伯虎一起迎上来。唐伯虎见月池如此狼狈,心中如刀割一般,他问道:“你一个文官,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月池摆摆手:“无妨,幸好衣裳穿得厚。”贞筠给她送来得都是上好的毛料,即便在地上被拖行这么远,也没有把衣裳磨破,这才少了几成伤口。
    月池道:“扶我上城门。”
    吴三一愣,他磕磕巴巴道:“可是御史,您都这样了……”
    月池道:“我今日心情不大好,话不想说第二遍。”
    吴三瑟缩了一下,张彩欲言又止,幽幽一叹还是道:“要不让下官背您上去吧。”
    月池蹙眉正要拒绝,唐伯虎灵机一动忙道:“还是我来吧。张郎中还是去调度人马。”
    张彩一怔,他缩回了手。唐伯虎将月池背到了城门上。明军正像潮水一样朝鞑靼的阵营中卷去。而朝城门方向奔回的单骑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唐伯虎欢喜道:“是时春,他们把时春救回来了!快,快去把大夫叫过来。”
    月池也是喜不自胜,但她并没有即刻冲下城楼,而是对唐伯虎道:“师父,您下去替我看看,我一会儿就过来。”
    唐伯虎听着城墙下的厮杀声,也已然明了,他道:“你要小心。我等会儿差人给你送消息。”
    月池应了一声。而在外围的战场上,挨了一枪的达延汗正被左右苦口婆心劝着撤退。
    “大汗,保重身体要紧,没有必要为争一时之气,在这里和他们硬顶。”
    “是啊,大汗,明军士气高涨,明显就是有备而来。”
    “而且,大公主和汪古部的勇士们都伤得不轻,咱们是来救人的啊。”
    达延汗却死活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弹药,这摆明是他们的诡计。只要我们再坚持半个时辰,他们一定大败。”
    达延汗本人是猜对了,可他身边的将领却都听不进去,他们这一路上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早就没了战意。
    红脸将领道:“大汗,末将也恨不得把那厮扒皮抽筋,但今儿明显不是时机,要不咱们回去养好伤,点齐人马再来。”
    “大汗,大公主要是没了,回去大哈敦那边也不好交待啊。”
    达延汗闻言大怒:“我何须向一妇人交代!”
    不过,他话虽然说得狠,到底还是顾及满都海福晋和汪古部的势力,最后还是下令撤退。月池看着鞑靼骑兵远去的尘土,不由长舒一口气。她对身旁的吴三道:“扶我下去看看时春。”
    吴三眼中满是忧虑:“是。”
    谁知,月池刚刚走了两步,就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吴三大惊失色,忙把月池扛了起来,大步流星往下冲,迎面正撞上张彩。张彩一见也是慌乱起来:“御史这是怎么了?”
    吴三已然吓得磕巴了:“小、小的不知,御史刚说,要下来瞧瞧夫人,结果就……”
    张彩皱眉道:“想来是力竭了,快,把御史给我,你去唤大夫。”
    吴三一迭声应了跑开。张彩忙将月池背进一个空房间,将她放在床上。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青紫血痕,暗自惊心,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强撑着看鞑靼退兵后才晕,这份心智真是可怕。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月池的领口,想要帮她拉下来松快一下。他解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五层、六层衣裳,正惊诧于此人怎么在春天也穿这么厚时,就看到了她胸口的白布,还有白布下的起伏。
    张彩的手一哆嗦,他的大脑空白了至少十几秒。他迅速把月池的所有扣子都替她扣好,然后将被子拉上,帮她盖得严严实实。接着,他急冲出去,去叫唐伯虎过来:“唐先生,不好了,李御史晕过去了,您去陪着吧。我去叫葛太医。”
    唐伯虎惊得魂飞魄散,他道:“好好好。”
    他冲进静室,看到月池衣衫完好不由长松一口气,一会儿葛林就颤颤巍巍地来了,他把脉过后道:“御史是力竭晕倒,身上虽都是皮外伤,但要好好处理,不然若是发热就麻烦了。你们把他的衣裳解开,我来替他上药。”
    唐伯虎忙道:“太医,还是我来吧,您去看看时春,她中了三箭,刚刚才拔出来了两支,伤得委实不轻。”
    葛林一听也是担忧不已,他道:“也好。那你记得先用烈酒清洗伤口,接着再上药。”
    唐伯虎应道:“是是是。”
    月池这一倒,就昏迷了一天一夜。唐伯虎替她擦完药后,就一直守着她,连茅房都不敢去,生怕有一个人进来揭穿大秘密。第二天破晓时,唐伯虎正靠在床边打瞌睡时,就听到月池细细的声音:“师父……”
    唐伯虎陡然惊醒,他看着月池醒转,又惊又喜:“徒弟啊,可算是醒了。这可把师父的魂都要吓没了。”
    月池哑着嗓子问:“时春呢?”
    唐伯虎道:“放心吧,她虽中了三箭,但都没有伤及要害。她比你醒得还早,还能开玩笑说‘装死才是良策’。”
    月池想笑,结果出口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唐伯虎忙替她掖了掖被角:“你还是有些发热。你说说你啊,硬撑什么。幸亏我到得及时,否则,你这、万一……”
    月池这才想起:“我记得我是在城门上昏得。”
    唐伯虎还没回过神:“对啊,你在上头昏了,还是张郎中来唤我,我才知道。我一知道,就立马跑过来了,气都没喘匀。葛太医又说要来给你上药,吓得我赶快让他去看时春……”
    月池愣愣地听他念叨了这一串,忽而道:“是张彩来叫您?那葛林是谁叫来的?我在昏迷时,有谁近过我的身?”
    唐伯虎疑惑道:“是张彩叫葛林,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月池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她问道:“可他为什么要来先叫您,再去叫葛太医。”
    唐伯虎一下卡壳了:“他这不是及时通知我……”
    月池道:“我都昏了,他及时通知您有什么用?师父,你把当时的情景细细说给我听听。”
    唐伯虎一怔,他忽然明白过来,忙仔细回忆,一点点地说了出来,语罢之后,他又道:“不会吧。我进门之后,你的衣衫都是完好的。”
    月池挑挑眉:“是或不是,把吴三叫过来一问就知晓了。”
    张彩正在房中坐立难安,他深恨过去那个为了拍马屁不顾一切的自己,这下献殷勤把自己要献到阎罗殿去了。以李越的心性,一旦察觉,他必死无疑!他这一夜辗转反侧,也想了不少应对之策,可都被一一否决。
    他是可以立刻去检举揭发,但是揭发之后呢,李越在宫中和圣上同吃同住那么久,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临行时万岁那股火气是从何而来了。要是他去揭发了李越,李越有今日的功勋在,必定不会有事,可他一定会被圣上厌弃……
    这当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正如坐针毡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他没好气道:“什么事!”
    那人道:“回郎中,是李御史醒了,请郎中过去。”
    张彩的脸又白了一圈,他勉强定了定神道:“好,你去回禀御史,我换身衣裳就去。”
    他磨蹭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去了。他轻轻推开月池的房门,走到月池床畔。此时,他的背后早已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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