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荏弱的躺在他怀中,看去十分安心。楚源见她伤口流血不止,凝声道:“你忍着点疼。”接着便用力从中衣上撕下一条薄绫,为她将胳膊上的伤处包扎好。楚源从前也是领过兵打过仗,这一类的事情做起来毫不费力。
    连乔始终没喊过一句疼,只是安安静静靠着他的胸膛,因为皇帝这份大失常态的温柔,她脸上甚至出现一抹红晕,比平日还要羞美动人。
    楚源不自在的转过头,恨声道:“想不到李氏余孽仍存活至今,朕只恨当时没将贼子一网打尽,才留下如此后患,甚至牵累了你。”
    “陛下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可惜,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要命的……”连乔轻轻说道。
    她蓦然从皇帝怀中坐起,急切抓住皇帝袖口,“陛下,咱们得赶快回宫!李氏怨恨深重,她胆敢行刺御驾,难保不会对弘儿出手!”
    楚源的脸色不禁变化。
    *
    待两人急急回到宫中,就在怡元殿门口遇见紫玉,问起时,紫玉便答道:“方才德妃娘娘过来,奴婢正要为她泡茶呢!”
    连乔听了再无二话,顾不得垂着的那条伤臂便赶紧向内殿跑去,只见丫鬟仆妇们已倒了一地,不知被李氏用什么法子迷倒,至于李德妃,她将襁褓中的婴孩高高举起,面向连乔,露出一线狰狞笑意。
    连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身后楚源迅速地张弓搭箭,一支长箭锐射而出,带着破空之声,刺向李德妃的胸腔。
    李氏软软的滑落在地,“陛下……”这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两个音节。
    连乔望着儿子自半空中跌落,只觉魄散魂消,幸好说时迟那时快,顺安一个箭步直冲过去,为婴儿垫在身下。
    他龇牙咧嘴的发出一丝苦笑,“还好小主子没事。”
    连乔与皇帝皆放下了心头大石。
    安顿好后,皇帝就命人请了杨涟过来。杨涟小心的将染血的布条拆下,验看一番后道:“还好不曾伤筋动骨,微臣为娘娘重新包扎,每日换些伤药,慢慢养着也便能痊愈了。”
    连乔对自己伤重与否心内有数,听了也不奇怪,只道:“本宫的伤是小事,烦请大人看一看弘儿,自那会就有些不对起来。”
    楚弘虽被顺安救回一条命,却不知怎么回事,小脸儿一抽一抽的动,眼皮也紧闭着不肯睁开,连乔看了实在心慌。
    杨涟翻看了看楚弘的眼皮,笑道:“娘娘放心,小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待微臣开些祛风解痉的药便没事了。”
    连乔点了点头,身边有这么一位忠诚可靠的太医,倒总是能安心的。
    宫人们都很机灵,见无甚要紧事,便一个个自觉退下,殿中只余皇帝与贵妃二人。
    虽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候,皇帝还是让厨下准备些小食过来。他看着连乔笑道:“朕见你方才在席间进得不香,料想你必然是饿的。”
    连乔赧然垂眸,她一个贵妃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狼吞虎咽,那多有失身份。其实她也不算很饿,光是众人的奉承和恭维就让她饱了。
    皇帝既然有这份心,连乔总不能不接受,她披衣从床上坐起,欲接过皇帝手中碗盏。
    谁知楚源却笑道:“你不要动,让朕来喂你。”
    他用小银匙舀起碗中的燕窝粥,徐徐吹凉后,才递到连乔唇边。
    连乔张开嘴乖乖喝下,心里却道:她只是左臂受了点伤,皇帝这样子却搞得她好像二等残废似的,好不惊悚。
    楚源轻叹一声,“朕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你因为保护朕而受伤,弘儿也差点因为那个女人而丧命,若没有朕,这些事大概也不会发生了。”
    油灯惨淡的光晕下,楚源的睫毛投下长长一片阴影,使他在昏暗中看起来异样软弱。
    连乔沉默了,半晌方道:“臣妾先前也这么想过,若离开宫中,离开陛下,臣妾母子三人或许能更加平安。”
    楚源有些愕然的看向她,大概想不到她会这样实诚。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臣妾从没惧怕过死亡,臣妾只害怕生不如死。”连乔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说道:“离开陛下,对臣妾而言就意味着生不如死,所以陛下也不必为臣妾的伤自责,因为那是臣妾心甘情愿的,与您无关。”
    楚源心中震撼已极,轻轻抱住她肩膀,“阿乔……”
    言语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力,哪怕感情强烈跌宕,想表达出还是千难万难。
    许是他使的劲稍大,连乔轻轻呲了一声,楚源紧张的将她松开,端详着她道:“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会。”连乔摇了摇头,朝他微笑。
    她在皇帝眼中瞧见一个更加柔弱无助的自己,她深信这个形象必将久久铭刻在皇帝心上,挥之不去。?
    第102章 情转薄
    次日,李德妃暴毙的消息就传遍宫中,皇帝命以妃位礼下葬,不得诖误。
    紫玉听后就有些郁郁不平,“李氏犯下如此重罪,陛下为何还将其厚葬,岂不太便宜了些?”
    “斯人已逝,陛下仁德,该给的体面总是要给的。”连乔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她也不懂皇帝为何这样好面子,大概手上沾染的血腥越多,越需要假借这些仁慈的假象来掩盖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连乔现在倒有些明白皇帝的心思了,之所以容忍德妃多年,大概就是为了揪出李氏余孽——他知道李氏终有一日会出手,瞧他一眼认出李家的徽记,就知他对于这桩事耿耿于心已久,现在残余的孽党都被擒获,皇帝大约也能做个好梦了。
    这个男人的心思实在深得可怕,连乔想起来仍留有余悸,幸好她从没想过像李德妃那样以卵击石,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要对付这个男人,但是以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
    孙太后得知皇帝险些遇刺,当时便念了句阿弥陀佛,及至听闻连乔拼死护驾还因此负伤,反倒无话,只叹道“她也是可怜”,随即就命宫人送了些补品伤药来。
    贵妃受了伤,满宫里的嫔妃自然得来关心一番,这短短几个月里,她们不知往怡元殿跑了多少次,倒是比连家盛时来得还勤快些。穆氏除命人送来上等的金疮药外,还将宫里历年的账册文书尽皆抄印了一份,供连乔翻阅。她如今既为贵妃,总归得学着理事的。
    楚源如今每日都要过来,把旁人尽皆抛开,但是每回来都没有安心说话的时候,连乔不是在检阅账簿,就是命紫玉取来纸笔写写画画,似乎那些死物比他这个活生生的皇帝要珍贵许多。
    楚源不免有些委屈,好像家中不受宠的孩子那样,渴望寻得母亲的注意。他眼巴巴的望着床头的女人,“这账册朕看着都觉费力,你如今最需静养,这些费脑筋的东西还是撇开为好。”
    连乔头也不抬认真说道:“那可不成,臣妾身居高位,自该为陛下分忧,怎能有丝毫松懈?”
    楚源见她搬出一通大道理,说不过去,只好把气撒在穆氏头上,“皇贵妃也是,明知你身子未愈,倒拿这些事情烦你,朕看她这个皇贵妃当得也快到头了。”
    这叫什么话?简直和小孩子赌气一般。连乔双手合上书册,面朝着他笑道:“这也值得陛下生气?臣妾都替皇贵妃感到冤枉!这账册原是我拜托皇贵妃姐姐送来的,反正病里闲着也是闲着,早早熟习起来,陛下倒好,把别人的好心错当成驴肝肺,臣妾就没见过您这样不讲理的人!”
    楚源见她娇嗔满面,心头早已酥倒,索性脱靴上床,大狼狗一般挤进被窝里,躺在连乔身侧。
    连乔唯恐他摆出求欢的架势,晃了晃那只伤臂,“臣妾的伤还未好全,陛下还是往别处歇息吧。”
    但是楚源今夜很老实,应该说这段时日他都很老实,人都是有愧疚之心的,连乔为他挡的那一刀,到底让皇帝的心软化了许多。
    楚源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朕哪儿也不去,就这样陪着你。”
    “那陛下就念故事给臣妾听吧,正好臣妾也睡不着。”连乔微笑道,将一本志怪小说集交到他手里。
    楚源真个认真念起来。
    凭心而言,皇帝讲故事的本领并不高明,明明跌宕起伏的情节,因了他那平板无波的声调,听起来却是乏味的紧。连乔无聊至极,打着呵欠,反倒渐渐睡去。
    楚源熄灭烛台,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也随之躺平。
    *
    连乔伤痊之后,就开始帮着穆皇贵妃理事。她之前从未执掌过宫务,初时接触难免有些手生,幸好连乔不曾灰心,凡事有不懂之处,只管虚心向穆氏和那几个管事的老嬷嬷讨教,穆氏为人温和倒也罢了,那几个嬷嬷却倚老卖老,明里暗里有许多瞧不起。
    楚源嘴里说着不管不管,怕连乔受气,反而把崔眉派来教她。崔眉是宫里的总管太监,大事小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自然比那几个嬷嬷更省心些。
    穆氏见皇帝对连乔如此厚爱,亦只一笑置之,只在请安的时候向淑妃道:“淑妃从前为本宫协理六宫事务,总嫌累得慌,如今既有了贵妃,你也能省心许多。”
    再累也比不上失去权柄的痛处,何况孙淑妃从前那般作态也只是为了膈应穆氏,如今却硬生生挤进一个连乔来分她的权,还光明正大的骑在她头上,孙淑妃心里怎能甘心呐?
    她勉强笑道:“皇贵妃体恤嫔妾,嫔妾很是高兴。只是连贵妃初掌宫内事务,难免生疏许多,若做的不好惹人笑话,反倒不值了。况且连贵妃膝下还有一双儿女需得费神,如此琐事重重,嫔妾少不得帮着分担些许。”
    连乔漠然看着她,“淑妃妹妹有此心固然好,但本宫觉得很是不必。正因本宫初掌内务,才应多多操持好尽快习惯,便有不懂之处,大可向皇贵妃娘娘讨教问询。至于淑妃方才所言一双儿女,珮儿与弘儿年纪尚小,自有乳母照料,无须本宫多费神,反倒是太后她老人家春来易发旧疾,淑妃妹妹应多去看望才是。”
    孙淑妃不禁哑然,没想到连乔居然有这样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显然是早就思量好了的。她心里暗暗生恨:难怪旁人总说得志便猖狂,眼前不就是个例子么?仗着位分高过她,就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换作从前,哪里有连乔说话的位置?
    还从没有人敢和孙淑妃对着来的,殿里的气氛不禁有些僵持。半晌才见杨盼儿笑道:“贵妃娘娘说的很是,淑妃姐姐你也该放权了,到底你只是淑妃,可连姐姐却是陛下钦封的贵妃呢,于情于理,你都该退居人下。”
    孙淑妃恨不得将杨盼儿一口气掐死,这该死的贱蹄子,忘了从前是怎么在她身后摇尾乞怜的?如今倒反去巴结连氏,可真会见风使舵!
    尹婕妤亦笑道:“嫔妾也觉得奇怪,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虽同在妃位,可贵妃娘娘毕竟为四妃之首,淑妃见面便该行半礼才是,却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淑妃娘娘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尹婕妤的话虽然刻意,却也是事实,孙淑妃这样高傲的性子,怎肯向连乔行礼,何况还是母家败落之人。她勉强应道:“嫔妾自认与连贵妃情如姐妹,姐妹之间,想来不必如此客套。”
    “原来妹妹是这般想的,那好,我便记下妹妹的心意了,但愿妹妹日后别忘了你我的姐妹之情才好。”连乔轻轻笑着,有意咬重在那两个字音上。
    她的声音又柔又糯,又甜又滑,但话里的讥讽之意是很明显的:连家正是因孙家告发才被皇帝查抄,孙淑妃还有脸说什么姐妹之情,可不叫人笑掉大牙!
    众妃嫔都暗暗乐起来,孙淑妃越觉无地自容,只恨自己不曾登上高位,否则总得将这些无知浅薄的贱人统统踩死才好。
    大概因为请安时连乔说的那番话,孙淑妃竟真个跑去福宁宫探望太后,一半也是为了从姑母身上寻得安心。
    孙太后近来待她却不比从前,见了面,没有一句不是冷嘲热讽的,“你不忙着伺候皇帝,怎么有空来看望哀家?”
    孙淑妃知道这是责怪自己多日不来的话,也顾不得为自己辩脱,只可怜兮兮的说道:“如今陛下忙着陪伴连氏,哪还顾得上咱们姐妹?莫说是我,就连语儿也被冷落之时。”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孙太后叹道,“连氏出了这样的事,皇帝想对她不上心是不可能的。”
    “不就是挡了一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孙淑妃嘟囔道。
    孙太后冷眼睨着她,“你说得容易,让你为皇帝出生入死,你肯不肯?哀家瞧你怕是没这份胆量。”她轻轻叹道,“连氏对皇帝的心意可谓赤诚,哀家素日多瞧不起她,看着也难免动容,可见这天底下什么都瞒得了人,唯有感情是瞒不了的。”
    孙淑妃听着越发悒悒不乐,“照姑母这般说法,便再也挽回不了陛下的心么?”
    孙太后看着她,轻嗤一声,“皇帝的心从来不在你身上,何谈挽回?”
    孙淑妃忽然觉得自己来寻姑母就是个错误,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的起身,“臣妾告退。”
    孙太后并未留她。
    秦嬷嬷奉了茶来,不见了孙淑妃,因笑道:“淑妃娘娘怎么才来便走了,也不问问太后您病得如何,近来睡得好不好。”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什么好奇怪的。”孙太后懒懒卧在床头,脸上神情非常疏离,这使她看上去越发苍老。
    孙柔青虽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对她未必有多少孝心,孙太后同样如此,帮着她,不过是帮着孙家,为了孙氏门庭不倒。除了那丁点的血缘,感情可谓淡漠如水。
    这辈子她只在一个孩子身上倾注过心力,那便是当今皇帝,可惜随着年月渐长,这份感情也渐渐淡去了。对皇帝是没多大影响的,因为他心怀天下,无暇顾及这种小事,可是孙太后不能不感到悲哀——她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第103章 自作孽
    孙淑妃回到寝宫,方才受的气仍憋在肺腑里,闹心得慌,她咬牙切齿的道:“你瞧瞧她多厉害,连太后都帮着她说话,本宫这个亲侄女竟不如一个外人了!”
    抱琴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明晓得她未必肯听,也只能苦劝道:“娘娘且忍一忍呀,连贵妃护驾有功,又刚诞下皇子,陛下多体恤她些也难免,等日子久了,或许陛下就能记起娘娘您了……”
    “忍忍忍,本宫已经忍了这么久,莫非要本宫忍一辈子么?”孙淑妃气恼说道,“陛下这样喜欢那孩子,等再过些日子,说不定便要封他做太子了,哪还有本宫的立足之地?”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抱琴心道。她可知道孙淑妃的痛处便在于子嗣,若这时去触她霉头,恐怕迁怒于己身,抱琴只好干站在一边不说话。
    孙淑妃发泄完一通,情绪反倒平静下来,她定了定神说道:“去把孙婕妤给本宫叫来。”
    这时候找孙婕妤有何用?皇帝一样没往她宫里去。抱琴心中纳闷,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应道:“是。”
    待孙柔语姗姗来到后,孙淑妃已将殿内的下人全部屏退,笑吟吟的朝她招手,“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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