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芬沉吟,有贵只当这位娇怯怯的少奶奶害怕了,他想想自家来前夸下海口,连忙把胸脯拍得山响:“我把他们打出去,少奶奶放心!”
    秦芬连忙伸手拦了:“罢了,你打他们一顿容易,可是他们扭头就出去胡说八道,那样的话,咱们这酒楼的生意,只怕也要黄啦。”
    南音想一想,问个问题:“有贵大哥,那几个人的手掌是不是很粗大?”
    有贵能跟着范离办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这时不必再下去瞧,便答了南音的问题:“是,正如南音姑娘所说,那几个人的手掌……哦!他们像做活的人!难怪我瞧他们没什么气派!”
    秦芬听见那些人出身不高,低头一想,已有了办法:“有贵,你来,你替我下去和他们好好说两句。”
    有贵凑得近些,越听眼睛越大,下去送菜?这是什么法子?
    秦芬说完,又点一点自己话里的陷阱:“金陵城不靠海,咱们这里江珧柱都是干货水发的,银刀鱼也都是盐渍过再用水洗淡了烹煮的,从没有新鲜货,他们若是答应要这两样鲜货,那就会自己露馅,也用不着咱们去戳穿了。”
    有贵不由得心悦诚服,他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吃东西也有这么多讲究,原来这些讲究,竟还能派上用场。
    到了一楼大堂,有贵掸一掸衣裳,拉长声音:“掌柜的,主子问你,这几位客人究竟是怎么不满意呀?”
    掌柜的已被缠得满头汗,回头见了有贵,生怕被主子问个不是,顿时更急了:
    “这,这……他们说咱们店里的东西不新鲜,天地良心,咱们每天的菜都是天不亮就去新买的,想要陈菜还没有呢!”
    有贵对掌柜的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那四个人拱拱手:“我家主子说,小店招呼不周是咱们的错,既然上门了便是客,旁的不必多说,小店送两样好菜给几位品尝如何?”
    为首的那中年人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情:“你说来听听!”
    有贵笑哈哈地点点头:“我们主子说,新鲜运来的江珧柱和银刀鱼,各蒸一盘子给几位送上,如何?”
    江珧柱是海货中的精品,听说滋味丰厚,比十碗鸡汤还鲜美,银刀鱼更是难得的深海珍馐,寻常人连见也难见的。
    几个人听了,不由得口水四溢,心道吃了再闹事也不错,便齐齐点头应了下来:“既是你们主子有诚意,也好。”
    有贵望一望四周,已有食客脸上起些异样神色,这便知道,自家主子的计谋生效了。
    为防着旁人说嘴,有贵又追问一句:“几位贵客,要的可是新鲜捞上来的江珧柱和银刀鱼?得是鲜活带水的是不是?”
    “自然要鲜活带水的!陈货旧货,咱们吃得还不够么!”
    这下子可露馅了,不必有贵出头,掌柜的已挺直腰板昂首啐了一口:“你们这些人,莫不是想吃白食!你满天下去问问,除了海边渔民,谁能吃上新鲜江珧柱和银带鱼的!”
    能到太白醉吃饭的,哪个不是有点子权势的,若是这时还看不懂,也便不要在这金陵城里混了,热心肠的人早哄了起来:
    “哪来的地痞无赖,想到太白醉来吃白食,出去吧!别扰了我们清净!”
    “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们这些混混该来的地方么!”
    “去去去,还不出去!你小心些,京兆尹大人可是这里的老主顾了!”
    几个人猜到自己败露了,可是脑子糊里糊涂,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再要辩两句,掌柜的早拎起鸡毛掸子凶巴巴地等着了。
    “得了,算我们兄弟今儿眼拙,咱们撤吧!”
    这一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掌柜的上得楼来,既感激又折服,对着秦芬,竟长揖到底:“今日幸亏少奶奶解围,不然太白醉多年的招牌,岂不是砸在我手里了!”
    秦芬谦虚几句,领着南音便要出发。
    一个大伙计叩门进来,先看一眼秦芬,然后对掌柜悄声说了句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掌柜的一听,眉毛倒竖:“咱们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商户!罢了罢了,瞧在他平日是老主顾的份上,只说少奶奶忙,推了吧。”
    那大伙计又看一眼秦芬,为难地道:“那位陈娘子说,柯少爷实是认识少奶奶的。”
    秦芬一只脚都出了门,却又收了回来:“你说,递话要见我的那家人,姓柯?”
    第213章
    柯源与玉锁, 来得甚快。
    今日或许是柯家在太白醉宴客,柯源穿得格外精神,头上戴着顶青玉冠,一身滚毛边的朱红色冬衣, 前襟和下摆绣着如意卷草云纹, 颇有些富贵气象。
    玉锁也打扮得富丽,梳了个反绾髻, 发上戴了几支银鎏金的珠钗、发簪, 一身粉紫绸缎袄, 双肩和腰间绣着浅翠色的兰草图样,瞧着很是气派, 比寻常人家的少奶奶也不差什么了。
    可是,寻常人家的少奶奶, 可不会捧着这么大一个肚子出来应酬。
    两人见了秦芬,插烛似的行下礼去:“拜见范夫人。”
    如今秦芬是三品诰命,他们虽是皇商, 到底还没领上官职, 在秦芬面前,自然只有低头的份。
    秦芬抬一抬手, 南音立刻上前搀起玉锁:“二位请快免礼,请坐吧。”
    待二人坐稳, 秦芬微笑着问一句:“我三姐可好?”
    倒不是秦芬闲得发慌硬要去贴秦淑的冷脸,如今秦家的名声珍贵,柯源若是来个宠妾灭妻, 贵妃娘娘脸上可不好看。
    柯源点头哈腰地满脸堆笑:“好, 可好了。娘子性子爱闲,家常插花煮茶, 适意得很,出外奔波辛苦,我也不舍得叫她来。”
    秦芬也不答话,只又去看玉锁。
    玉锁连忙欠身对秦芬笑一笑:“是呢,少奶奶如今家常除开插花煮茶,还爱抄两本佛经。”
    秦淑是个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爱的是吟风弄月,喜的是富贵生活,加上柯家豪富,她如今又是有功之人,一日花一千两银子都没人去挑她的,怎么会想起来抄佛经?
    不知怎么,秦芬想起金姨娘要回家的事来。
    听说金姨娘病体沉重,几番要出铁月庵,又被病情给搁了下来,到如今,也还没出得来呢。
    自然了,这并不是杨氏使的手段,她不是个虚伪的人,既应了叫金姨娘家来,那便不会作梗。
    这八成还是金姨娘自个儿身子骨弱。
    秦淑抄佛经,只怕也是为着她姨娘祈福。
    姐妹两个有多少芥蒂的,听了这事,秦芬也只能叹口气:“只盼着三姐早日开怀吧。”
    她看一看玉锁的肚子,想要关怀两句,却又强自忍住了。
    这丫头眼瞧着得宠,却还得捧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出来帮忙应酬,只怕辛苦处也只有她自个儿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柯家瞧着是对秦淑和玉锁都看重的,实际上呢,却是硬将两人的地位换了个个儿,且还压制了秦淑这正头娘子,到底是商人,不可谓不精于算计。
    然而秦淑和玉锁有多少可怜处,也不归秦芬这外人管,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
    柯源等了片刻,见秦芬无话要说,便微微欠身:“方才大堂有人闹事,在下正好听见了,瞧了两眼,那为首的中年人,在下好像认得的。”
    秦芬微微侧过头去,认真地看向柯源:“三姐夫是当真认得,还是似乎认得?”
    好像和确实,这上头的差别可大了。
    好像认识,那便是柯源找个话题有意来卖好,若是那样,这人未免也太会算计了。
    秦芬的眼神,带着一丝冷凝。
    柯源从秦淑那里听说过,秦家三位小姨,四姨是“假清高”,六姨是个“爱撒娇的狐媚子”,而眼前这位五姨,却只得两个字“难缠”。
    自然了,柯源也知道秦淑和妹妹们合不来,自动在心里换个说法,四姨端方,六姨活泼,而五姨么,大约是最缜密细致的一个。
    这时听见秦芬细问,柯源并没急着分辩,而是细细想了想才回答:
    “那个为首的,是贵府上大房大少奶奶手下一位香料铺子的管事,我有一回急着找些好冰片,经人认识介绍了他,他右耳朵前有颗黄豆大的黑痣,绝难认错,不过他平日打扮没这么富贵,所以乍一看,我竟不敢认了。”
    这话秦芬自然分得清真假,她听完对柯源微微一颔首:“多谢三姐夫告知。”
    柯源的眼中似含着热切,秦芬哪里看不懂,柯源是猜出了范家的一些争端,想上赶着替她解决问题呢。
    可是范家的家务事,皇帝都不管,哪里就由得柯源这毛头小子来出手了?
    秦芬轻巧起身,对着柯源点点头:“我今日出门还有事,这便要走了,三姐夫请自便吧。”
    柯源眼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失望,然而他也不敢强留秦芬,只好和玉锁恭恭敬敬行礼送了秦芬出门。
    待秦芬出去,玉锁用力托一托肚子:“少爷,范夫人那里,咱们是不是要派个人跟着去瞧瞧?有能帮的,便可帮一把。”
    柯源却不曾答这话,只喃喃道:“这太白醉是老字号了,绝不是秦家给五姨置的产业……她竟这样高手段,已管上了……果然不可小觑……”
    玉锁见柯源出神,提高声音又唤一声。
    柯源猛地惊醒:“哦,你方才说什么?”
    玉锁把话又说一遍,柯源连连点头:“是是,是得派个人去,把郑管事派去吧,叫他看着风头行事,能帮的时候帮一把,千万勿要莽撞冒头,我瞧范夫人是个主意大的,未必喜欢旁人争强好胜呢。”
    这话里的郑重,玉锁哪里听不出来,捧着个老大的肚子,把柯源的话,亲自对郑管事说了一遍。
    郑管事不敢轻忽,远远跟着范家马车,到了那绸缎铺子前。
    这也是金陵城里的老字号,买的都是市面上最优质最昂贵的布料,什么缂丝、云锦、织金蜀锦,宫中有什么贡品料子,隔一季,这里便能上柜了,京城中的贵妇们莫不趋之若鹜,生意怎一个好字了得。
    往常这铺子前总是安安静静的,今日却嘈杂无比。
    郑管事听了主子的话,知道范家宅内有风波,这时一瞧,是四个媳妇婆娘,倒与方才太白醉的不是同一拨人。
    他看看那四个穿着簇新衣裳的夫人,心里不由得起个古怪念头,这四个,不知是否就是方才那四个各自的婆娘。
    几个婆娘吵起架来,又比方才男人们说话不同,她们虽没男人气势汹汹,可是说话又快又急,好像倒了满满一筐炒蚕豆在地上,蹦得人发麻。
    “这布料以次充好!都抽丝了还往外卖!”
    “你们卖这样贵的价格,也不怕天打雷劈了去!”
    掌柜的是个温吞的中年人,哪里会吵架,这时还不如太白醉的掌柜,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芬看着掌柜的急得脸通红,不由得在心里摇头叹气,这掌柜的,也太软弱了些。
    南音自个儿已是慢性子了,见了这掌柜的,也不禁急起来:“这样八棍子打不出一声的,如何做得掌柜?姑娘,这个人,只怕得换了!”
    秦芬心里也不满意这掌柜,然而还是替掌柜的说一句:“他若不是性子慢,也做不来这样细致生意,这店里哪一批布料不得他亲自检视,若是咱们桃香那样的急性子,早出岔子了。”
    南音心里的气,这才平一些,她是不能离开主子的,因此不便上前和几个妇人吵架,只好把目光,又投向了有贵。
    有贵倒是有胆有力呢,可是这店铺里大多是女客,眼前找茬的也是妇人,他再怎么,也不能和女人吵架动手。
    这时看一看那几个妇人,有贵除了挠头竟不知做什么,只好为难地对秦芬苦笑一笑。
    秦芬知道,眼前这一场,少不得是她自己出面。
    几个妇人嘴里和掌柜的撒泼,眼睛却都只盯着秦芬,见她缓缓走到面前,不由得都住了口。
    围观群众忽地瞧见这么一位少奶奶,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女子生得也不算顶顶美,可是面容秀丽、眉目婉然,是如今时兴的一副长挑身材,她只往外一站,就显得和旁人不同了。
    这位年轻的少奶奶,穿了身宝蓝绣团花图样的滚毛边对襟袄子,下头是草绿色百褶裙,头上戴着副浅灰色卧兔儿遮寒,髻上零星几点珠花不显奢华,然而当中那支红宝大凤钗,却显出了她不凡的身份。
    若非是高位官眷,谁敢戴那么大一支凤钗往外招摇?岂非是逾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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